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毁灭号
图/ sheer-madness
寻找毁灭号
00
在他定格的代码里，承载着一座仙境。发着光的星星会在夜空飞舞，白色的云层像棉花糖般点缀在油画布一样的天幕。
然后，他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睁开了眼。
01
吴故踩上围林边境，望着入春树杈间新生的嫩叶。作为故土以及处女作的背景地，每当写作陷入瓶颈，他便会回迷沙城看看。
自从因为沙尘暴席卷，被判定为最不适应的居住地而成为废弃城市以来，围绕着迷沙城四周栽种的树木年年增多。原先肆虐的风沙仿佛是被拔去了爪牙，围困在不断增生的屏障中，只有些不甘的吼叫声还能从间隙中穿透出来。
但同样的，从围林外向内看去，再也无法分辨被废弃的迷沙城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吴故只能放下踮起的脚尖，拂去脸上的零星沙石，绕着边境踏步。
在整片林子的背阴面，干燥的土壤混着沙石，只有类似狗尾草的禾本科植株生长。吴故埋头小心翼翼地避开植株，却在余光里发现一座破旧的木屋。
那是古老的建筑图册里才会出现的屋型，推开门甚至能看到地板上的道道年轮。
吴故惊讶于古旧小屋的存在，却又在踏入之后，发现在装裱着不知名植物标本的巨大画框下，出现了一个更为格格不入的冷冻舱。
冷冻舱内，未经进化的原人类模样的少年安静沉睡。吴故望着比他矮小瘦弱，保留着所有原人类特质的少年，仿佛在看一个珍贵的遗迹。
02
不同于为抵挡风沙而增长的双层睫毛，以及可过滤烟霾的活动腮腔，沉睡的原人类面容整洁，吴故甚至可以透过舱门，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纤细睫毛和映着睫毛倒影的苍白肌肤。
“他的皮肤应该是柔软的。”
吴故这样想着，像怕打扰了一场安眠般，轻轻触碰舱门又飞快收回，仿佛这样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他珍视着这突然出现的遗迹，但在收回手的后一秒，木屋变换着形态上升，原人类在冷冻舱中睁开眼睛，仿佛是吴故的那一下触碰，便已经撞破了童话般的沉睡。
“昔拉004号确认运行。”
短促的机械音和舱门开启声一道响起，吴故这才意识到，面前的应该是有着原人类外壳的仿生机器人。
机器人昔拉004号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透过侧边狭窄的透明区域望向窗外。飞船穿过灰黄的沙层，随后浓重的霾雾遮住眼帘，入目全是无尽的灰黑。
机器人那一头卷曲的金色短发仿佛耷拉了下来，抱着膝盖靠坐在冷冻舱旁。吴故望着他那琥珀色的眼睛，原先盛满的浮光掠影蒙上了一层烟灰，就像是不留神长出了温室的蔷薇，第一次见识到了荒野的蛮横。
吴故正想走近小机器人，但脚下一阵颠簸。他顺着被推送到的侧边向外张望，飞船飘荡在宇宙中，原先身处的星球微缩成一个昏暗的球体，然后发出一阵耀眼亮光。
“那是什么？”吴故下意识问出声来。
昔拉004号站起身子往外看了一眼，“被毁灭了，你的母星。”
“被什么？”
“不知道。”
03
吴故焦虑地咬着手指，机器人仿佛理解了他的震惊与不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可以和我一起呆在飞船里。”
昔拉直截了当的安慰没有起到什么效用，反而更让吴故意识到他作为唯一幸存的遗民，从此将无家可归。
“等我找到那个星球，飞船也可以给你。”
见吴故没有反应，机器人昔拉飞速计算着他们在即将开始的漫长旅途中，所能遇到的最好结果，向吴故和盘托出。
“我不需要！如果不是莫名奇妙进入了你的飞船，我现在应该还在家里，考虑着下一本书该写些什么。”
“可是你的母星毁灭了。”
机器人昔拉尽可能得想让吴故认清事实，但这句话却像是能开启他所有消极情绪的开关。吴故用力挥开了昔拉的手，跪坐在地上崩溃地吼叫，“那我宁愿和它一起毁灭。”
“我又不是救世的诺亚，更不会是电影里能绝处逢生的英雄。”
吴故崩溃地喃喃细语，终于盯着飞船外若有若无的光线，回忆起那场仿佛能照亮整个星系的毁灭，成串地流着眼泪。
昔拉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望着吴故，他所有的仿生程序或许能总结出最为简洁有效的沟通方式，却不能完整地把对方的所有情绪都计算在内。
于是机器人放弃了言语，凑上去抱了抱吴故。再分开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庞被眼泪沾得湿漉漉的，仿佛是自己也难过得流下泪来。
04
“对不起。”
或许是机器人的原人类外壳太过仿生，吴故冷静下来对承载了自己情绪的昔拉满是歉意，甚至拉开他的手臂，检查了因为自己而撞上船身的手腕。
“没关系，我又不会受伤”，机器人昔拉挤出一个笑来，再次郑重地向吴故交代飞船的去处，“我要去寻找一颗记载在我编程代码中星球，如果能找到的话，飞船可以给你。”
依然是类似的对话，但此时吴故发泄过后理智占了上风，轻而易举地便感受到了机器人传达的好意。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之后要面临的生活，囫囵点了点头，然后便深究起昔拉口中要寻找的星球。
“那是一年四季空气中被弥漫着馨香的星球，有成群的蜜蜂在花间飞舞，红色的蜻蜓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猫咪在厚重的落叶上打滚，也能从厚重的积雪上踩过。”
吴故觉得昔拉的描述里，凝结着一座仙境。他的母星永远飘荡着浓厚的霾，沙尘暴吞没一座又一座城市，夹杂着沙石的土壤里，只有单调的塔型树种和低矮的植株能够生长。
吴故迫切地揣测起机器人昔拉004号的制作初衷，甚至猜测着他的制造者曾经生活的星球，是怎样动人。
“我有机会与你的制造者见面吗？”吴故问出声来，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唐突。
昔拉放下手中对飞船轨迹的调整，颤动着纤细的睫毛有些迷茫地开口：“我不知道，博士消失了，在我还没有醒来之前。”
05
在附近的宇宙中，吴故和机器人昔拉拜访了几颗小行星。
第一颗星球上，粉色的气体填满地表的圆形间隙，就像是盛得满满的草莓冰淇淋。粉色的冰淇淋堆中，吴故快速张合着脸颊的腮腔，排出的气体被挤压成不同形状，又在昔拉抓取的指缝间散开。
他们拜访的下一个星球上，长满了群青色的孢子。机器人昔拉见证了孢子在空中的飘荡和递增分裂，几乎就要认为这是他的代码里所记载的，投入一颗小石子便会道道漾开波纹的海。
然后他们几乎是奔逃着飞向了第三个星球，毫无节制的孢子分裂逐渐填满的整个星球，甚至要完整包裹住飞船的冷硬外壳。
“那不是海”，昔拉笃定地宣布，又不由得向吴故描绘起掩藏在他程序中的海的模样。吴故这时候才透过昔拉仿生的外壳，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机器人的不同来。只要编码仍然在继续运行，机器人昔拉004号便会坚定地履行着注定的使命。
“你看，孢子落地了。”
在对海洋详尽的描绘中，昔拉突然穿插了这样一句。吴故顺着他的提醒，看见填满的整片星球的孢子层层叠叠地互相挤压着，几乎是在瞬间便引发了一场接连不断的爆炸。
孢子像是炸开的朵朵烟花，急促增长过后的爆炸，在光秃秃的星球下起一场群青色的星雨。雨滴落回地球表面，酝酿着下一场新生。
第三个停留地是围绕着特有磁场的奇怪星球。“我们无法降落”，机器人昔拉试图改变着飞船行驶轨道，最终却只能在最外围徘徊。
那是一个吸引着周围所有陨石的星球，形状各异的陨石结束了在宇宙的飘荡，被磁场吸引着围绕在它周围，并映照着它发出的光。(爱情语录 www.wenzhangba.com)
围坐在可以清晰看见飞船外的角落，面对着遮天蔽日的发光陨石，吴故开始给昔拉念他在工具舱中找到的制作札记。
06
“我很想最先写下能让他铭记使命的程序，但经历前三次的失败之后，我想就算了吧，就编一些有关动人四季和山河大川的程序吧。
相比我自己都觉得无望的寻找，我的母星有更值得铭记的事物。在夜空飞舞的发光星星，油画布般的天幕，以及棉花糖般的白云。
在无尽的孤独和黑暗里，输入关于母星的程序，更像是一场倾述，包含了所有我看过或者是回忆中的美好意象。”
吴故缓缓念着留在飞船内的制作经过，和昔拉一起想象着他的诞生以及博士经历过的苦闷与失败。
机器人昔拉伸出手指绕动着头发，回忆起脑中承载的所有印记，在吴故念完札记之后，抱着膝盖向他请求，“给我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吧。”
于是吴故开始讲述自己的处女作，有关流沙城的毁灭和新生。昔拉在他搭建的故事中沉醉，吴故索性站起身子，对着浩瀚宇宙，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07
“在爆炸之前，母星环境虽然恶劣，但诗歌、音乐、画作、戏剧，这些能让人的精神在贫瘠中开出花来。”
在飞船前往下一个星球的旅途中，吴故不能压抑自己对母星的想念，他突然理解起博士敲动下的那些漫长程序，几乎是急切地向昔拉倾述。
然后他们到达了下一个星球。那个星球干净、通透，外表被无尽的蓝色液体包裹，在寻找飞船降落地的短暂时刻，吴故激动地拥抱昔拉，他快速跳动的心脏贴近机器人，仿佛为004号也添加了几分急切的情绪。
飞船降落在空旷的平原，吴故和昔拉站到地面望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海洋。
星球空荡荡的，除了陆地和几乎包裹住所有陆地的海洋，什么都不存在。
“昔拉004号确认目的地。”
“就是这儿吗？”相较于机器人的情绪缺失，吴故显得更为激动，他甚至站在高处，寻找昔拉向他描述过的每一个意象。
“真的就是这儿吗？”
承载在昔拉代码中的仙境出现在自己面前，吴故对照着，却没有找到涂满仙境的草绿色。他疑惑地向昔拉望去，机器人笃定地点头，然后举起手，指向了平原侧翼一簇小小的花丛。
“即使海洋吞没了一切，但我还是能确定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星球。”
天色暗了，吴故坐在散发着馨香的花丛前，望着发光的群星不断上爬，为昔拉披戴上一圈柔软的光晕。机器人坐在吴故身边，伸出手似乎触摸着星星，又轻轻触碰着花束纤细的根茎，甚至抚摸生出花来的坚硬土壤。
“吴故……”
短促的喊叫声将吴故从广阔的星空唤醒，他转过头，昔拉从土壤里拖拽出一个瓶子。
08
浅棕色仿牛皮质地的书页被卷放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填埋在花束的根系旁。昔拉眨着挂满星光的眼睛，将木塞小心翼翼地取出，摊开纸卷，然后进入了浓厚的黑般瘫坐在地上重复着最后一句，“这是母星，却又不是……”
吴故见证了机器人的失控，费力地取下他紧捏着的纸页，穿透遥远的宇宙光年，触及了孤单的永夜以及漫长找寻后的巨大落差。
“于行星群遭遇变故与同伴失散，下坠后同期与母星失联……”
肩负着寻找类星球责任的博士在茫茫宇宙，因为一场意外失联，飞船坠落在一颗矮小的行星。那是一颗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星球，周遭只有永无止尽的黑暗。
在漫长的永夜里，损毁的飞船、无用的通讯，酝酿出一场与日俱增的孤独。然后便是重复机械的飞船修理，在硕大的“失败”二字下面，吴故见到了无数“正”字，从笔划工整到歪扭崩溃。
“001号制作失败；002号失败；003号制作完成，运行时间未知，失败；004号制作成功！”
机器人的制造像是黑暗里照进的一束光，或许博士只是放弃飞船修理之后在舱体四处收罗到了可用的零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契机。但七零八碎的东西真的拼凑出了一个机器人，他甚至憧憬起在母星的正常生活，为机器人制造了一个仿生外壳。
“我将004号命名为阿波罗，他带来了新生与希望。他在运行后，我将飞船修理完毕，踏上了重回母星的旅途……”
09
吴故看完纸页，几乎可以确定博士与机器人004号曾经与他们站在同一片陆地。只是面对着有如仙境的星球，他为发光的星星、蔚蓝的海面沉醉，而博士却说：“这里只有不是母星的母星存在。”
在漫长的旅途中，因不知名异变身体机能永远停留在固定时间段的博士，面对着包裹着完美仿生外壳的机器人，混淆了时间，当他穿过茫茫宇宙回到母星，那只是一颗满目疮痍却又酝酿着新生的废弃星球。
“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海水还没有把土地填满。汹涌的海面与塌陷的采矿区、斑驳的伐木区遥遥相对，像是一场毁灭与自愈的对峙。”
昔拉突然这样说着，吴故吃惊地望着他，一瞬间仿佛是与一个陌生人对话。
“这边有一道封锁记忆存储的程序，我解开了。”
吴故回忆起他唤醒昔拉的那场漫长沉睡，就听到他再次开口，“最终博士将唯一携带的草种和记录一并埋在了这儿，带着我寻找种群新迁的居住星球，在降落之后封锁了我的记忆。”
顺着机器人昔拉的目光望着地上的花簇，想着星球漫长的自愈过后，被填埋的种子突然想要苏醒过来，于是伸展开身子，在空档的星球填上了斑斓的彩色。
“我找到了一个隐藏程序。”
机器人昔拉放开了吴故的手，声音冷硬地好像裹上了霜。吴故觉得有些念头正呼之欲出，关切地向他望去，便听见他说：
“吴故，你的母星，是被我毁灭的。”
10
“你准备好了吗？”
机器人004号第一次坐在了飞船的驾驶舱，在彻底的讨论过后，昔拉强行与吴故达成了共识。
广阔的宇宙仿佛被飞船的速度撕开裂缝，在凝聚了昔拉与飞船所有能量的时光跃迁里，吴故盯着昔拉头顶小小的发旋，眼前却浮现出博士与机器人第一次到达他的母星的画面。
归乡心切的博士与茫然的小机器人面对着遮天蔽日的风沙，迷失在浓厚的雾霾之中。没有被永恒的孤寂和黑暗压倒的博士，望着被迫进化出奇怪体征的同类崩溃大哭，消失在了灰蒙蒙的白昼里。
在不知去向之前，博士为小机器人更改了程序和名字。承载着永恒仙境的昔拉004号陷入沉睡，所有的记忆储存都被封锁。为了仙境的永不崩塌，博士甚至给机器人设置了一座隐藏程序：当机器人再度苏醒，瞧见这样无望的星球，飞船将撒下毁灭的暗物质，带着昔拉驶入茫茫宇宙……
“多好呀，你要铭记的是一个童话般的星球，一切衰败都与你无关。”
在回到围林的最后一刻，吴故望着昔拉的笑脸，仿佛听到博士这样喃喃自语。
11
古旧的木制小屋，机器人昔拉004号在冷冻舱内沉睡。只要吴故将他唤醒，小屋便会变换出飞船形态奔向浩瀚宇宙，并播洒出可以毁灭星球的暗物质，给苟延残喘的母星一场绚烂的终结。
吴故望着昔拉，怕打扰了他似得颤颤巍巍伸出手，像在时空跃迁之前小机器人告诉他的那样，按下了毁灭冷冻舱的按键。
舱内的小机器人快速消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之前，仿生的外壳被蒸发干净，露出里面七零八落的金属部件，然后和整个舱体一道毁灭得干干净净。
灰蒙蒙的母星依旧透不进风来，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座星球曾经发生过什么。
只有瘫坐在木屋内的吴故，知道自己曾见过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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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废柴作者，早前专注睡前故事，偏好萌中带虐的成人童话风。现摸索其他写作风格，偶开脑洞、画风不稳。有均不知名的《里之国》类不暖萌童话、不正统武侠、《致命楼层》类不典型幻想故事若干，缓慢成长，连续扑街。时常被看错名字却仍坚强保持微笑，咸鱼且励志。
图片作者：sheer-madness
图片来源：https://sheer-madness.deviantart.com/art/Akira-598615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