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丨过河不用桨杀人不用刀
少侠丨过河不用桨杀人不用刀
一
小镇下着连绵的雨。
镇子很小,一到下雨街上就失却了行人,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除了那个不久前搬到镇上的老铁匠。
老铁匠推着一辆和他差不多老的推车,车上有风箱,有生铁,有大大小小的铁锤。
铁匠很狂妄,说我在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铁铺,说我要造最好的刀,要在这乱世成就最不世出的功名。
起初,镇上的人都很侧目,说你都年纪这么大一个老头了,咋还不消停消停,这些话留给那些少年郎去说吧。
每当听到这种话,老铁匠总是十分悲愤,把手里的《水浒》一次次地拍在桌上。
他真的是少年郎,至少心境如此。
不打铁的时候,铁匠总是坐在廊下听风看花,回想往事。但他的过去只有一片空白。
他只能想起在而立之年父亲允许他出门闯荡,在某条烟水巷里自己呵止了企图抢劫良民的歹徒,随后头部遭到重击,醒来之后已经垂垂老矣。
他甚至不能回家,尤其是当他在家门口见到面貌与自己出门时几乎没有变化的父亲后。
他没法用现在看上去已近古稀的脸对父亲说,嘿你儿子长大回来了江湖还真是险恶又神秘啊在里面就好像度年如日我一下子就这么老了呢真是唏嘘啊。
他确定父亲会用祖传的打铁锤把他从东街赶到西街。
于是只好以现在的样子继续在外游荡,好在少年时父亲总是逼着他学打铁,现在流落在外也不至于饿死。
所以他还是继承了父业,成了一个铁匠,一个老铁匠。
二
镇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很多人都是慕老铁匠之名而来,他打出来的刀剑确实都很好,用江湖人中比较玄的话来说,就是有少年气。现在江湖上流传的刀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气,他们在出鞘时,早已经是看穿沧桑的淡泊,虽说带着这样的刀容易使人平静。但身在乱世,江湖人都更愿意多几分少年肝胆,多几分曾经楚王“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
镇子本来是出名的清幽古寂、旅游胜地,现在却隐隐有了天下第一刀剑之镇的名头。
人来人往,灯影绰绰。
“你好,请问……”
少年还未开口,那个路人已经颇不耐烦。“向东直走三百步转北,沿河再走一百步就到了。”
少年心下愕然,暗想这里不愧是旅游胜地,都已经规范了门票管理方案了,看来得先去买门票。
“请问门票是在这买吗?”
“什么门票?”老铁匠抬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少年。“噢,刀取下来放那吧。”
“哦哦,好的好的。”少年惊叹这里刀剑管制的严格远胜于他之前去的那些景区。
“这刀,已经坏成这样了啊……”老铁匠抽出刀来,“怎么现在才拿来修!”
“什么修刀,这刀我从来不用。我不是来修刀的。我是来……”少年试图辩解。
“……”
“我真不是来修刀的,我是来旅游的!”
“年纪轻轻的,不想着建功立业考取功名,居然总想着寻花问柳!”老铁匠劈头盖脸的责骂向少年涌去。
“寻花问柳不是这样用的吧!”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老夫,咳,小生已经闯荡江湖很多年了,早已看破红尘,功名尔富贵尔,皆是粪土。”
老铁匠看着对方明显稚气未脱的脸,只当他年纪轻轻就丧失了志气,又想到自己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青春,心下不由悲从中来,恨不能拔剑击柱而歌。
少年看着对面老人的脸色由红转青又变白,疑心对方想要碰瓷自己,自己大好年华不能就此失去,已经有了偷摸溜走的打算。
气氛凝重了起来,屋内是炉中火焰流动的噼啪声,屋外是柳上蝉鸣的聒噪声。
三
少年留在了镇上,给老铁匠当帮工,做些给往来求刀修刀的人登记的零碎活。
少年本不愿留下,他志在天下的名山大川。但他还是留下了,因为老铁匠的请求。老铁匠对他说自己已经将近入土,但现在铁铺的顾客实在太多,自己每日殚精竭虑,实是身体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铁铺里多了一个帮工。
但是老铁匠心里却不这么想,他想的是让少年能多感受下往来侠客们的雄心壮志,多浸染些刀剑中的少年侠气,将少年从堕落的深渊中挽救出来。
以前还只是老铁匠一人的独舞,一边打铁一边高唱那些奋武的长诗,把自己的壮志一锤一锤地敲进刀光剑影之中。
现在铁匠旁边多了一个帮工,帮工总是懒洋洋的,但偶尔也会在被铁匠的歌声吵醒后对他零星地应和,虽然更多的是用自己的呼噜声为老铁匠伴奏。
镇上的人都说他们的性格是两个极端,而且错误地生在了对方的身上,颇具滑稽的意味。
小镇是安宁的,但是外面并不是。进来镇子求取刀剑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把血肉埋在了各路诸侯兵戎相交的无边战场之上。
老铁匠和少年也是如此。
他们一个期待着对方立下建功立业的志向,一个期待着对方看破生死,从此放下铁锤,不再唠叨自己的刀剑,安享晚年。
其实如果不是乱世,他们都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纠结,可惜世事并不如愿。
小镇上来了一批人,他们隶属于离小镇最近势力也最大的诸侯,他们来寻一批最好的刀。
其实老铁匠本来应该直接归顺这个大诸侯,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都能以一个铁匠的身份实现。但他不喜欢这个大诸侯,普通百姓也是。他们的刀总是向更弱者,所以他们想要更强的刀。
老铁匠拒绝了他们。
一直自诩所过之处人鬼皆哭的诸侯军们从来没有被拒绝过,他们信奉的是“反抗——武力”的处世之道。
他们拔出了腰间的刀,一时间剑拔弩张,阳光洒在刀锋上,被割成细碎的尘末。
一直瑟缩着头蹲在一边的帮工站了起来。
少年打着哈哈,说各位军爷消消气,老爷子昨晚没睡好现在有些犯糊涂,你们要的刀一定给你们及时送过去。一边安抚老铁匠,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话。
他腰上的刀被其中一个军官抽出,对方摸了摸刀上的锈迹,嘲笑说这里的刀都是这样的吗,看来所谓的天下第一刀剑之镇只是徒有虚名罢了,还是找个时间把这里给拆了吧,以免污了天下好汉的眼睛。
旁边的老铁匠再也忍不住了,他拿着自己的铁锤,直冲那个军官而去,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
只是衰老是无法抗辩的事实,他甚至躲不开那支飞来的箭矢,尽管他很努力地转动身子。
嗖的一声,弩箭没入腹部。
旁边的少年没有预料到双方变脸如此之快,他只来得及接住将要倒下的老铁匠,鲜血浸过他的手,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老铁匠的虚弱。这种虚弱是老铁匠哪怕连续打整整一天的铁都不曾有过的。
这种虚弱,叫衰老带来的不甘。
四
少年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没日没夜地练刀,想起了自己说要练成一朵朵刀花,把花海送给喜欢的姑娘,想起了自己立志成就功业,说要让庙堂、江湖之中的人都听到自己的名字,说要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一将,想起了自己说的都成了真,除了那个说要和自己一起遍历山河湖海的姑娘,想起了对方等了自己太久,等到双方都已经容颜衰老,她嫁做人妇,自己孑然一身。
他想起了最后自己在湖畔听雨,饮一壶浊酒,醒来已是少年身。
他捡起了被军官丢在地上的那柄生锈的刀,刀铭“从来不用”。
少年人是不该用刀的,他醒来之后想,刀的吸引力太大,人会错过太多东西。
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有些错,老铁匠也许是对的,有些东西,确实应该让少年人去追求。
他划出了几朵刀花,在那些军官的身上。
老铁匠吃力地起身,用力地咳嗽,血丝落在手上,他很高兴,说我还是成功了,我终于还是唤起了你的热血啊,一边说着一边更剧烈地咳嗽。
一把刀能杀多少人呢,大诸侯手下的兵那么多,十里长街也挤不下。
大诸侯这种记仇的人,杀了他手下的兵,结局总不能善了。
当晚老铁匠去买了镇上最好的桂花酒,去沧海楼叫了最好的饭菜,他劝少年离开。夜晚的风很大,吹动屋里的烛火,带着人影一起晃动了起来。火炉里没有添新柴,只有底下的木炭发着微弱的火光。
老铁匠一向是不喝酒的,酒性太寒,对身体的伤害很大,他已经是古稀之身,不想加速自己的衰老。
酒醉之后,老铁匠喃喃自语。
老铁匠没有顾忌自己的箭伤,没有顾忌昨夜的宿醉,坚持要帮少年修好他的刀。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有少年郎的执拗,少年无法拒绝。
金属的敲击声持续了一天一夜,期间雨落屋檐到阳光洒落,蝉鸣鸟啼到人声喧闹,老铁匠都没出过屋子。
少年在铁匠铺门口摆了块谢绝外客的牌子,终日地寂坐在平日里给客人登记的地方。
老铁匠这次没有高歌,他只是在最后一锤敲下、刀锋轰鸣万籁俱寂的时候,轻轻喟叹了一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尾
老铁匠走了,他成就了天下第一铁铺,打出了天下第一刀,至于不世出的功名,应该算是做成了一半。
一大批军官涌入小镇的时候,只有一个无人的铁铺,里面有不再作响的风箱,有不再燃烧的火炉,有一块块未经锻打的生铁。
少年也走了,带着他的“从来不用”。
有人说他去了各地的名山大川,也有人说他径直往北,去了世人皆称其义名的诸侯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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