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向孩子的魔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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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小夭 插图：Lucy Fleming
1
她总以为人性的恶意，离她很远。
她看到那些电视里的坏人，网络上的曝光，也不过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就算会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过后就忘。
因为他们与她无关，这世上有坏人，不过似乎都在别人的世界里。
当灾难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当事人的绝望。
如果不是为了珍珍，她真的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着珍珍长成美丽动人的大姑娘，披上嫁衣，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今珍珍才三岁，像破碎的洋娃娃，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模样。
和珍珍一样遭遇的孩子，还有二十七个。
调查取证的过程异常艰难，宋玲以为报了警，坏人就会被绳之以法了，可是残酷的现实一次次地告诉她，过往的她，天真得像个傻瓜。
彩虹园隶属于一家国际知名的教育机构，据说是国内唯一一家在国外上市的教育机构，树大根深。
二十八个家庭，家长们的身份有医生，有公务员，有私企老板，有外企白领。
能上得起这么昂贵幼儿园的家庭，基本都是中产阶级。
可是在钱权两座利益的高山面前，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蝼蚁般的老百姓，苟且活着的蚍蜉。
2
作为当事人的园内医生和司机被带走，也仅限于问口供。
园长大言不惭地朝家长们瞪眼：“你们不要污蔑我们彩虹园！你们这些家长没事找事，串通好了来讹诈！哪个行业没有几个犯错的人渣，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已经被开除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难道为了你们一个班的事儿，要耽误别的小朋友高高兴兴地上幼儿园吗？”
宋玲不知道一个从事教育事业的，头上光环无数的教育学家、幼儿园园长，怎么能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
集体吃药片，被扎针，被猥亵性侵，这难道仅仅是“错误”二字就能概括清楚的吗？！
那两个败类，如果没有经得默许，怎么可能在幼儿园里避人耳目，无法无天？
这明明是有计划有预谋地、长期进行的犯罪行为，坏人的犯罪手段如此猖狂，犯罪流程如此熟练，怎么可能只是败类的个人行为？
幼儿园所有的录像都被销毁，除了被带走的医生和司机之外，涉事的老师都被辞退了。
那个表面上看起来端庄可亲的姜老师，也消失在人海中，怎么都找不到了。
3
每一个午夜，宋玲都会因胸口疼痛而醒来。
所有的日子，她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无法发声，窒息得疼痛。
网络上，明星们依然占据着头条，甚至连打个喷嚏都会上热搜，可是宋玲跟其他家长们发出的曝光视频、求助文字，被删除得干干净净。
罪恶会在暗处发酵，慢慢侵蚀掉这个世界。
宋玲知道，她要勇敢，她必须勇敢。
她要带着珍珍重新站在阳光下，她要把阳光般的笑容带回珍珍的脸上，她要再次向珍珍实践自己的诺言：妈妈会永远保护你。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宋玲跟单位请了长假，和其他二十七位家长一同踏上了艰难的上诉之路。
令宋玲感到温暖的是，周围的同事跟朋友们，都坚定地站在她这一边，无条件地支持她。
“宋玲，你一定要为珍珍讨回公道，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如果被掩盖下来，不了了之，我们的社会将变得多么可怕，我们的生活将处处陷阱，哪里还会有安全感！”
宋玲知道，她这一仗，不但是为了珍珍，还是为了更多像珍珍一样的孩子，不再会受到伤害。
悲剧，不能再重演一次了。
她挺起胸膛，越走越坚定，她已无所畏惧。
她相信，正义会汇成一股洪流，将她微弱的声音放大。
只要每个人都不放弃，蝼蚁也有得到生存的权利，蚍蜉也可以得到公正。
她在网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一个小孩子。
我们仰头看着蓝蓝的天空，看着太阳的笑脸，我们的眼中，这个世界很美。
可是妈妈说，这个世界上会有坏人，我不相信。
这么美的世界，坏人一定无处躲藏。
我们太小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坏人穿着和好人一样的衣服，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他们没有到处躲藏，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
他们看我们像一块蛋糕，香香软软的，他们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我们吞到嘴里，吃掉我们。
每一个儿时受过伤害的大人，回头想想，都会承认，在心灵与身体的双重伤害下，这一条异于常人的布满荆棘的路，能走过来的，是幸运，尽管一步一个脚印，全是鲜血。
又有多少人，这条路再也无法正常地走下去。
他们逃避人群，他们精神失常，甚至，他们自杀，即使十年二十年，他们依然过不了内心那道坎。
我知道，你们想起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想起了凋零于世的林奕含。
多么美的姑娘，再也看不到蓝蓝的天空，美丽的阳光。
是的，我要勇敢地说，我的女儿受到伤害了，和她受到同样伤害的，还有二十七个孩子。
作为一个妈妈，我对不起她，我没有教会她去辨别这个世界，我没有好好地保护她。
我失职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我要为我的女儿讨回公道。
为什么只有小班的孩子受到侵害？
因为他们太小了。
他们中有的孩子，还不能完整地说出一段话。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们以为老师就像爸爸妈妈一样，会爱他们，保护他们。
面对一个还不会表达自己的愤怒与忧伤的孩子，面对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神，如果我们不能为他们发声，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我们大人，会心安吗？
坏人尚在人间。
今天，我的孩子受到伤害了，如果你冷漠，你无视，你不能和我一起把坏人绳之以法，明天，你会成为第二个，像我一样后悔的妈妈。”
宋玲的这段话，在无数的媒体上传播，删了又传，传了再删，删了再传，成为这一年来最催泪的呐喊之声，也成为名导演许晋电影中的经典台词。
4
珍珍出事一年后，电影《我在彩虹下哭泣》上映，导演是拿过国际大奖的新锐派许晋，主演李思晴，国内正当红的一线女演员。
许晋找到宋玲：“我想把珍珍的故事拍成电影，呼吁更多的人支持你。”
宋玲很感动，但还是理智地劝许导：“您的支持让我备感温暖，可是这部电影就算拍出来，也未必能上映，其中的曲折，我想您也是知道的。”
许晋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更要拍，这是我们电影人的一个良知。您只要把故事的版权给我，其他的，我来解决。”
宋玲怀着忐忑的心，同意了许晋的要求，同时又备感不安。
她知道，拍电影是要花钱的，而且是一大笔钱，她不想欠人家的，可是，她又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令宋玲没有想到的是，她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她，支持着她。
电影仅用了三个月就杀青，资金是由社会上很多善良而平凡的人集体捐助的。
导演跟所有的演员，包括制片，编剧，工作人员，全是零酬劳拍摄，分文不收。
人间，自有真情在。
许晋知道这片子很难上映，所以他避开了电影院线，以管理相对宽松的网络大电影的形式，出现在公众的面前。
电影的最开始，便打出了宋玲说出的那句话：面对一个还不会表达自己的愤怒与忧伤的孩子，面对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神，如果我们不能为他们发声，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我们大人，会心安吗？
是的，不会心安。
记得问主演李思晴：“您为什么会接这样一个零报酬的，非常有争议的题材？”
李思晴扬起脸，坚定地说道：“因为我很敬佩这位妈妈，面对已经被伤害的孩子，她不是以沉默来进行错误的保护，而是勇敢地站出来，为了所有的孩子不再受到伤害。
我们演员其实也是弱势群体，我们也容易受到潜规则的胁迫，我只希望，通过电影的力量，揭发所有的罪恶，纯净我们的社会，让做过坏事的恶魔们，无处可逃。”
电影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在网络上传播，即使在线的片源被删，总有好心人上传影像。
全社会汇聚成了同一种声音：“重审此案，我们需要真相，孩子们的眼睛里，再也不能装满罪恶。”
5
珍珍出事两年以后，彩虹幼儿园彻底关闭，园长和所有的教师都被抓了起来。
那个面容端庄的姜老师下跪忏悔，她承认，幼儿园有给小班喂安眠药的习惯，因为小班的孩子爱哭闹，这样一来睡觉的时候都安静了。
老师们都知道医生和司机对小孩有不轨的行为，可是这里薪水高，那两个人又是园长的亲戚，她们也不敢多说话。
医生和司机是惯犯，此前曾有家长举报他们，但因为证据不足，被园长倒打一耙，说是诬蔑。
政府高度重视这次虐童猥亵性侵案件，将公开审判，还孩子们一个公道。
还所有的家长一个公道，还这个社会一个公道。
并严厉彻查所有的幼儿机构，给孩子们一个真正阳光、安全的生长环境。
知道这个结果的时候，宋玲正在公园里。
她还不在三十五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了。
她知道，申诉正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她跟所有的家长们像勇士一般，一次次地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只为讨一个公道。
一切都是值得的吧，愿全天下所有的孩子都能幸福地长大。
宋玲的眼神落向远处。
那里，珍珍正在玩滑梯。
她不再避开人群，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离她很近的陌生的小朋友们，脸上露出羞怯的微笑。
虽然这微笑一闪即逝，宋玲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太阳再烫手，妈妈就是被融化了，也要把它重新找回来，放进你的世界里。
亲爱的珍珍，你要好好地长大，做一个快乐的人，好吗？
✉
END
白 小 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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