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孤独的放浪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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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摄影
枫
文 | 丁小村
二十多年后，我在一本旧得发黄变色的笔记本里边看到一枚枫叶：它失去了火红的颜色，但叶形保持完整，叶脉依然清晰。它在这样一本彩印塑料封皮的笔记本里边出现，一点儿也不让我感觉意外，就好像是年华的记录本必须和岁月的勋章放在一起，不因过往的人事而变质消失，也不因人生的际遇而失去锋芒被抹去痕迹。
笔记本是我少年时代获得的一个奖品，在那年代这种笔记本算是奢侈品，彩印塑料封皮，里边还有好些彩色插页：有林青霞和王祖贤的美照。我没舍得用，考上了高中我觉得这算是人生的一大进步，把它拿来做了日记本：这是我最后一本日记——这本日记写完之后，我不再写日记。
翻看这些日记的时候，觉得很好玩，我写的每一句话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堪称十分励志。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在日记中竟然没写一件隐私：比如对某个男生的厌恶，对某个女生的爱慕，对某个老师的意见，甚而至于自己对于社会和人生的疑惑，我都没有写下来……可能出于性格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个人隐私。
荒诞的是：过了二三十年再回头去翻看，它本身也成了隐私——暴露了你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社会如何给你头脑中强行楔入的那些认知……它们全都过时了，让你感觉像个笑话。
不写日记，表明我在长大——我发现记日记毫无用处，它即使不会泄露隐私，但它本身也会变成隐私，我们生活在一个开口说话并不自由的社会，说出来的话自带三分虚假，在日记中也不例外。如果谁在日记中暴露真性情讲真话，它可能在某一天成为你的灾难。
这枚颜色变得暗淡的枫叶，可能亲眼了我的成长，它像一个上帝，陪伴着我孤独而隐秘的少年心。我上大学的时候带上了这个笔记本——它是我在高中时代写的最后一本日记，大概是高一的时候。但我一般不翻看这本日记，直到多年以后整理旧物，我在这本日记中发现了这枚枫叶。
这可能是某个秋日或者冬日，我回到故乡的山里，漫步山间，随手捡起它，收留了这一刻——过了二十多年，它的叶柄已经完全枯萎了；叶片失去了光泽和鲜艳，就好像一只死去的蝴蝶暗淡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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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枫树，它堪称我少年时代最好的陪伴——那是一树孤独而迷茫的红，像是秋天独舞者，又像是梦中的一团隐约的火光。
我后来写的一部小说里边，主人公名字叫做“枫”：带着青春的狂热和冲动，有些独立不羁的佻挞，后来他在一次洞穴探险中失踪了，成为我小说中一个消失的人物。这大概算是青春的一种象征。
在深秋季节，枫树成为山林中最狂放高傲的诗人——
它粗大的树干从林中凸显出来，高大挺拔，粗皮剥落之后，露出了它覆盖着白霜似的细腻部分，明亮耀眼。
叶子完全变红：不是那种干枯的红，而是带着油润的光泽，或者晶莹发亮，这使它和别的红叶树完全区分开来。如果你逆光从叶片背后看去，它就像婴儿的皮肤，透明如水，显示出它的脉络。
生物学家把树叶称为树木的太阳能板，春夏季通过光合作用给树木提供能量。到了秋天，树木已经准备养育新的枝叶，它会把这些衰老的叶片抛弃；树木断开了树叶的营养输送线，让叶柄和树枝的连接也松开，只需要一阵轻风，叶子就被甩离了大树。
这枫叶的最后的红，是它生命的终结，而普通人并不了解这个植物学常识，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区别太大了：二月花怒放，它是孕育者，是新婚；霜叶红则是衰老者，是告别。
但枫叶到了秋天，的确没有衰老死亡的感觉，反而有一种青春的佻挞与狂放。比如它叶子的湿润感，它那种像花片一样的亮红，但它与春花的最大差别，则是孤独。春来百花开，春花总是那么热闹，那么喧嚣，唯有秋日的红枫，完全是一树孤独的放浪形骸。
秋天山里的红叶很多：柿子树，漆树，楝树，黄栌，枫杨树，山毛榉……它们或者低矮，或者杂乱，或者老相毕露——唯有枫树，在树木萧瑟万物凋零之际，露出了高大而挺拔的身姿、狂热而艳美的神情，完全是一个烂漫无忌的独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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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来岁的少年时代，我最喜欢的事儿，是在秋日里漫步山野，这倒不是为了欣赏风景，纯粹是因为一种迷惘空旷的少年情怀和大自然情景相生。秋日是孤独的季节，适合漫步沉思，我大概属于那种喜欢孤独遐想的人，常常在这种季节独自漫步山间小道，倾听风穿过树林、树叶落下的簌簌声。
可能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在一个山梁上登高望远，斜阳夕晖之中，突然看到山湾里的一树红枫，它那么耀眼、那么艳丽，简直就是一种遥远的呼喊和诱惑。我得跑过许多山路，穿过许多树林，才能到达。站在这棵枫树下，我喘息着，忽然闻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枫香。
我坐在满地落叶上，背靠着这棵大枫树，听到树叶飘零，如同秋雨。好些叶子落在我的头发上，顺手拿下一片，发现它外形如此美观，裂叶的尖角锋芒毕露，像是刀锋；叶脉清晰，就像是婴儿的血管；叶片光滑而嫣红，就像是花瓣。触摸着这叶子，指尖感觉到一阵清凉，这是秋天的触感。
一个人融入大自然的感觉就是这样：一瞬间，你和这些树，这些叶子，成为了同族。在风中，你会有做一片树叶的感觉，可以燃烧，可以发光，可以跳舞，可以歌唱……
我那么年少，不懂得哲学，不懂得诗歌，不懂得任何艺术，也还没懂得爱情……但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一个宗教家，一个哲人，或者一个情人。
我轻拈这片叶子，把它放进了我手中的本子中……此后二十多年，它就一直陪伴着我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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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树种类很多，山里边各种树乱长，我少年时代只能认得少数的几种树。枫树属于槭树类，在加拿大，它被当成国树——叫做糖槭。它是可以产糖的树，就好比我们所知道的甘蔗和高粱。枫红时节是加拿大的丰收节日，糖是我们人类生活中离不开的东西——到这时候，它把狂热和甜蜜融为了一体，就好比爱情最美好的滋味儿。
那么多的槭树种类，唯有我少年时代见过的枫树是最难以忘怀的：它高而挺，是俊秀；它香而浓，是美貌；它红而烈，是浪漫。
一个人如果具有这些气质，那简直堪称男神或者女神。
我想起少年时代的这棵枫树，就会感觉它像是我心中的一尊神：它寄放着我对人生的全部狂想。它和我的日记本在一起度过二十多年时光，不小心就让我触摸到我的少年心思。
它是一份隐私。
我和大自然是永远的朋友：因为只有它悄悄地替我呵护着少年心，也谨慎地保护着我的隐私。
不方便对人说的话，可以对着一棵树说。不愿意暴露的情感，可以对一棵树敞开。不适合与人交流，也可以和一棵树。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朋友，或者一个爱人，失去了它，你就失去了整个青春。
小村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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