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就是打个比方!
有些比喻,纯是妙在精确如画,画面感强。这方面,鲁迅先生很棒:像《故乡》里,拿豆腐西施的八字脚比圆规——我是长大后才觉得这个比喻如此邪恶,当日只觉得贴切而已。
另一类比喻,本身不一定多相似,但因为喻体的美丽,会让本体带出诗意。比如中国人古典小说皆出话本,做比喻自有套成法:眉似春山,目如秋水,鼻若悬胆,唇若抹朱。肌肤如玉,吐气如兰……
美人是否真的肌肤如玉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比喻,让你对美人产生美好的想象。
庞德有诗,“人丛中这些幽灵似的人脸,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
庞德自己是很推崇古汉语诗的,所以他也很喜欢类似于“眉似春山”之类手法,一个个很凝练的画境般意象了。
《倾城之恋》里,张爱玲借范柳原之口,把从玻璃杯底看绿茶看到的情景,比做马来森林,芭蕉横斜。这比喻本身很妙,更妙在文章里多了清新爽绿之气,范柳原这人也忽然变可爱了。
马尔克斯有过个比方:“阳光像砖块一样粗糙”,这句初看不通,但其实是以形见质的漂亮。
村上春树在《再袭面包店》里,说他的饥饿,仿佛“空中所见的西奈半岛一般辽阔”;说某一刻很安静,“静得像沉在湖底”,这是他的秘诀之一,他的小说就是这么制造画面感的。
《围城》整本书的灵魂是比喻——大多数的作者意见与吐槽,都蕴藏在比喻里了。
比如方鸿渐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
比如方鸿渐看着沈太太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
欧洲人推崇荷马,尤其推崇他的比喻特色。
当时海伦俩老公打得正欢,潘达勒斯抬手一箭射中墨涅拉俄斯,下面这段被认为是经典手法:
“放出浓黑的、喷流涌注的热血。如同一位迈俄尼亚或卡里亚妇女,用鲜红的颜料涂漆象牙,制作驭马的颊片,尽管许多驭手为之垂涎欲滴,它却静静地躺在里屋,作为王者的佳宝,受到双重的珍爱,既是马的饰物,又能为驭者增添荣光。就像这样,墨奈劳斯,鲜血浸染了你强健的大腿,你的小腿和线条分明的踝骨。”
这段话拉了老长,就为了说明血浸透腿,看去有点喧宾夺主,但这也就是荷马所以为荷马。
类似于此的句子,能让文本饱满明亮色彩斑斓得多。与上头村上春树、钱钟书的例子类似。
老百姓善于将男女各色器官打比方,这个古已有之。像《鹿鼎记》里提过,十八摸纯以比喻凑成,姐姐的头发像啥脚像啥,硬是一幅图。
《金瓶梅》里经典比喻章节无数,比如“一个逆水撑船将玉股摇,一个稍公把舵将金莲揩”,来描述一个体位。
古人写艳情所以显得“活色生香”,其实和拔步床、罗衾、熏香、果子、酒儿等意象有关外,还在于“玉肌花貌”、“口赛樱桃手赛荑”、等其他华丽丽的比喻。中国人善于以诗画笔描绘情色,这点就比西方情色小说暖香软玉活泼灵动得了。
尤其是西门庆私通王六儿那段,俩人滚床上,一个经典绝伦的长串比喻。
威风迷翠榻,杀气琐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气急,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傍牌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来;斗多时款摆纤腰,百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筋输,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块败兵连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