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6《收获》新刊选读 | 中篇:字造(朱大可)
字 造
朱大可
朱大可中篇《字造》刊载于2017年第6期《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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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颉造字”是中国文化起源中最悠久的传说,支撑着华夏文明绵绵不绝的生息。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泣鬼神”,是一个让人类终于可以窥探世界秘密的终极事件,而“造字”也成了一个驱动社会发展的核心动力。青丘国的国王皋陶封仓颉为国家祭司,负责为青丘国造字,同时也创造了世间的一切,包括爱,包括恨。他和妻子的爱,引发了美丽女弟子沮诵的恨。在由爱生恨中,沮诵与一个走私大佬九黄合作,制造出了很多邪恶的字流向黑市,破坏了青丘国的文化。从此,青丘国的造字派分成了仓颉的“龟甲派”和沮诵的“牛骨派”。在仓颉发现沮诵的恶行并公开谴责她后,沮诵在九黄的帮助下,出奔到岐舌国。岐舌国国王虎仲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国王,喜欢征战与吞并,对青丘国虎视眈眈。在沮诵的撺掇下,虎仲绑架了仓颉的妻子妙,勒令仓颉造字来赎回。仓颉无奈,选择艰难。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可怕的字“魔”,深知此字威力无穷,因此一直深藏在记忆中,不敢写出来。这次为了赎回妻子,终于把这个“恶魔”释放出来了。拥有了这个“魔”字的虎仲和沮诵,欣喜若狂,发动了对青丘国的征服战争,两国在激烈的战斗中僵持不下,最终,沮诵召唤了“魔”,狂风大作,击败了青丘国。国家败亡之后,仓颉心灰意冷地回到故乡,他的弟子昆吾保住了一袋神秘的龟甲,劝老祭司继续造字,挽救国家。最终,仓颉制造出了“龍”字,龙战士飞在天上,击败了“魔”字率领的沮诵军团……著名学者朱大可教授精研传统华夏文化,对汉字和华夏文化传统做了精深的梳理,他的力作《华夏上古神系》,是梳理中国神话源流的重要著作。以此为根,朱大可教授创造出了这部奇妙的《字造》,以小说的笔法,生动地创造出了先民生活景象,令人大开眼界。
一
男孩躺在树林里做梦的时候,阳光越过密集的树叶,直射在他脸上,形成一些闪烁不定的斑影,而光影就此进入梦里,变成水面上的波纹。他看见自己以鱼的姿势在水里游走,向一切水中的事物致敬。他向其他鱼问候,向水底的虾和蟹问候,甚至向浮动在泥岸边的螺蛳群问候。他内心充满巨大的喜悦。他是自由的,而且跟世界无限友好。
自从两岁记事起,他就沉湎于这种白日梦幻之中,每天早晨,他溜进屋后的杂树林里,躺在一棵开花的老槐树下,周身包裹着阳光,就像穿上一件用光的纤维织成的袍子,睡意随即像树根那样从头脑、胸口、腹部和四肢一直延伸下去,仿佛石化了一样,直到黄昏被外婆叫醒。外婆是一名女巫,只有她能走进他的梦境,并把他拽出来,用树枝抽打他的屁股,把他赶回家去。
“该吃饭了,我的小畜生。”外婆咩咩地说,声音像颤抖的羊叫,“水里的鱼,已经在锅里等你了。”
男孩是个哑巴,嘴里天生就少了一条舌头,无法向外婆形容他在梦里的快乐。他抓住外婆的手叫了一下,外婆便笑了,“唉,你这小畜生,不是睡觉,就是拉屎。”男孩便欢快地跑到杂草丛里,拉了一泡臭气熏天的屎。完毕之后,他又欢快地叫了一声,看见茅屋上的烟囱,冒出了淡灰色的炊烟。
他抓住两条蚯蚓当鞋带,它们就自己在草鞋的绳扣里穿来穿去,最后还打了个蝴蝶结,然后就静静地趴在草鞋上了。他穿着鞋跑进屋去,坐在火塘边,看见真的有条大嘴尖齿的鱼躺在陶盆里。越过热气腾腾的汤缶,一张秀丽的小脸,正在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是他的表妹阿嚏。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说:“小畜生今天在梦里干啥呀?”
男孩用手指指了一下鱼,又做出张嘴说话的样子。女孩说:“哦我懂了,这条鱼刚才咬了你,所以你要把它吃掉。”她一脸坏笑地望着男孩。
男孩没有吃鱼,他很快吃光碗里的小米饭,然后去揪女孩的辫子,女孩也扔下筷子,在他手上轻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浅浅的印章式的牙印。他们开始在屋里嬉戏和打闹起来。这是他们每天必须的功课。外婆笑眯眯地望着绕膝的孙辈们,犹如望着歌谣里的世界。
男孩在女孩细长的辫子上打结。女孩在闪避中对男孩说:“颉,你对我那么凶,可我对你这么好,就连吃一只跳蚤,都要分你一条腿。”男孩大笑起来,向她伸出一根食指,意思是要分给她一个指头。女孩又说:“假如颉哥哥是条小狗狗呢,那么妹妹就是一根小骨头,让哥哥叼着跑东跑西。”
女孩还说:“要是我们以后在一起了,我就让所有东西都到一起来,我要把我的鞋放到你的鞋里,把你的袜子放进我的袜子,让衣服跟衣服、枕头跟枕头都成为夫妻,还有,我的手和颉的手也要成为夫妻。”颉听罢有些羞涩起来,伸手捂住了女孩的嘴。
夜深之后,外婆和女孩都去睡了,颉便进入自己的另一个状态——开始在泥地上写画。夜晚的生物已经出动,狼在附近叫春,夜鸮发出令人惊悚的笑声,饿虎则在远处山谷发出咆哮。颉也发出了自己的童声嚎叫。他像一头小狼,坐在屋门前,背靠坚硬而冰凉的门板,开始在泥地上画符。这是外婆传授的一种技法,巫师们在作法时,会在芭蕉叶或高粱叶上,用点燃的炭条画出黑色神符,树叶随即燃烧起来,形成一些诡异的图形,又以灰烬的方式消失在空气中。
颉依照树的形状画了一个神符,又照鸟足的形状画了另一个。抹掉之后继续画第三个,就这样无限地画下去。他能够感觉到这些神符的能量,它们在被画出来的时候是会笑的,但在被抹除时,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从笑到叹息只有一个瞬间。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令颉有些感伤起来。
早熟的哑巴男孩惘然想道,应该把这些笑声和叹息声都用罐子装起来,不让它们在巫术中死去。他的忧伤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掉进了干枯的泥土。
但他还在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做梦和画符,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事务。即便刮风和下雨,他都在这两个状态里摆动。表妹阿嚏有时会来恶作剧地加以干扰,她嬉笑着蒙住他的眼睛,玩弄他长在前额上的那块隆起的圆骨,拧他的耳朵,把一队肤色黑亮的蚂蚁送进他的衣领。颉在做梦时分是快乐的,在画符时分是忧伤的,只有在被阿嚏戏弄的时刻才是幸福的。他傻傻地笑着,被阿嚏身上的青草味儿弄得心醉神迷。
这天,女巫外婆把他从梦境里拖出来,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这个叫做“侯岗”的村落,去附近的村子赶集。外婆一路上跟许多农夫和女人打招呼,说各种语义奇怪的话。在集市上,她又在每一个摊位上讨价还价。为了低价买一把青菜,她几乎用尽了讨好的语词,甚至发出巫术般的威胁,说要是不肯降价,就把菜农的家变成地狱。最后双方总是非常友好地完成了交易。
颉对此充耳不闻。他独自蹲在道边,用手指在地上画着神符,村民们都认识这个哑巴男孩,他们满含怜悯地望着他,觉得他不仅是个小哑巴,而且还是一个傻子。他们脸上有时露出轻蔑的神色。是的,人类可以容忍失语症患者,却不能容忍一个白痴。
颉对人们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脸上永远挂着呆傻的笑意,仿佛是一个被定格在面颊上的神符。他按集市里的事物(鸡、肉、蛋、菜之类)画出神符,再把它们抹除,看它们迅速地诞生和死亡,悼念它们短暂的一生,沉浸在符号循环游戏的悲喜之中。
在抹掉几百个神符之后,颉抬起自己的目光,想看一下外婆的下落。外婆不知所踪,人群还是如此拥挤和喧闹,在不远的街角,一个罗锅乞丐老汉正在被人痛殴。看样子好像是偷了什么人的贝币,破烂的衣衫上沾满尘土,打满结的白胡子上都是鲜血。颉很不开心,他觉得老汉非常可怜,需要他的帮助,于是他走过去,发一声喊,然后叉着腰,威风凛凛地站在老汉和众人之间。所有人都惊呆了。打人的汉子也打了颉一掌,令他眼里冒出无数朵金星。但他没有倒下,依旧保持着生气的样子。旁边有人认得他,说别打了,那是侯岗村女巫的外孙,打人者有些吃惊,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颉去看那位老汉,他却已经站立起来,罗锅背挺直了,胡子上的鲜血也消失了,褴褛的衣服变得华贵光鲜,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知道你叫颉,是女巫的外孙。”老汉脸上露出笑意,“我找你已经很久。”
颉很诧异地望着老者,觉得他比神符更加神奇。他用手摸着那枝繁叶茂的胡子,发现它们像小辫子那样被编成了数百根,每一根上面都有上百个微小的胡结,看起来数不胜数。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年岁的记号,还是代表其他什么更加诡秘的意义。
老者哈哈笑道:“这里有三万八千个绳结,代表我的年岁。”你若想数清楚,需要花费三百天以上。老者用手一摸,胡结竟然完全消失了,稀疏的胡子散漫地飘拂在嘴边,像一堆在风中摇摆的杂草。颉惊得目瞪口呆。
老者说:“这是天神传授给人类的结绳符号,你应该懂得它们的意义。你跟我来,我要教你一种新的游戏。”
颉跟随老者来到一条僻静的巷子。老者交给他一片龟甲和一个牛胛骨,颉正拿在手里把玩,老者突然伸出两枚手指,迅疾插入颉的眼睛,又猛然拔出。颉感到一阵剧痛,大叫一声,蹲下身去。等他站起身来,睁开眼睛,老者已经失去了踪影。颉感到有些恐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睛正在变得清凉起来,看东西也更加清晰。他放眼望去,竟能看见一百多尺远的烟囱上,有两只仓鼠正在亲热。他大吃一惊,赶紧闭上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仓鼠已经逃走,留下几粒黑亮的鼠屎。
颉感到有些头晕。他收起异样的目光,慢慢走回街上。外婆已经在那里等候,一脸焦急的样子。他便跟着满载而归的外婆向家里走去。一路上外婆仔细看着他说:“你的眼睛怎么变成了双瞳?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唉,你这哑巴小畜生呀。”
颉跑到河边,看见自己的眼睛果然变成了双瞳,也就是在原先的深棕色瞳仁里,又出现了一个纯黑色的瞳仁,犹如一个大圈套着一个小圈,反射出月光般的神奇色泽。“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他有些慌乱地望着外婆。外婆也满腹狐疑。他们面面相觑。阿嚏后来看见颉的变化,也非常吃惊。她反复看了半天,大惊小怪地说:“颉哥哥变成怪物了,不过我很喜欢。”
这天夜里,颉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画符,突然发现眼睛在黑暗里还可以看见事物的本性。那些小砾石的灵魂在地面上跳舞,闪闪发亮;树的灵魂在吸吮大地的汁液,就连野草都变得辉煌起来,散发出晶莹的光泽。几只甲壳虫还在工作,它们就像是一些被雕琢成昆虫的金子,光芒四射,令整个暗夜都呈现出辉煌的气象。
面对这种变化,颉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地伸出手指,看见指尖也在熠熠放光,犹如萤火虫的屁股。他试着在自己手掌上画下一个“虫”符,它竟然像剪纸那样飘飞起来,悬置在半空之中。颉吓了老大一跳。现在,神符不仅会发笑和叹息,而且还能变成可看见的实体,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用手指画了一个“窗”符,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由光线构成的窗格,一个老者在窗外向他招手,就是白昼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位。他探出头来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颉想对他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唤。老者笑了,“看来你已经忘了舌头的功用。现在你可以说话了。我是大神伏羲,今后,你要用舌头来赞美我,赞美所有天神的功德。”
颉傻笑地点点头。
“我要借用你的手来改变世界。好好画符吧,你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先知。”伏羲说着向后退去,跟窗框一起消失在虚空之中。
颉就这样从伏羲神那里获得了写符的力量。这不是部落巫术,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通。颉对着嘴巴画了“舌”符,口里突然长出了什么物事,他在池水里照着看,发现嘴里真的多了一块可以伸缩的淡红色软肉。谢天谢地,基于伏羲大神的恩典,他为自己找回了丢失的舌头。
颉快乐地叫醒外婆和阿嚏,向她们演示自己的法力,还吐出舌头给她们看,对她们解释了它的来历。她们都被这神迹弄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外婆点燃一支松明,写下一道拜谢符,在伏羲神像下烧化。阿嚏打了一个喷嚏说:“颉哥哥能说话,我心里真是欢喜死了。”
颉从此拥有字造的异能。他用两个食指彼此交替,轮流在手掌上书写各种象形符号。他画“登”字,屋里就多了一盏油灯,他书画“鬲”符,院子里就多出一只鬲罐。外婆说,我不去集市了,你替我造吧。颉于是画了“鱼”符,篮子里出现了摇头摆尾的活鱼;他画“瓜”符,门前的棚架上就结满瓜果;他画“黍”符,地里长出了穂粒饱满的庄稼。他还为阿嚏画了“龟”符,阿嚏马上得到了一只迷人的绿色小龟。它缓慢地爬行在阿嚏的小手上,背甲坚硬,眼神柔软。
黄昏降临的时刻,外婆开始蒸饭和烧鱼,烟囱里冒出了淡淡的炊烟。阿嚏说,我不要天黑,颉哥哥为我弄一点光亮。颉想了想,用右手在左手掌上画了一个“日”符,又用左手在右掌上画了一个“月”符,然后把两个手掌并置起来,形成了一个“明”符,突然间,天空上出现了日月并置的景象。黄昏的太阳不再降下,而月华已经上升,它们一个在天空的西边,一个在天空的东边,彼此辉映,令原本已经黯淡的天空变得异常明亮。人们都从屋里跑出来观看,以为是神降临在天上。
阿嚏把外婆拉出屋子,指着天空上的异象说:“看,那是颉哥哥干的。”
外婆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孩子,你玩得有点过了。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颉和阿嚏都没有在意女巫外婆的担忧,他们在门前继续玩画符的游戏。他画了“水”和“也”符,水塘边又出现了另一个水塘;他画“阜”加“匋”符,水塘边竟然出现了陶窑。颉拉着阿嚏的手绕过水塘前往陶窑,触摸它的外壁,发现这是真实的物体。
颉喜悦地哭了,他对阿嚏说:“我要为你画一座好看的房子,把你放进去,像放一个小娃娃那样。”
阿嚏也笑了,“我要跟你在里面一起吃饭睡觉。”
这时,明亮的天空上忽然发出悦耳的大音。外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说:“糟了,颉惹怒了天神。我们家恐怕要遭难了。”她听见四周的亡灵都在哭泣,蛇虫之类的爬虫,穿越草丛,纷纷躲进了自己的洞穴,再也不敢出来。天上下起瓢泼大雨,雨水里混杂着粟米、鱼和菜,百姓都跑出来捡拾,沉浸在不劳而获的狂欢之中。
阿嚏说:“外婆呀,这不像是神明生气的样子。”
外婆望向下雨的天空,又看着大地上那些米和菜,“是呀,我也糊涂了。”
在这天结束的时刻,天空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它们从颉家屋后的小山上爬升起来,又在对面山里消失,形成半圆形的彩带。外婆忧愁的表情变得释然了,她坐在门槛上,“这是天神在跟颉立约。他们达成了和解。”只有颉知道,那是伏羲对他的褒扬。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仍然习惯于过去的沉默。
选读完
朱大可,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4年获悉尼科技大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中心教授。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化学者之一。主要著述有专著 《流氓的盛宴》,文集《燃烧的迷津》、 《话语的闪电》、《记忆的红皮书》、《孤独的大多数》、《朱大可守望系列》(5卷)等;主编教材《文化批评》、年鉴《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1-8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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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收获》
2017年第6期《收获》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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