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父亲一辈子只哭过一次
我从小就非常怵他,即便他很少打我。
他制止我做错事情的方式,就是眼睛怒睁,使劲一瞪,然后我就会如同老鼠见猫一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手足无措,想方设法竭力躲开他的视线。
待到离开了他的气场,我调皮捣蛋的天性又死灰复燃,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上天入地。
父亲在我心中,就是顶天立地钢铁一般的汉子。
父亲曾经在我上高中有一段时间心情低落的时候,跟我轻描淡写地说过他年少时的故事。
大概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吧。
为了躲避饥馑年景,父亲跟着他的父亲,外出逃荒要饭。
可是他的父亲,一个堂堂地主家的小儿子,竟然饿死在了乞讨的异乡。
那一晚,父亲坐在风里给我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语调平和,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的伤心和难过。
或许那晚的月亮很亮很圆,父亲的眼睛,记忆里那天晚上也是亮晶晶的。
在他年少的时候,饿殍遍野,人间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让他的心,早已坚强如铁。
父亲说他不知为何没有哭。
十三岁的他,缓过气来,到旁边的一个村子里,跟生产队长乞讨了一床竹席,借了一把铁锨,又在路沟边,寻了一块烂砖,上面用石子刻了他父亲的名字“姚元荣”三个大字。
父亲在异乡的田野,用他稚嫩的双手,掩埋了他的父亲,他没有忘记在他父亲的脖子下面,垫了那块刻有字的烂砖头。
在父亲幼小的心里,他已经决定,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要让他父亲魂归故里,那块烂砖头,就是辨别他父亲遗骸的力证。
然后,十三岁的父亲,一路问询老家的方向,一路风餐露宿,半个月后,最终摸索回到了家乡。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在她母亲邱莲蓉的怀里,哭的昏天暗地,悲痛欲绝。
果不其然,父亲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挣够了从家到他父亲埋葬地方来回的火车票钱,把他父亲的遗骸挖了出来,一路背了回来,安葬在我们祖先的坟茔里。
父亲说他没有忘记一件事,那就是给那个生产队长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那一刻,生产队长已经决定不让他回来。
我问父亲为什么呢?
父亲说那个生产队长还有生产队长的老婆,看中了他,要让他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他们家的闺女那年十五岁,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龄。
我很后怕我的父亲会真的做了那家人的上门女婿,要不然,这个人世间,哪里还会有我的存在?
我问父亲最后怎么没有呢?
父亲说,人活天地间,不能只为了自己。
最后的结果呢,我问父亲。
父亲说,他在那生产队长家里住了三天,帮助他们家挑了三天的水,劈了三天的木柴,喂了三天的骡子。
最后走的时候,生产队长两口子给父亲做了一身的的确良衣服,上衣有四个口袋,裤子有两个口袋。
回想那一幕,父亲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回到家一看,新衣服的每个口袋里,分别放了十块钱。
父亲感动的难以形容,提笔给生产队长写了一封信。
可是,终究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了回音。
现在我在想,那个时候,车马邮件都慢,说不定掉在了半路上。
父亲说他记事以来,好像只哭过一次,就在在他母亲的怀里,哭的稀里哗啦,哭的淋漓尽致,哭的地动山摇。
从那一次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哭过。
我相信我的父亲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打我记事以来,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流过眼泪。
家徒四壁的时候,父亲没有怨艾过哭过。
大小会挨批斗的时候,父亲没有沉沦过哭过。
罹患重病抗争十年,父亲没有示弱过哭过。
小弟跟我说,父亲猝然离世时,面容祥和,眼角里也没有泪水。
父亲的身躯并不高大伟岸。
到了晚年,不知是因为疾病还是衰老的原因,体态日渐佝偻憔悴,甚至于还有些萎缩,就是一个可怜的糟老头子。
可是,父亲的坚强、刚毅、果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衰减,反而在瘦骨嶙峋中,更能显露出他不一样的风骨。
就这一点,永远值得我尊敬、学习。
还有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