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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人生是一场修行,遇见你便已完满

2017-10-06 21:00:34 作者:公子淑图 阅读:载入中…

若人生是一场修行,遇见你便已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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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芍药,必是它无疑。

认识芍药算是一场奇妙的意外,那时,八月刊的杂志策划了一期女艺术家的专栏,我负责采稿,前三个外省的稿子都录完了,轮到最后一个本市的,却突然放我鸽子,说不给采了!

临近交稿期,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气之下怒发了朋友圈。十分钟后,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删除不雅词汇时,微信里弹出了几条消息。

是阿采,说她倒认识一个人。画儿画得极好,出过书,办过画展,就是那什么……政治色彩可能不怎么光鲜。

我一听乐了,这年代了还政治色彩呢?再说,我们杂志社又不是选公务员!

催了两声,阿采发来一串地址和人名,后面备注了一句:进过监狱,年前才出来。

我一时有些愣,对话框又弹出了一条消息,这次却是张图片。

斑驳的栏杆外,一女子懒懒地站着,她穿一身素白的旗袍,唇色却是瑰丽的红,指间夹着烟,眉目微扬,就那么懒懒地扫过来,便是绝代风华的艳丽。

我愣愣地盯了照片半晌,似怕阿采反悔一般,迅速回了一大串“可以可以”,手心激动得直冒汗。

饶是我在杂志社待了两三年,采访的人不说成千也有上百,还从没遇到过一张照片就把我迷倒一大片的。

而她,便是芍药。

2

第二天,我去拜访了芍药。

她家在七里井,旧单元楼,一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绿,房子都只露出尖尖的一层顶。

叩了门,一个女子将我迎了进去,她穿着暗红绣花曳地长裙,妍丽的牡丹从腰畔一直蔓延到裙角,明黄的花蕊点缀其间,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花香。

她的年纪不算太轻,但脸白如玉,长发如瀑,眼睛里有种柔软而坚定的光芒。

我说明来意,她热情地张罗着茶水点心。

我不由打量她的家,很普通的两室一厅,只是摆满了画册、书、笔,墙壁上挂着许多画,有写意的山水,有浓丽的油画,有简单的白描。

而靠近窗户的墙上则并列着三幅人像,一幅穿衬衫的男子,素描;一幅紫红僧衣的喇嘛,水彩;一幅穿黑夹克的男人,油画。

我被那画吸引,不禁走了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站在我身侧,问我是否喜欢?我下意识地点头,看到她含笑的眼,脸一红,连忙解释我只是喜欢画,不是,只是觉得画得特别好……引来她一阵开怀大笑

那个下午,我们喝茶、聊天、听老旧的唱片,她带我参观卧改造的画室,还教我学工笔画。

而真正采访的内容,反而只花了十分钟不到,我委婉地问起她入狱的经历,她只是笑笑,说下次再讲给我听。

而我没想到的是,再一次见她,竟是在病房里。

那天周末,我收到她的电话,她听说我业余时间在写小说,病中寂寥,突然就想给我说个故事来打发日子。

我自然甘之如饴,其实,那次采访前我就查过她的资料,按说坐过牢的人,网上怎么也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可她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

我又去找她出过的画册,跑了几家书店都没找到,若不是阿采家里有一本,我真怀疑她给我的资料是不是真的。

只是,阿采也说,芍药是她小时候邻村的一个姐姐,很早就不在村里了,她还是高中的时候偶然逛到一个画展,才知道是芍药开的,她还出了画册,这才买了一本。

那一次短暂的相遇后,芍药再一次消失了,直到十多年后再重逢,才知道她已入狱十年,其中缘由,也是一无所知

我在医院的花园见到芍药,相比上次采访,她清瘦了许多,穿着蓝条纹病服,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少了艳丽,多了一份世俗的亲切。

那一日天气极好,我推着她在花园晒太阳,寻了一处无人的草坪。待我拿出录音笔,她扑哧乐了,忙叫我收好,说今日只是说说故事而已。

我也笑,说不录可以,但我要听她自己的故事!

她眨了眨眼,支我去买热咖啡,小心翼翼的,露出孩子般讨好的表情。我长叹一声,最受不得别人对我撒娇,还是这般美人儿。

她缓缓地喝了一口,嘴角有淡淡的笑,她说,如果阿治知道她病了还喝咖啡,一定会连续一周熬她最讨厌的鱼汤喝的。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她讲起那段长长的过往……

3

二十二年前,水溪村。

雪又下起来,绒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席卷了每一寸土地,芍药跪在雪地里,朝面前的新坟重重磕了三个头,提起行李,大步离开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可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十七年前,她的母亲在众人惊疑的眼光中来到这里,挺着高耸的肚子,只为寻一个男人

然而,在村人的怜悯与叹息中,她母亲才知道,那个令她抛弃家人、千里迢迢追来的男人,早在大半年前就结了婚,全家搬到了外省。

而那时候,正是那个男人同她分手的时候,正是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正是她跟家里断绝往来的时候……

执拗的女人顺着他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这里,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场笑话。

就在那个雪夜里,她因为悲伤过度而早产,在水溪村人的帮助下,母女俩总算捡回一条命。

村长老婆为她端来一碗鱼汤,问她以后准备咋办?一丝泪滑过脸颊,她望着怀里的婴儿,用力地望着面前那个善良的女人。

她说:“我想留下来!”

于是,1976年的春天,水溪村多了一个叫芍药的姑娘。芍药有一双大大的凤眼,精致的眉目,喜欢跟着同龄的孩子漫山遍野地玩耍。

她的母亲温柔坚毅,开明又固执,允许她同男孩一般玩闹,为喜欢画画的她专门请了老师,却又固执地不许她改名,芍药,芍药,那是能与牡丹齐名的花,那是他的家乡最美的花……

1993年,那个温柔又骄傲的女人因突发心脏病离世,直到咽气的最后一秒,她始终望着柜台的那个盒子。

芍药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摞厚厚的信,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还是少女的模样,穿一身碎花的裙子,笑盈盈地挽着一对姐妹,身后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她的泪啪嗒地滴下来,十七年了,她的母亲从未提起过外公外婆,她那倔强又骄傲的母亲,真以为父母一句断绝关系的气话,就是真的。

无数个深夜,她看着母亲趴在油灯下写信,可那信,直到她去世的那天,从未寄出一封……

十七岁的芍药背起行囊,想替母亲亲手送出那些信,想告诉他们,这些年母亲有多么想念他们。她后悔了,可她固执的骄傲,让她留下了永远遗憾

从南到北,从冬到夏,几千公里的路,芍药硬是咬着牙走了下去。然而,当终于找到母亲信封上那个地址时,人们却告诉她,那家人早搬走了。

她并不死心,四处打听外公外婆的去处,却在半路被人连人带行李骗到了一个山疙瘩里,卖了。

说起来,她还算幸运的,就在即将被卖掉的前一夜,她听到那骗子和人的争执,瞬间手脚冰凉。

幸而,她逃掉了。

又是几千里的奔波,从山林到村庄,从镇子到城区,她一边打工一边问路,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从东北回到了这个南方城市。

她没有再回村子,那个地方,本就是她们娘俩生命里误区。也幸好她没有,否则,也不会遇到那个给了她新生的男人。

4

芍药说,遇见阿治是件很奇妙的事,但这奇妙,又像很多注定会相遇的人一样。

遇见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打工的饭店,离他单位不过百米,不知道自己跟他住同一个小区,不知道他们都是八点上班,不知道他也喜欢十点出门买几串烧烤、喝一瓶啤酒,不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夜校上课……

甚至,连遇见都有份闹剧般的喜感。

那是一个阴沉的夏日,暴雨在下班时间不期而至,一群人涌到饭店门口躲雨,其中就有阿治。

芍药收拾完外面的大蒸笼,正要进屋,却瞟见一只黑瘦的手,正从男人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钱包。

她不由大喊一声,惊得躲雨的人一齐回头,甚至那黑手的主人都回头看了她一眼,见人朝自己冲来,拔腿就跑。

她忙喊着抓贼,众人才齐齐回过神来,就见一女孩飞快地朝一个男人追了出去。

瓢泼大雨中,芍药追着那贼闯了好几个红灯,眼看着人就要逃掉,她急忙喊道:“前面的警察,快拦住那扒手!”

那贼果然顿了脚,恰逢岔路口冲出一辆三轮,一个没刹住,将人一下子惯倒在地上。

芍药赶紧跑过去,从三轮上抡起一个西瓜就砸下去,砸地那小贼眼冒金星,一下子又载到地上。

伴着一声笑,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真是好身手。”

芍药在地上捡起钱包,一回头,就见一个穿衬衫的男子含笑地站在旁边,正是被偷的那人。

她便嘻嘻一笑,将钱包递给人家,又邀他一起把地上的小贼捉了,送到临街的派出所去。

录完笔录,阿治非要请芍药吃饭,她却惦记着店里的工作,他嬉笑着说,那就哪天来店里请她吃好了。

之后的许多事,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阿治每日都会来店里买早饭,趁着拿包子、找钱的空当跟芍药说两句话,从早上好、吃了没,到最近忙不忙、周末有没有空。

渐渐的,晚饭也来店里吃,选在快关门的点儿,好点了菜叫芍药一块儿吃。

于是,那些隐秘的巧合便一一成了缘分,两人一起回家,结伴去夜校,周末在街心公园的广场上给人画画。

阿治是温雅的人,文质彬彬,谦和干净。跟他在一起后,芍药整个人似乎都乖巧多了,再没跟小姐妹去过迪厅,也没跟放浪的画友们大街小巷地游荡。

后来,阿治替她辞去饭店的工作,供她去正规的学校学画,考取文凭。

那是她生命里最明媚的一段时光,白天上课,晚上回到家,有喷香的米饭,诱人的汤菜,有热水洗去一身的疲惫,有干净的嗓音为她读诗。

在他身边,她收起放荡不羁,收起小兽的利爪与尖牙,安心躲在这个男人舒适的庇护中,甘愿被保护,被豢养。

起初,芍药爱死了这种日子,阿治甚至在她拿到文凭后,帮她找了一份杂志社画插画的工作。

可一切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变化的呢?似乎就是从工作起吧。

在那之前,芍药参加了一次绘画比赛,并有幸入围前三甲。

颁奖大会上,评委夸赞她的画里有一种张力,一种蓬勃生长的野性之美,并告诉她,前三甲拥有去北京学习的机会。

北京,北方……芍药念叨的神情里有几分怯意,几分期待。那是她母亲的故乡,上一次九死一生匆匆而过,这一次却能带着骄傲去。

然而,当她看到阿治调去北京的申请被退回,当她看着他那颓然却仍要强颜欢笑的脸,她放弃了。

两年了,这安然的生活、这求学的机会,这一切都是阿治给她的,她做不到离他而去。

只是,当杂志社日复一日的改稿,当新颖的画稿被否定、被批评,当纷乱烦人的人际关系,当两点一线的生活磨去了激情时,那些不甘又纷纷涌了出来。

于是乎,那些被掩去的乖戾渐渐露出来,屋里的磁带换成了摇滚的、动感的,她跟着节奏跳着动着,腰肢摇摆得风情万种

她周末不再待在家里,跟三五画友出门采风,爬山、趟河、看朝霞暮霭,有时甚至夜不归宿。

她喜欢去迪厅喝酒、跳舞,绚丽的灯光和躁动的音符为她带来灵感,令她的画作喷薄着火焰……

阿治觉得她变了,变美了,变闹了,变不乖了,变得离自己熟悉的那个姑娘越来越远了,他突然觉得害怕,害怕自己抓不住她了。

于是,他想先下手为强,告诉父母他有了喜欢的人,告诉他们他想结婚

一切就是在阿治母亲到来时爆发的,芍药说,她不过穿了一件露腰的短衣,他母亲便以“无教养”、“无廉耻”、“不知来历”等等的原因断然否决了她。

她站在门外,听着那端庄的妇人毫不收敛地在儿子面前说自己的坏话,火气蹭地就窜上来,一脚踢开门,轰隆一声,吓得母子俩一阵尖叫。

芍药是在阿治母亲的监督下离开的,阿治站在旁边,眼神空茫地看着两个女人直到离开前还唇枪舌战不肯停息。

芍药什么都没带走,可对阿治来说,却又把什么都带走了。他亲手豢养的女孩,一直以为是乖巧的宠物,实际却是尖牙利爪的小兽。

其实,他早该想到,那个敢一马当先冲出去制服小偷的姑娘,又怎会是只温柔的宠物呢?

他最大的错,就在于爱她,却又以爱之名束缚着她。(感人故事 www.wenzhangba.com)

离开他时,芍药哭得肝肠寸断眼泪是真的,不舍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而更痛苦的事,是她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一个错了的人。

芍药走了,带着爱与愧疚,带着悲伤与自由

某一天,她在行李箱的角落拾到一本书,古旧的封皮,写着《摆渡人》三个字。那是阿治众多藏书中的一本,她花了一个晚上看完,又一次泪流满面

“原来,我早就知道,你只是我某一段生命中的摆渡人,你渡我上了岸,我就要去走自己的路。”

她想,她其实很早就懂了,所以才决然离开;她想,阿治其实也早已明白,所以才在她的行李里,悄悄放上这本书。

他们都是聪慧的,玲珑人,七巧心,慧极,必伤。

5

离开后,芍药在一家画廊做临工,也就是那时候,她开始画起了壁画。

那让她想起小时候,连字都认不全的小孩,却拿着粉笔、石灰块儿满世界涂鸦,墙上、地上、树上、石板上,哪里有空隙,哪里便是她的画板。

半年后的一个冬夜,她收到朋友的信,说是在给一座寺庙画壁画,请她去帮忙。

她本还有些犹豫,却不想,没过两天,画廊的主人委婉地告诉大家,这地儿被政府相中,要给拆了建高楼。

许多年后,芍药仍会想起她这一生遇见的那些人。似乎每一个都是命中注定,又似乎,每一个都只是渡她上岸的过客。

如果说遇见阿治是一个错,那遇见桑吉,则是一场劫。

那年冬天,芍药应邀来到阿坝的洛尔达,为镇上唯一也是最古老的一座寺庙画画。

芍药到的时候,四面的墙壁才将将画好一面,朋友要赶回家过年,两人共同完成两面墙后,最后的一面就留给了她。

朋友走后,芍药才意识到一个人画画的难处,没人递东西、没人调颜料、没人掌梯子,芍药只好去找寺主桑珠活佛,请他派个人来帮忙,并且委婉地表示,如果会一些基本的绘画就更好了。

桑珠活佛朝她点点头,微微一笑,芍药就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这里的喇嘛看见她们就垂首低眉,无趣极了,她不过想找个能跟自己说说话的人,想来活佛不会介意的吧。

只是,芍药怎么也没想到,桑珠活佛把自己最看中的大弟子派给了她。

看到桑吉的时候,芍药还有些愣,眼前的人高大俊朗,有着藏族人特有的高鼻深目,皮肤却比一般藏人白。

他穿一身紫红的僧衣,眉目清朗,只是静静地看着你,便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直到桑吉双手合掌朝她行礼,芍药才回过神来,只感觉心脏突突突地跳个不停,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怎么都关不上。

早先刚到时,芍药就听朋友说过,说寺庙里有一个神僧,据说三岁才说话,却是出口成章,五岁便能背佛经,后拜入桑珠活佛门下,是最年轻却修为最高的大弟子。

可谁能想到,会是这般俊朗清雅的人!

她用最短的时间爱上了一个喇嘛,以至于很多年后,她仍为他波澜万千。

最后一面壁画,芍药从冬天一直画到了春天,桑吉便也陪伴她从冬天到了春天。

完工的那一日,芍药望着壁画,突然大哭起来,那是桑吉第一次眉目间有了波澜。他轻声问她怎么了,却在女孩湿漉漉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自己。

芍药拽着他的袖摆小声啜泣,她说:“你们还有壁画要画吗?我可以,不收钱!”

桑吉摇摇头。

芍药满是失望,眼泪又一次汇到了眼眶,她说:“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桑吉望着她,她眉目间的悲伤那么重,眼里的伤心那么浓,浓得他几欲伸手为她抚平。可是,他最终也只是浅浅笑了,安慰孩子一般哄着她,说:“你想念这里的时候,可以再回来。”

芍药没再说话,灿烂的眼睛一点点黯下来,她默默地收拾好画具,就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终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她说:“桑吉,你明天来送我吧。”不等回答,已然快步走开。

桑吉来送她了,很多藏民、喇嘛都来送她了。

他们为她架起篝火,烤着金黄喷香的羊肉,他们为她倒满酥油茶,在夜空下高歌舞蹈,甚至有高大却腼腆的藏族小伙儿,为她献歌,打羊皮鼓,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请求她做自己的阿吉(代表爱人的意思)。

芍药就朝大家笑,顶着晕乎乎的脑袋踉跄着朝小伙子走去。

“芍药!”

清明的声音在欢呼中响起,大家愣了,芍药也愣了,只定定地看着桑吉朝自己走来,紫红的僧衣映着火光,灼灼闪耀。

少年僧人递上一盏酥油茶,“醒醒酒,你醉了。”

芍药便嗤嗤地笑,醉了?她早就醉了。醉在他漆黑的眼里,醉在他执笔的手里,醉在他每一次为她掌着梯子的认真与担心里……

可是,又能如何呢?

醉了,难道就可以不用醒来吗?

她说:“你能再叫我一声吗?叫我名字。”

他望着她,澄澈的眼,温柔的唇,轻轻唤她,“芍药。”

不远处,桑珠活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空明的眼,无悲无喜,只余心里轻轻一声叹息。

6

从阿坝回来后,芍药大病了一场。起初只是感冒,后来高烧不退,引起肺炎,折腾了好几个月才渐渐痊愈。

那些日子她总是恍惚,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水溪村,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寺庙,许许多多的脸纷至沓来,母亲的、阿治的、桑吉的、活佛的,将她的脑袋搅成一锅粥。

病愈后,她回了一趟水溪村,几年不住,老家的房子已旧的不成样子了。

这些年她存了一些钱,索性请人重新翻修了一番,还在院子里搭了几个葡萄架。

若不是收到阿治的结婚请柬,她差一点,就过起了隐居避世的农耕日子。

对于阿治,这些年,她始终觉得亏欠,那是除了母亲,第一个待她最好的人。

婚礼那天,她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看着纤巧的新娘子温温婉婉地站在他身边,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就被往来的宾客打断,阿治朝她歉疚地笑笑,她摆摆手,自己找了席位落座。

离开的时候下起了雨,她有些醉,坐在出租车上,脑海里却始终是那个紫红色的身影。

司机将广播声开得超大,加之头疼,整个脑神经就像被人撕扯着一般。她有些气,正想伸手关掉广播,却突然一下子怔住。

广播的声音如惊雷炸响,震得她无法动弹。

1999年的初夏,阿坝发生6.9级地震,波及数个城镇,其中便有洛尔达。

芍药是在地震后的第七天到达洛尔达的,数千公里的路程,到了成都就没人愿意去那边了。

期间她打过黑车,坐过摩托,到最后,公路已经大面积坍垮,她只好找村民借马,要么步行。七天时间,她硬是凭着简单的几句藏语,再次回到了那里。

可是,寺庙已经毁了,她原本借住的藏族人家也不知去处,数个村落的藏民都被迁到了镇上平坦的安全地,她怀着恐惧忐忑一处处打听,要么不认识桑吉,要么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小僧弥告诉他,桑吉哥哥在给人治病,自己胳膊上的伤就是他包扎的。

小僧弥将她带到救护区,一大片红十字的帐篷中,有一个,飘着彩色的经幡。

芍药见到桑吉时,他正在为一个藏民包扎伤口,看见她,那平静眼里瞬间腾起了波澜,然后,下一瞬,女孩已冲进他怀里,将他狠狠抱住。

“桑吉,桑吉,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哽咽着唤他,一遍又一遍。

泪水浸透了他的僧衣,怀里的人让他不知所措,可她那么瘦小,那么脆弱,他怎么忍心将她推开?

许久,他轻轻拂过她的脊背,轻声说:“我在。”

芍药留在了那里,帮着桑吉做一些杂事,或哄着受伤的孩子玩儿。

桑吉劝她离开,这里随时都有余震的危险,她就笑嘻嘻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有同生共死的机会,傻子才会走呢!

桑吉无法,只得随她,偶尔休息时,看到她带着孩子唱歌、玩耍,满目废墟中,她明媚的笑脸成了唯一的慰藉。

那一刻,他心跳如鼓,二十五年的苦修,竟不敌她一抹笑颜。

两个月后,救援工作完全结束。

那天,芍药将桑吉带到一处小缓坡说话,这么多日子,两人竟没好好说过几句话。

芍药望着他,眼眸亮晶晶的,脸上却有一抹娇艳的红。她说:“桑吉,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她轻轻拽了他的衣袖,带着孩子般的乞求,“你可以还俗吗?”

桑吉一时愣住,许久,他垂下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入了佛门,并发愿终此一生供奉佛祖。师父临走前将衣钵传于我,扎容寺被毁,我需要带领师兄弟们重建古寺,这是师父的遗愿。”

桑珠活佛在地震中丧生,他的一生都在守护古寺、修葺古寺,否则也不会有芍药为其作画的机会。

不过,他临去前并没有托付什么,他只是告诉桑吉,有些事是不能逃避的,否则,即便苦修一世,也不得圆满。

然而,芍药依旧执拗地看着他,“那我陪你一起重建古寺!我会画图纸,会画壁画,会很多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高僧鸠摩罗什可以娶妻生子,仓央嘉措可以有心爱的人,我们也可以,对不对?”

“难道,你不喜欢我?”

桑吉没有回答,直到那灿烂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也没能给出她答案。

“桑吉五岁侍佛,自此,俗缘已经灭。”

那是芍药听过的最令人断肠的话,以至于经年流转,她始终放不下,忘不了,丢不掉。

芍药又一次离开了,这一次,再没有人送她。那个人,连一丝希望都不留给她,从此天涯相隔,各自归去。

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姑娘用七年时间,走遍了全国各地数千座寺庙,画了数万幅壁画,每一座古寺都有他的身影,每一幅画里都有她的思念。

后来,她所作的壁画被整理成册,又在别人的资助下开了人生中唯一一场画展。

就在画展当日,她收到一封来自洛尔达的信,是当初在灾区认识的小僧弥,小僧弥学会了汉话,还买了她的书,知道她要在家乡办一场画展。

她打开信件,还未读完,却已然泪如雨下。

桑吉死了,就在她结束游历的那一天。

他用七年的时间重建古寺,呕心沥血,积劳成疾,终在古寺完工那日倒了下去。直到闭眼的那一刻,他始终遥望着南方,那是她离开的方向。

他的弟子整理遗物,在床头的锦盒里发现一封信,暗红的宣纸,却只书了一句话:

“若有来生,愿我在遇佛之前,先一步,遇见你。”

他是阿坝最年轻的活佛,可早在遇见她时,他就早已,修不成佛了。

世间安得双全,不负如来,不负卿?

7

“后来呢?”我红着眼问道。

芍药望着天空,许久。

“没有后来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阿坝,再没拜过佛,画过壁画。我曾用所有的才情仰慕他,供养他和他的佛,可那又如何呢?我还是来晚了一步,输给了他的信仰。”

“可他明明是爱你的啊!”我激动地说道,一时竟忘了这里是医院,赶紧捂住嘴。

芍药却笑了,看着我的眼里有几分纵容的宠溺,“你还小,这世间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东西和它同样重要,比如信仰、梦想。对桑吉而言,无爱依旧可以生活,可若失去信仰,只怕,生不如死。”

“好吧。”为了不显得我太幼稚,我只好点点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突然想到,她墙上挂的还有一幅画,于是问道:“那还有一个人呢?就是你墙上挂的画,穿皮夹克的那个人?”

“他呀……”芍药笑了,却在我暧昧的眼神下,说了一个并不是爱情的故事。

那个人与爱情无关,之所以为他画像,其实是因为感激。

那是芍药画展的资助人涛哥,随着画册的热卖和画展的成功,芍药一下从默默无闻的背包客跻身为新生代美女画家。

在她替几位知名影星画了几幅画后,更是身价倍增,不想竟然被狗仔给盯上了,不仅将她的身世挖了出来,还查到了她和桑吉的那段纠葛。

后来,一个狗仔拿着资料威胁她,说如果不拿出一百万,就把她跟和尚的丑事公诸于世,让所有人都知道,受人尊敬的活佛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芍药怒极,她可以忍受任何对自己的诋毁、舆论,却绝不容许任何人诬蔑桑吉!

两人站在走廊的回旋出,她一气之下狠踹了那狗仔一脚,却不想,那人被踹下了楼梯,头撞在花盆上,死了。

后来,因为那狗仔手上的资料,法院判处芍药为蓄意杀人。

官司打了整整两年,涛哥为她请最好的律师,为她处理各种关于她、关于桑吉的蜚短流长,一次次申诉,一次次开庭,她最终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二十年啊,一个女人能有几个二十年?可芍药却毫无怨言。

她说,那一次次的申辩,只是为了证明她并不曾蓄意谋害过任何人,她需要为自己辩护,否则,桑吉要怎么看她?怎么原谅她?

当申诉结束,她平静地接受惩罚,用二十年来赎一条性命,并不为过。

只是,纵然有涛哥的关照,在狱中的日子,依旧令她永生难忘。

监狱里,人们把新进来地囚犯叫做“新收”。

“新收”是那个封闭天地里最无助的群体,除了要经历入狱初的训练,还要备受老犯人的“教育”。

芍药被安排在十二人一间的狭小囚室,白天,繁重的劳役指标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到了晚上好不容易能休息,却要伺候那些刁钻刻薄的老犯人,稍不留神便被拳脚相加。

同样是犯人,在监狱里却是分三五九等的,最让人畏惧的通常是杀人犯,其次是抢劫、贩毒、拐卖。

芍药刚来的时候,大家知道她是杀人犯,多少是有些忌惮的,可日子一久,看着她温柔沉静,渐渐就不再担心了,随时占点儿小便宜,脏活累活都给“新收”干,更有甚者竟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起来。

监狱里没有男人,那些正当年纪的女人,尤其是刑期长的,为了解决生理心理上的寂寞,一对对虚凤假凰凑在一起,即便有人不愿意,等待她们的也只有更暴戾的欺凌。

芍药本就是极美的女子,这些年的游历不仅没磨损她的美,反而更添了举手投足间的风韵,早就成了不少女犯觊觎的对象。

之前还忌惮着她杀人犯的身份,终于,当她在午餐的争斗中再次让出自己的馒头后,这天晚上,那个早就盯上她的杀人犯,终于爬上了她的床。

芍药在杀人犯肥硕的身躯下挣扎,换来的却只有暴虐的殴打,漆黑的牢笼里,所有人都像死一般无知无觉。

她的反抗如困兽的挣扎,越来越弱,那一瞬,她想到母亲、想到阿治、想到桑吉,他们拼死地爱着她、守护她,她怎么能在这里任人欺凌?

那个晚上,整个监狱都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当狱警询着声音赶来时,只见两个人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一块木片狠狠地扎在杀人犯眼里,那是芍药生生从床板上掰下来的。

芍药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左腿骨裂,两个肋骨折了,那些昏迷的日子,她总是梦到桑吉,她好想他,好想跟他离开,可他却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他说,他最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

自那次事故之后,监狱里的人再不敢打她主意。

有时候想想,芍药觉得真真可笑,大家明明都已沦落到如此地步,不相互扶持、慰借,反而愈加恃强凌弱,善者被欺。

芍药不再理会其他,认真做着自己的活,有人需要帮助时,她也毫不吝啬。

狱里每月可以写一封家书,芍药无人惦念,便把发下来的纸笔拿来画画,渐渐的,有人请她给自己的信上画一只兔子,一架飞机,再后来,连狱警都会让她画几幅画,拿回去逗孩子、哄情人。

因为有文化,又会画画,芍药竟在狱中受到了少有的尊敬。

狱警也喜欢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她当上了室长、医务犯、图书管理员、绘画狱师,代表监狱参加各项竞赛、艺术活动,并取得了极好的名次。

两年后,芍药再一次见到了涛哥,隔着厚厚的玻璃,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闪烁的微光。

涛哥告诉她,当初指使那狗仔害她的,竟是她曾经认识的一个画者。

那人原本和她同期出书,却因为她一时的出名、风头得盛,害得他的书经营惨淡。后来,一次偶然,他得知她藏区的经历,这才雇了那狗仔。

这两年,他费了些功夫说通受害者的家属,加上她在狱中的表现,极有可能获得减刑。

芍药握着话筒的手在轻轻颤抖,她看着那个连名字都不曾告诉自己的男人,终于忍不住,问他究竟是谁?

谁会画四年的时间,去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然而,涛哥只是笑笑,说她不必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是为她,却又不是为她;是为自己,却又不是为自己。

就在那次通话一个月后,芍药获得了减刑,从二十年刑期,减至十年。

至于涛哥,自始至终,他们只见过四次。

一次画展前的寺庙偶遇,一次画展,一次她出事之后,一次减刑之前。她也不知道涛哥的身份、地位,狱中,她还想着要找一找他,可出狱之后,心思反而淡了。

一个人若刻意隐藏自己,必然有他的顾虑,不追问,才是最好的报答。

于是,她凭着自己的记忆画下那幅画,用最浓丽的油彩,表达自己的感激。

整个讲述中,即便是狱中那么艰辛的生活,芍药的神色依旧是平静温和的。

她说,自己被珍爱过、保护过,被欺侮过、憎恨过,忍受过,也奋起反抗过。

对于过往的种种,十年牢狱,她终于渐渐释然了。

那时候,她突然就理解了自己的母亲,突然就原谅了自己,原谅了那些错过……

这一生,她们都奋不顾身地活过,若人生就是一场修行,那么,她已然完满。(原标题:全世界遇见你:芍药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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