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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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一档午间情感谈话类播音节目的主持人。网络上书信朗读节目大热的时候,我们总监倍受感动和鼓舞,大腿一拍,也设了这么一个环节,让听众打进热线来读信。
章思禾是那天打进电话的最后一位听众,我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计时器,掐去最后的结束语和广告时间,大概还有三分多钟。
牵起嘴角,让声音听起来更甜一些。
“您好,章女士。”导播在外面的提示板上写了提示信息,我瞄了一眼,点点头。
“您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信件故事要跟我们分享吗?”
“……我想找一封信的主人。”电话那头,这个叫章思禾的女人声音有些低,还带着一些怯意。
我跟导播对视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秒。
“是您收到了一封有意思的信,但您不知道寄信人是谁,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那么两三秒,大概是在思索着措辞,然后,那个声音又重新出现在电波中。
“……这封信不是寄给我的,收信人是我的父亲,事实上,他都没有看到过这封信就已经……我只是想……”
“章女士,”我忍不住出声打断,“我们节目时间有限,而且您知道,我们这是一个听众读信环节,其实您可以把信上的内容读取一部分给我们听,或许您要找的寄件人正在收听我们的节目呢。”
这当然是种显而易见的客套说辞,章思禾自然也听得出来,但她却当真清了清嗓子,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缘故,声音都有几分颤意。
“见字如晤:
“前些时日太忙,今日才得闲想到给你回信,泽北兄昨日回到驻地,说到启程前曾去鎌市看过你,知你腿疾恢复得不错,心稍宽了些。
“虽然你在信中每每写到恢复情况都是宽慰之言,想你一副玩世不恭样,又恐你报喜不报忧,今次有泽北兄代我去望过你,才放心了些。
“你若能恢复好,说不定待我回去时,还能把欠了三年的赌约还上。也不知道南河的水是否还像当初那么清澈,这样一想,我离开的时日当真是些久了。
“最近也开始频繁想到你了。也可能只是想念故地的菜肴了,譬如你做的红烧鲫鱼,这尚且算作你一个优点。
“然重逢尚需时日,这不由我控制。
“晚饭时收到通知,明天就要去仓南山地考察。泽北兄有些丧气,我倒还好,你如果在就更好了。
“听闻那里有成片的雪花莲,你之前总说它的名字有多美,遗憾还没见过实物,这次去倒是能如愿了。所以我说,你在就好了。
“还有一事……”
章思禾的声音很有带入感,如果不是耳机里导播不断提示着时间,我几乎忘了这是节目录制的当下。
即使再不愿意,我也只能临时叫停。
“不好意思,章女士,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只能分享到这里,非常感谢您的朗读,也希望有认识这封信的主人的热心听众,能够拨打我们的热线。”
后面又说了一些常规的结束语,但我这会儿没法儿集中注意力,几秒钟前,电话那头那个落寞的叹息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
示意导播先不要挂线,我快速地推上了最后一首音乐,用最短的时间断开了直播连线。
然后,我示意导播重新将电话接进了我的耳机,章思禾还留在电波那头,真是万幸。
“章女士,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请我的同事帮忙一起找这封信的主人,不知道您是否介意把信寄到广播电台来,复印件就可以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章思禾的声音听上去隐隐有些激动。
我赶紧接了一句,“当然,如果您觉得涉及到隐私问题……”
这回是她打断了我,“谢谢,我知道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没有告诉她,我会这么痛快地答应帮助她,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私心——我完全被这封信中那人的笔触打动,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续。
我相信电话那头的章思禾已经被我打动,看到那封信只是时间问题,我提醒自己不要着急。
但显然,有人比我更急。
第二天下了节目,我照例回到办公室找寻隔天的选题,楼下前台的电话打了进来。
“是一个挺有味道的阿姨,说是你的听众,有东西要给你。”
前台小妹在电话里调侃,这种事常有,做主持的这几年,经常会有听众找上门来,我因为是女播的关系,这样的情况不多。
那些声音充满磁性的男播真的是隔三差五就会收到女粉丝寄来的爱的礼物,守在台门口等主播下班的粉丝也是大有人在。
会是谁呢?我这样想着,人已经进了电梯。
电梯门开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浅灰色大衣的女人正坐在门口休息区的沙发上,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我加快了步伐。
果然,她就是昨天打进热线的章思禾。
她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眉眼生得很好,整个人的气质摆在那里,温温婉婉的,应该是个知识分子。
在她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退休前,她曾是一位老师。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她很有涵养,虽然初次见面,但给人的感觉很好。
我连忙摆手,“不会不会,您是带了信过来吗?”
我单刀直入,她似乎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信封是老式的那种牛皮纸,有些年代感了,我接过来的时候甚至还能闻到粗粝的岁月磨损的痕迹。
章道显。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名字。
“这是我的父亲。”章思禾在一旁解释。
我点点头,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章道显,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信是寄到东省鎌市第二地质大队的,我知道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改名叫东省综合地质勘探局了。这么说起来,章道衡当年应该是那里的员工了。
我一边想,一边打开了信封,不过薄薄两页纸,轻轻一滑,就掉了出来。
调整了一下坐姿,我开始读起了信。
说到底,文字和声音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虽然信的前面两段前一天已经听过了,但亲眼看到文字,还是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尤其是,寄信人写得一手好字,笔墨遒媚劲健,有些柳体的味道,让人更添了几分好感。我匆匆扫过前面两段,直接跳到了昨天没有听完的部分。
“……还有一事,想来还是要告于你知。
“月初,母亲托人辗转送来家书,提及小妹已有婚配,是一位教德文的老师,打算在今年年底成婚。正好那个时候我应该已随队回家,赶得上小妹的婚礼。
“这自然是一件好事。母亲与我都很高兴。
“你也知道,小妹素来与你亲近,这次成婚也邀你同去,不过是亲友同桌吃顿便饭,不必有压力。我先告知你一声,她应该会自己登门前去邀你。
“另外,因为小妹的婚事,母亲又操心起我来,这次也托人给我说了一个,也只能等回去之后再去向母亲说明,你不要担心,我自会搞定,你也不许拦我。
“刚刚泽北兄又过来了一趟,看到我在写信,照例又笑话了你我二人,被我打了一顿,你以后遇了他,也照打不误好了。当时还想过要将小妹配与他,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白痴至极。
“天气转冷,听闻鎌市已经落了好几天雪,你的脚挨不得冻,切望珍重。明日进山,恐通信有碍,勿复勿念。待归盼归。”
整封信不过七百字左右,很快就读完了,我坐着没动,看着落款处淡淡的一个“柳”字,心里有些没着没落。
“只有这一封吗?”我脱口问了出来。
章思禾淡淡摇头,“这是我在整理老屋时无意中发现的,祖母已经逝世多年了,那里原本是她住的屋子,现在也不知道要找谁问了。”
“您父亲呢?”我接着问。
章思禾顿了顿,又接着摇了摇头,“他这些年身体不大好,这半年来也一直住在中心医院的重症病房里。”
我自觉失言,有些不好意思,章思禾笑笑,从我手中接过信,“他老人家就算清醒着,也未必还记得这些东西,这些年,他断断续续忘了很多人和事了。”语气里还是能听出淡淡的无奈,“他还没看过这封信。”
我思索了片刻,问道:“那您为什么会想要找到这个给您父亲写信的人呢?”
头一次,我在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岁月的东西,有那么点惆怅,还有那么点枉然。
“大概,还是因为意难平吧。”
2
章思禾那日的话我没有听懂,但是出于礼貌,我并没有追问下去。
隔天的节目里,我又将那封信原原本本地念了一遍,读到最后一个落款的时候,甚至有了鼻酸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这封看上去不过是闲话家常的信究竟是哪里触动到了我,但我还是把音频和文字稿贴到了个人微博,发起了寻人启示。
有时候,网络的力量远比传统媒体要大得多。
但即使如此,我并没有期待太多,毕竟,按照那封信上的年代来看,距离现在少说也有五六十年了,时间跨度这么长,就算寄件人还在,也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我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再那之后,我也没有再跟章思禾联系过,直到半月后的一天晚上,照例在睡前刷微博的我看到了一条未关注人私信。
一个名为“711饭团”的博主在私信中写道,她的爷爷叫周泽北,她听爷爷说起过,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地质科考队的,好像也曾去到过仓南山区,但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同一个人。
我一下子振奋了精神,直觉告诉我,这个叫周泽北的人应该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泽北兄了。
来不及细想,我就回复了那个博主,提出希望她帮忙确认的请求。没想到对方回得很快,答应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答复。
于是,我又被这股子莫名的情绪吊了三天。
这期间,只要是闲暇时间,我都会不由得想到那封信,想到章道显,想到那个落款为“柳”的人。
这番心思没有人可以说,于是那三天更是过得挠心挠肺。
第四天是周日,难得休假的我躺在床上挺尸,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地址显示是在距离我两百多公里外的屸市。
“你好,天青,我是饭团。”她开口就自报了家门,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在电话里,她告诉我,她和爷爷已经坐火车到了鐮市,她的爷爷想要见我。
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饭团在电话里小声地拜托着,“我也不知道爷爷反应为什么会那么大,如果不是我奶奶劝着他,昨天晚上他都想要坐夜车赶过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很难为情,但还是希望能跟你见上一面。”
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一时有些无措,但实在是好奇有关那信的种种,加之也不想拂了老人的意,我还是按照饭团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饭团和她爷爷住在距离火车站不远处的一家四星级酒店,来给我开门的是饭团,一个扎着高马尾看上去还只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
她把我迎进门,转头冲着屋内喊道:“爷爷,天青来了。”
随后,一个穿着黑色粗呢大衣的老人迎了出来,脚步有些踉跄,女孩从旁扶过了他。他就是周泽北。
落座后,我礼貌地打了招呼,而自打我进门之后就一直有些激动的老人这会儿靠坐在一张皮制沙发上,尽力将腰板挺得笔直。
他倾着身子上下打量我,我距离他不过一米的距离,还能看到他眼底难以掩饰的波涛汹涌。
“你见过信的主人了吗?”周泽北开口,他的声音有些粗砺的砂质感。虽然已经是耄耋之年,但听上去中气十足。
我摇头,“信是章道显老人的女儿拿来的,她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封信。”
我注意到,当我说到“女儿”两个字时,周泽北脸上的神情明显滞了一下,紧随其后的就是一阵茫然。
“阿显结婚了啊。”周泽北喃喃。
见他这一反应,我当下确定,面前的这个老人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人了。
“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提问,“您认识写信给章道显老人的那个人吗?”
周泽北似是从自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映出点细微的光来。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望向我。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阿显的女儿为什么想要找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寄件人?”
老人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威严,我的心脏不由地一跳,只能如实作答:“她只说是意难平。”
“意难平啊……”周泽北将这三个字反复在嘴里念叨着,剩下我跟饭团面面相觑,一时竟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老人重新将目光转向我,“天青同志,我想见一见阿显,你可以帮我安排一下吗?”
鬼使神差,我点了头。
要见章道显,自然是要通过章思禾。我拨通了章思禾的电话。
听闻那个叫周泽北的老人已经找到,人就在鐮市,并且想要跟她父亲见上一面,电话那头的章思禾也有些激动。
但她很快就控制好了情绪,向我要了地址,只说会亲自登门接老人去医院看望父亲。
剩下的时间就是等着章思禾上门了。
左右无事,我陪着老人和饭团在酒店楼下附近的一家本地菜馆吃了午餐,老人吃得不多,饭后,饭团提出让他先上床休息,也被周泽北拒绝了。
他一个人坐在套房的沙发上,戴上老花镜,从一个灰色的布袋子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大小的东西,上面裹着蓝灰色布条,看上去厚厚的一沓。
他把布条打开,里面果然零散夹着些牛皮信封纸,还有几张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照片,我隔得远,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但周泽北看得很认真。
他细细地摩挲着相片,动作很慢,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的嘴唇在不自抑地颤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随之轻微颤动。
“昨天晚上我说了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了。”饭团递了一罐可乐过来,冲着老爷子的方向努努嘴,“问他也不说,照片也不给看,很神秘的样子。”
我笑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那个布袋子护得可牢了,我想偷偷瞄上一眼都没有机会。”饭团也是性情中人,说到这儿还有些遗憾。
我照例是笑笑,“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有点秘密也正常。”
话虽这么说,但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周泽北那个布袋子里藏着的是谁的秘密。
还真是好奇害死猫啊。我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往沙发的方向望了一眼,老人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双眼睛透过照片也不知道在望向何处。
“老友啊,你真是给我留了好大一个难题……”
3
章思禾是在傍晚时分匆匆赶来,进门的时候还带着屋外凛冽的寒气。
饭团端上了一杯热茶,章思禾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从她进门后,周泽北就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周伯伯。”章思禾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
“你认识我?”周泽北有些以外,身子一下子往前又凑了些,“你父亲跟你说起过我?”
章思禾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头,“家父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我有一日帮他整理旧物时看到过您的照片,背后有您的名字。”
“是这样……”周泽北的表情说不出是怅然还是什么,淡淡的,“那你真是有心了。”
话说到这里又是五六秒的尴尬。
“你父亲现在还好吗?”周泽北重新将身子靠向了椅背。
章思禾微微一愣,但还是照实回答,“肺癌晚期,医生说可能捱不到明年开春。他自己也知道。”说到后来,章思禾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情看上去还是有些戚戚。
周泽北愣了一愣,半晌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手抖得厉害。
他笑笑,“我们这种一只脚在土里的人,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家父也常这么说。”章思禾也跟着笑。
周泽北又是一愣,反应过来,眼角的皱纹笑得更深,“是他会说的话。”
气氛终于缓和了些。
“你父亲看过那封信了吗?”周泽北又看了一眼章思禾,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章思禾回视老人,“我是在祖母的旧物里发现的这一封信。祖母把它藏得很好……”
章思禾没有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懂了话里的意思。
“原来他没有看到啊……”周泽北轻轻地叹气,握着茶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安静了数秒,老人接着问道:“那么,你想要找到那封信的寄件人是有什么事吗?”
这回,轮到章思禾微蹙着眉陷入了沉思,半晌终于抬起头,嘴角还含着一丝苦涩。
“我想知道,父亲一辈子都不快乐的原因。”
“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母亲会说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老人的眼睛一下子大睁,表情带着些不可思议。
章思禾一手托着茶杯,一手轻轻地转着杯壁,杯中的水早已冷了大半,她的声音淡淡的,也透着一股凉意。
她望着周泽北,像是陷入了回忆,“我不是父亲亲生的。”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之后,章思禾的话匣子完全打开了。
“虽然父亲从来没有说起过,但早些年母亲去世的时候,偷偷告诉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隐约想明白,我从小生活的这个家庭,跟普通人家有多大的区别。
“在我的记忆里,家父家母从来没有吵过一句嘴,别的孩子闯祸了会被大人骂,我的父母却从来没有骂过我。
“他们对我很好,特别是我父亲,带我爬山,钓鱼,下棋,画画,他平时工作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陪我。
“他说,母亲在生我的时候落下了病根,身子弱,所以他会加倍疼我,我也确实被照顾得很好。
“您早年跟我父亲认识,那您一定也认同我母亲的说法,父亲曾经是个很温柔很爱笑的人。”
章思禾将视线投向周泽北,后者已经被带入了情境,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章思禾收回目光,声音也低了下来。
“但我记事起就很少看到他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在我的记忆里是没有的。
“他的工作一直很忙,有时候常常十天半个月就不见人,母亲说父亲在带队进行地质勘探,就连母亲病重弥留,他都是在外面勘测,我对他是有怨的。
“但母亲却让我不要怪父亲,他是个很可怜很可怜的人,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痴了一辈子,傻了一辈子。”
章思禾说到这里却不说下去了,盯着手中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她看看我,并没有怪我没礼貌地插嘴,反而冲我安抚性地笑笑,“什么意思……我那个时候也不懂母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等到母亲去世,我有一度非常讨厌我的父亲,不怕您笑话,虽然我那个时候还小,但我坚定地相信是我父亲外面有人了,所以才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你父亲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周泽北在一旁叹气。
章思禾也跟着点头,“是啊,但我当时却完全理解不了。”
她把茶杯搁在一旁,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把父亲放在书柜最里侧连母亲都不让碰的一个木匣子偷了出来,那是上了锁的,我打不开……”
她敛着眉看不出眼中的神情,只听闻她继续叙述着,声音低沉,“我当时太生气了,直接把它丢进了火盆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去世都没见他这样。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打我。他只是把木匣子打开,从里面拣出几张已经不辨颜色的碎纸和几张烧毁了的照片,珍而重之地放进了日记本里。”
那一次,她完全被章道显的神情震慑到,知道自己碰了父亲的禁区,从那日起,她感觉自己和父亲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
虽然父亲依然对她很好,但她却本能地觉得,父亲离她越来越远,又或者说,父亲离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越来越远了。
“我后来又做过一次傻事,”像是对童年的自己的不认同,章思禾摇了摇头。
“我把父亲的日记本偷了出来,他平日里把那本日记本藏得很好,那次却忘了锁抽屉钥匙。
“他的字写得草,我看不懂,被我烧掉的那些信也已经读不出完整的字句了,但是我还是发现了一张相片。
“虽然残缺不全,看不清脸,但是还能看出那是一张两个人的合影,背面还有父亲手写的字——[与挚爱柳**(后两个字已糊)同游*汉,摄于1964年春。]”
“再后来,我在祖母的老宅发现了这封信,我想这应该就是父亲照片上的那个人。如果可以,我想找到那个人,说到底,我对父亲还是有愧疚的。”
章思禾一口气说完,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
沙发上的周泽北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
“52。”
“你的母亲是不是向彩晴?”周泽北略一思索,又问。
章思禾有些惊讶,转念一想面前的老人既然是父亲的老友,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便也不足为奇,脱口的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您也认识我的母亲吗?”
周泽北没有回答。
“我要见见你的父亲。”这是一个陈述句,章思禾点头应好。
周泽北又接着问:“你不需要问过你的父亲吗?”
章思禾放在膝盖处的手相互交叠着,“这段时间家父一直是半昏半醒的状态,就怕您去了都不能好好说上话。”
周泽北点点头,“那就尽快吧,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见章思禾再次点了点头,老人不再多言。
他的视线投向了窗外,没有定点。
……挚爱吗?
4
隔日上午,章思禾就安排好了周泽北去医院探视的事宜。
我依然陪同着,不管是出于对饭团的感激还是私心的好奇,我都对周泽北和章道显的这次会面异常期待。
但是,事情距离我预想的还是有很大出入。
躺在重点监护病房里的章道显,在我们到来之前又一次进入了昏迷状态,他并不知道,他的老友跨越着数十年的光阴,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和饭团扶着老人在床边坐下,和他一样,我也在端详病床上的那人。
这是一个可以用清瘦来形容的老人,虽然躺在床上,但看上去身形很高,一米八几的样子。
脸色虽然苍白,但显得异常干净,连这个年纪的老人常有的老年斑都很少,他的头发依然茂密,不是白色,而是带着亮度的银灰,果然,岁月还是有偏心的。
闭着眼,看不到他眼里的神色,但从他深邃的五官轮廓来看,年轻时候的他,应该也是个清逸俊朗的美男子。
周泽北靠向床边的扶栏,声音压得很低。
“阿显,我来看你了。”
床上的那人自然不会给出回应,周泽北隔着护栏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转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我们。
“我跟阿显单独待一会儿。”
章思禾第一个反应过来,点点头,出去了,我跟饭团紧随其后。
出了病房,章思禾就和我们分开了,她去了主治医生办公室,估计还有些治疗问题想要咨询。
我跟饭团左右没什么事,站在病房通道里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去喝杯东西。
住院部一楼大厅左拐,就是一间茶餐厅,生意还不错,毕竟是大医院,往来的人很多。饭团一边排着队,一边看着菜单。
“老爷子这几天胃口不太好,一会儿给他打包一份水晶糕。”别说周泽北了,就连她,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好,心里吊着个事儿,不踏实。
又等了四五分钟,轮到饭团点单,她刷刷点了四五样吃食,服务员问她堂食还是外带,她想了想,选择了堂食。
我是吃了早饭的,也没什么胃口,坐在对面看着她埋头苦吃,一会儿舀口汤,一会儿夹个煎饺,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告诉你一个秘密,昨天你们走后,老爷子又在看他那个布袋子里的东西,我去叫他吃饭的时候,他眼眶都红了。”饭团停顿了下,往嘴里又灌了口汤,咽下去,“我怀疑连我奶奶都不见得知道他的心事。”
“你爷爷应该是鎌市人吧,这么多年就没回这里来看过老朋友吗?”我好奇问道。
饭团看我一眼,摇摇头,“从我有记忆起,他就一直待在屸市,他在我们那儿的一所高中教地理,退休后也没有离开过。要不是这次这事儿,我都不知道老爷子在这里还有故友。”
我点点头,好像那个年代的人,本来就藏了许多的不可言说,揣着心事过日子,时间久了,自己都会忘了吧。
餐点吃到一半,饭团的神色突然一凛,紧接着从放下了筷子,在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摸索了起来。
“怎么了?”我好奇问道。
饭团抬起头,一脸无奈,“老爷子的哮喘气雾剂还在我这里,他离不了这东西,我这记性真的是。”
她已经打算起身,我拦下她,“你接着吃,我帮你送过去。”
不过举手之劳的事,饭团也就不跟我客气,道了谢,就把气雾剂塞给了我。
出了电梯,我循着记忆找到章道显所在的那间病房。门没有完全合拢,应该是有人进出过,我一手握着门把,正准备敲门而入,透过门逢,我却看到了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周泽北的一双手紧紧地攥着病床边的护栏,两边的肩膀像筛子一样不住抖动,他的眼睛胀得通红,压在喉底的声音像老式的抽风机,呼呼地往外吐着热气。
而他面前的病床上,那个叫章道显的老人已经坐了起来,在他的手边,是那本蓝布条包裹着的记事本,摊开着,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眉眼温柔。
“原来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啊……他走的时候痛吗?”章道显的声音很低,如果不是楼道里异常安静,他的声音还没到门边就已经散去了。
“……探槽壁崩塌,一瞬间的事。”周泽北不看他,眉头皱在一起,拿手背擦了一把脸,肩膀还是抖个不停。
章道显点点头,表情还是淡淡的,又从记事本里抽出一张相片纸,拿在手里。
他甚至含着笑,那种隔山跨水久别重逢的缱绻温柔,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格外让人触目惊心。
房间里只剩了周泽北沉重的呼吸声,我站在门边,几乎能听见心脏咚咚的鼓噪声。
尔后,传来更为细微的叹息声,“他是不是让你不要告诉我?”
周泽北梗着喉咙不说话,章道显侧过脸深深地注视着他,“他以前就说过,如果我不在了,他可以活得很好,但不会活得很长。
“但是如果他不在了,我可以活得很长,却不会活得很好……这个家伙,还真是被他说中了……”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章道显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弓着身子,几乎要伏倒在床上。周泽北挣扎着站起来拍他的背,两个人一起剧烈地喘气。
我忍不住推开了门,大步走了过去,将气雾剂递到周泽北的手里,又绕到章道显身后轻拍着帮他顺气。
周泽北已经顾不上我,退坐在椅子上大口吸着喷剂,倒是章道显侧过身望了我一眼,牵着嘴角淡淡地微笑示意。
我按在他后背的手就是一僵,近距离看他的笑,才明白那些模糊的远景远不及面对面时的使人沉浸。
“不好意思,你能帮我捡一下照片吗?”章道显冲我歉意地笑笑,我这才留意到,床脚边,一张相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简洁的白色衬衫,风华正茂。
周泽北站在左侧,而我的视线完全被右侧两个人吸引。
那是年轻时的章道显和另一个男人,男人头发微长,贴在耳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坚毅漂亮的下颔曲线,他的眼神明亮,目光微侧向身旁的章道显,像是刚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
嘴角虽然抿着,却带着不易察觉的乖张纵容,让他周身的凌厉感都褪去了不少,平添了几分温柔。
而他身侧的章道显更不用说,我猜得没错,年轻时的他果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照片中的他右手揽在男人的肩头,整个人都跟着侧向他,笑得一脸畅快肆意。
相片的背面,同样有一行小字,我认得出,那是前几日信纸上的笔触。
挚友,挚爱。
他这样写着,一笔一画,留给后人相思。
我握着相片的手轻轻地颤抖,那是一种不小心闯入禁区的无措感,像是知道了他人不欲人知的秘密。
章道显从我手中接过相片,轻轻地抚去或许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起头,对着周泽北露出了释然的笑。
“周大哥,你不要怨我,这些年,我已陪他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他自顾自地笑着,“时间久了,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好在今天,又看到他了。”
“我真高兴啊。”章道显握着相片的手紧了一紧,“这样,下去找他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认错了。”
不能再听下去了,我顾不上掩饰脸上的表情,终于夺门而出。
5
再次听到章道显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章思禾还是像上次那样等在前台,穿着一身素色,袖臂上还挂着一块黑色方布。
我瞬间明白过来,心内一阵怅然,连节哀都忘了说。
“家父让我来谢谢你。”章思禾冲我宽慰地笑笑,“谢谢你的临终关怀。”
临终关怀?
我怔了怔,随后反应过来,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您找到您要的答案了吗?”
“什么?”
我绞着手指,第一次觉得语言是多么苍白,“……您父亲不快乐的原因,以及您母亲为什么那么说?”
章思禾恍然,她看着我笑,“不重要了,至少他最后是快乐的,我知道。”
是啊,不重要了,既已做黄土,秘密就永远成为秘密好了。
有些感情,虽然秘而不宣,但它真实存在。(原标题:见字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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