苏小旗：玉龙传（上）
图：网络
玉龙传（上）
序
清王朝发祥于东北
因此，东北一直是清政权的龙兴之地，在清朝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特区
进入1860年后，山东省和河北省流民开始不断涌入东北史称闯关东
彼时东北人口少，土地多，伐木采参放牧打猎耕种，非常适合生存；另一方面，虽然刚开始清廷下令官府驱逐流民，但后来考虑到北方沙俄一直对东北虎视眈眈，流民的涌入可以加强东北的防务，因此，一片岁月静好的东北特区全面开禁
1
沈元香就是在民国初年（1914年，也称宣统三年）随着爹娘从山东一路艰难来到了东北
这一路上，全家人背着破铺盖卷，长途跋涉，靠讨饭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终于出了山海关
作为长女，沈元香一路上对唯一的弟弟呵护有加，宁可自己饿着，也会把讨来的饭都拨到弟弟的破碗中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女，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身体似小女孩一样瘦弱，丝毫没有青春少女的灵动与蓬勃
爹是亲爹，娘是后娘
自从出了山海关，那后娘就明里抱怨暗里撺掇
这一个大丫头的饭量比大人还大，不能干体力活，家里什么都帮衬不上不说，将来嫁人便像泼出去的水，倒是我们白白为人家养了这么多年，怎么想怎么亏啊！
沈老汉起初只是不作声
不养，不养怎么办？除了卖到窑子里，还能有什么出路？可哪有亲爹把自己闺女卖到窑子那种地方去的？只要有自己一口吃的，也得分闺女一口，那么缺德的事儿，沈老汉做不出来
趁着元香去讨饭，继母沈李氏抱着那同样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不堪的儿子，声泪俱下地对沈老汉说：嫁给你，好歹也算是给沈家留了根，现在你们沈家的独苗是死是活都说不定，他要是治不好，我们娘俩就都死了干净
此时已经入秋，树木凋零，寒风四起，再不早点立住脚，一家人怕是真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一路过来，沈老汉遇到无数灾民流民，拖家带口，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不分男女，亦不分老少
好歹我也帮你养了女儿这么多年，现在你儿子命悬一线，再不抓药你们沈家活该绝后就算儿子命大，咱们落脚后靠什么安置？靠什么过活？沈李氏依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那妓院里最起码冻不着饿不着，以后要是遇到个有情义的男人赎了丫头去，也是丫头的造化
沈老汉抬头
路边的白杨树，叶子几近落尽，枝桠枯瘦，如同那些为生而苦的流民，伸出同样干瘦的枯肢昂头问天而那天，则布满灰尘，一如这遍地流民，不知道前往何处，命归何方
见沈老汉久不发声，沈李氏知道有戏，降低声音说：各人各命，现在人人难以自保，总归舍出点啥，才能有得，况且以前村东头的关瞎子也说过，元香她不是一般姑娘，将来那是做夫人的命啊！
也罢也罢，许老汉长长叹出一口气，心中默说：姑娘，爹对不住你了，愿你将来能跳出那青楼，找个好人家，也算爹没有愧对你一场
第二天沈李氏偷偷去辽阳城里踩了点儿
第三天，沈李氏认真给元香洗了脸，梳了头发，还从破包裹里翻出一件淡青色的还算过得去的棉布长褂
打扮停当后，沈李氏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元香，说：咱家姑娘不打扮看不出来，这一打扮，多水灵啊！就是这褂子有点儿大不过也不碍事儿，多俊啊这姑娘是吧她爹？
沈老汉不出声
元香心里奇怪：平时总是对自己冷眼相待的继母，今天的举动和语气，怎么都这么友好客气起来？
娘，你这是要带我干啥去呀？元香问
沈李氏捏了捏元香的小脸儿，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瘦，走，娘今天带你吃点好的去
可是，可是俺弟还病着呢，就那么点儿钱，给弟弟抓药吧元香说
这你甭管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娘不亏待他，也不能亏待你跟娘走吧沈李氏说
元香被沈李氏扯着衣袖，元香回头看沈老汉，眼中都是疑虑
沈老汉别过头去，并不看她
起北风了，冬天，不远了
2
自小在农村长大的元香都觉得眼睛不够用了：有卖馒头的，有烙油饼的；有吹糖人儿的，有卖罢园收尾的苹果梨的至于那些女孩子家喜欢的胭脂小物，就更多了
原来天气的冷，在这样繁华的街道上，都显得没有那么冷了
沈李氏将元香带进了一幢三层小楼
这楼门前两根红漆木柱，门框为粗重实木制就，上有一个大牌匾，牌匾上以红绸围绕
那牌匾有三个字不识字的元香并不知道是什么
门口有两个壮汉吊儿郎当横眉斜目地守着楼外人来人往，楼内香云鬓影
后来元香才知道，那匾上的三个字，是万春楼
令她惊奇的是，里面的女人，无不是绸缎锦褂加身，桃红柳绿鹅黄水青原来世间除了昏天暗地，还有这么多好看的颜色；虽然这些衣裳宽衣大袖，却让那些裹在里面的身体，更加有着隐秘并呼之欲出的袅娜
那些个女人，发髻懒堆，发色乌黑油亮，便更显得戴在发髻的花朵更加妖娆美艳；个个手戴玉镯，轻甩丝帕，柔声无骨，眼波风流
令元香尴尬的是，在众多香艳美人的衬托，自己俨然是个从泥潭中刚刚爬出来的小鸡崽儿，土气至极，卑微至极这根本不用照镜子，从那些女人不屑地打探的眼神里，元香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些被女人拥簇的男人们，高矮胖瘦不等，无不长袍马褂，一看就是不凡人家的男人他们的目光，亦对元香上上下下打量
从小长这么大，元香从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过元香低下头，双手揉搓着宽大的粗布衣裳
沈李氏让元香坐在角落的凳子上，自己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的桌子上有老世泰的点心，还有水果，桔子和苹果，元香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吃过了
不一会儿，沈李氏回来了，她对元香说：姑娘，你在这坐会儿，人家老板看咱们不容易，让我喊你爹过来给人家打个下手哩，我去接他们，你别乱动啊
本来已经坐不住的元香听到这番话，眼睛中闪出光亮，对沈李氏点点头
如果能在这辽阳城落了脚，那就能活下去了，爹能挣钱，弟弟的病就能看好了元香想
随后，元香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妖艳女人领上偏楼，让她在这里歇息，元香刚想问点什么，女人转身出门
元香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元香确实活了下来，活色声香地活了下来只是代价，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3
元香一下子想起来什么似的，冲到门口敲门，不停地问着：俺爹俺娘回来了吗？俺弟来了吗？
门口有男人没有好气地说：回来个屁！消停点儿别敲了！
元香心中生出了巨大的恐惧，反而敲得更厉害了：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娘说回去找俺爹和俺弟了你们放我出去啊！
门外不再有回应元香坐在门口哭
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锁的声音，是那个把她领到屋子里的女人
女人看了一眼元香，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凳子边，坐下
姑娘，第一次来都是这样也不怪你我实话跟你说，你娘已经把你卖给了万春楼就是把你卖给了妓院，这样说你就懂了女人声音平静缓和
元香抬起满是眼泪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女人
你叫我妈妈就对了女人说，来这儿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容易的，但凡有一点儿活路，谁愿意卖笑卖肉？不过话是这么说，识相的，就认命；不识相的，白白受了老多罪后，还是得认命这就看你怎么选了
元香哀求着说：姨，你行行好，放我回去找俺爹俺娘吧
女人笑了一下，说：且不说你们拿了我的钱，单说赎你一个自由身，就得用比卖你多十倍的钱你那狠心的爹娘，早不知道带着那钱到哪里去了，还念着他们干啥？
元香不信，心中却不可抑制地生出绝望
你心里的小算盘我知道，逃，你是逃不出去的，要不我这万春楼早就没有人影儿了听话呢，就免遭皮肉之苦，好好养养；不听话呢，也会把你打听话的，所以，何苦呢？女人用丝帕轻轻点了一下嘴边，这个世道，连大清朝的皇帝都保不了自己，谁还能保你呢？在这里你吃香的喝辣的，万一遇到个痴心的人儿，还能为你赎个身各顾各命吧
女人说完，起身离开
这女人叫春娘，是万春楼的老鸨
她十岁就被卖到了妓院，做了四年使唤小丫头后开始接客因为在妓院里浸染的时间长，见多了悲惨的女人，因此显得格外乖顺听话，对男人的拿捏也非常到位，虔心服侍，又若即若离，在十八岁那年遇到一个低调的巨商，凡到辽阳城，必找春娘
春娘二十岁的时候，巨商提出要为其赎身，随他回家做个小
春娘不置可否
从妓院出去给男人做小，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这样的男人，怕是家中早已经是三妻四妾，女人对男人，是有着保鲜期的，只要混得久了，迟早厌倦若是有个一儿半女，将来生活还能有个盼想，可妓女做得久了，怀孕是再难不过的事既然这样，还不如趁柔情蜜意时多要些钱
春娘待男人万般温柔，千般妩媚，展现所有女人能给予的好销魂，贪恋，男人微闭双眼，无尽享受
这春娘相貌并不出众，只有这性情和技巧，让男人迷之又迷，她越不想图要，他越想给
于是在春娘的授意下，巨商出了一笔钱，重新为春娘盘下一座妓院，他对春娘的要求便是从此以后除了他，不能再服侍任何男人
春娘欣然同意待到若干年后男人一命归西，这些不还都是自己的？
春娘确实自有一套说话从来不大声大气，不喝五吆六，凡是新来的姑娘，都温和相待，不服就打，打完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依然温和相待
因为待人从不苛刻刁钻，春娘这万春楼的生意倒一直一帆风顺，从来没出过大乱子
像元香这样的小女孩，春娘见得多了
不折腾个个把月，一般不会服软那就给她折腾去好了，反正结果都一样，再刚烈不屈的姑娘，在生与死之间，也都是选择了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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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这元香竟然不反抗也不哭闹，整整绝食三天三夜
无论龟奴们（即妓院里的男仆）怎样灌食，元香就是不吃，灌下去也会吐出来
春娘也不急，只道随她
第四天，元香自己打开门，要吃的要喝的
春娘亲自端了稀粥上楼，嘱元香说：这极饿之人脾胃极虚，最忌饱食喝碗粥就可以了
元香不说话，面无表情，一口一口把粥喝下去
春娘在边上看着，叹了口气说：你这是遇到了春娘我，要是换个老鸨，你看你是不是还会有好日子过？
这话一说出来，倒是让春娘愣了一下
元香继续说：他们为了钱可以卖了女儿，你为了钱可以让我们卖身，又有什么区别？感情和善良，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意义？
春娘笑了，说：你这么想，是对的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明白了这一点，就不怕在这种地方混不开
元香突然定定地看着春娘
春娘知道元香为什么看着她，不慌不忙地说：你现在还不习惯婊子这个称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说明你不是一个糊涂的丫头
春娘说的是对的元香不傻，为了活命，爹娘宁可把女儿推进火坑纵使当今处处是火坑，一家人穷死饿死也比把女儿送去卖肉强啊！事到如今，还谈什么骨肉，还说什么父女，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至死不见以前的那个元香已经死了，现在她是翠仙，万春楼的翠仙
从此，翠仙开始梳洗打扮
但翠仙给春娘提出的要求是：一年内不接客，她要学识字，学唱小曲儿
春娘倒是觉得这小丫头有点儿意思：现在这世道，还以为是大宋年间呢？社会动荡不安，皇帝倒台又复辟，各地动乱起义人心慌慌，军阀土匪互相打来打去，这国家就是处于一片糊涂战中，男人们来这里只是图个乐子，谁管你识不识字会不会唱小曲儿，把大爷们伺候舒服了挣到钱就对了
但春娘在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身上，隐约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不同之处，是她当年以乖顺的低姿态入行；翠仙，则是把刚气露在了外面
春娘表示，大家可以各退半步：要是把咱们万春楼当成什么高雅的地方，也是笑话了不过都是些混日子吃饭的土妓罢了可以让你半年，年后满十五，开始接客
翠仙定定坐着不看春娘，也不说话以示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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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有一首狎妓词，词中道：
长是深夜，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先睡
翠仙的第一次，却完全不是这样
那天下午，翠仙穿着华丽的衣裳，发式改成了盘髻（因此旧时妓女初次接客又叫梳拢），春娘请了几个乐师，龟奴穿着正式，为翠仙和那位之前在花酒局中出价最高者上宴席的菜肴
在娼门中，妓女的第一次接客，与寻常人家出嫁女儿没有什么区别，为了能得到少女的第一次，开苞者往往出价不菲，翠仙的初夜，连同彩礼和庆典一起算上，总共一千大洋
其实从体验上来说，得到女人的第一次，生理上的感受并不十分愉悦，因此有人说过嫖小先生（即未开苞的妓女），好比养缸钓鱼，只好看，不好吃但偏偏有男人就好这一口，他们看中的，是心理上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翠仙的开苞者，是一个做鸦片生意的男人
行房之前，春娘亲手将一碗凉药送至翠仙面前，交代道：先喝下它，便可安心行房了
毕竟在妓院里待了半年多，翠仙知道，这碗被称为凉药的东西，其实就是用来避免众女子怀孕的，虽然当时已经有了类似安全套的东西，即用动物肠衣做成的套子，也叫作荷兰小帽，但来到妓院里的男人，都是享乐纵欲的，又有几人愿意戴上这顶小帽？
于是为了避免怀孕，在每次接客前，妓女通常都会喝下这样一碗凉药
那一夜翠仙倒很是沉稳大方，不惊不慌不惧这只是大部分女人必经的一关，怎样过不是过，莫不如既给了对方面子，又给了春娘面子，比这再难忍的事翠仙都忍过，这一趟，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第二日，男人对翠仙的表现甚为满意，更是额外付了一笔小费，此夜之后，翠仙奠定了被春娘高看一眼的基础，从此以后，万春楼里的小翠仙，名声不胫而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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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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