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种感情,能让你不受伤
罗城门
文/冯天
时隔六年,我又见到了哑子哥。
你
在我回到罗城门的第二天,遇到以前一起在哑子哥的网吧当网管的同事。他在马路对面喊我的名字,越过川流不息的电动车,如同抓住个悬赏高额的嫌疑犯。最后他把我堵在一个卖手抓饼的小摊前,给我递烟。
“险些都认不出你了。”他说道。
“是么。”我有些敷衍。他带了个金灿灿的戒指,头发短而油。穿着校服比我们矮好几截的小学生从身边挤过,跟摊主讨价还价着多刷几层甜面酱。话题绕了几圈,百般问好,他终于说年初五是他结婚的起厨酒,热情地让我一定要去。
“小狗,说真的,挺想你的。”他喊我的小名,再加上摊主已经有几次不善的眼神投递,让我急忙答应了下来。我们两个就此别过前,我特意问他要走的方向,避免了再同一段路的尴尬。
我真的没有认出他来。直到我走到以前的中学才想起,读书时他大我几届,是他曾偷了美甲店的工具,给我打的第一个耳洞。他会唱很多英文歌,以前值通宵班时,总是要把大厅音乐的歌单换成金属摇滚,被客人投诉了好几次还是一脸冷漠,之后哑子哥再也不让他上晚班了——我那时挺开心的,因为终于没人吵我看书了。
初五的傍晚,我叫了辆停在酒店门口的出租,说出我要去的地址。
“不打表吧。”司机抱怨道,“现在很堵,那地方很远,还得走沿海高速。”
我用本地话又报了一次地址,问他为什么。司机从后视镜里讪讪地看了我眼,嘴型似有脏话,车掉了个头,才不甘心地按下打表器。
离开了处于工厂区的城郊,等到主干道上,就能听见沿路还在放着震天的炮仗。罗城门好像没有多少变化,喜庆来的早却走得缓慢,空气里全是晒干的海带味,咸得熏人,夕阳也与我当年离开时毫无二致,下落得无声无息。白天时,沿街的店面都是不爱开灯的,导致只有在阳光能照进时,它们才不像残缺的牙齿缝。到了晚上它们就关门了,一副反正也没有什么生意的懒惰样。罗城门靠海,每年总有漫长的雨季和强劲的台风,已经把世世代代人的性子都吹麻木了。
等我去到饭店的大厅,同一个入口左右手写了两个红纸牌匾,指引着互相陌生两家的区域,是一场结婚和做寿拼出的喜宴。
泊食的酒席上,我被安排在了他初中同学那桌,几个辣菜上完,白酒干了半瓶后,海产终于呈盘,大家扔下筷子,双手齐上。不出所料,他们终于把话题聊到了我身上,尽管我全程没有和任何人攀谈,连筷子都没有伸去不在我面前的菜碗。
“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
“听说你住在外国了?”“嗯。”
“外国回来的就是洋气哦,你看烫的这一头圈圈。”坐我旁边的人用剥海螺的手挑了挑我的刘海,我没有躲,只是笑着告诉他:“从小就这样。”
我本是想走的,可是看到他已经敬到邻桌的酒了,只好再拖延片刻。等他轮过来,给自己倒了半杯果汁,讨饶道:“都是老同学了,就放过我吧,晚上我还得去洗车呢。”整桌的人都笑话他,也就不再逼他喝白的了。起厨酒新娘是不来的,要假模假式的藏在酒店里,维持着古早的结婚前不见面的风俗,等着明天某辆救急的宝马打头的车队,接她去拍证件照的影楼梳化。
以前共同值的通宵班,他总是要迟到。带来几罐啤酒和一打卤菜,在零点过后就用那供应泡面的热水,把卤菜给隔水捂热。他每次喊我:“小狗,别看书了,来吃菜,你太瘦了。”他也不管那些菜我爱不爱吃,总是每样都要给我夹满筷子,以至于他老把油点溅在我借来的书面上,我也不好意思怪他。最后他在吵得要命的鼓声里,用力摇晃还没开的廉价啤酒,吓唬着要喷我身上。
他大概还是会照顾人的吧,我想。开席前有几度我退却了,在门口的红纸前徘徊,端详着他和新娘的名字,看起来笔画相当,也算是明面上的一种般配。
“我朋友——小狗,好多年没见了……”他闷完果汁,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你们认识吧?”
“认识认识。”其他人交换了一种复杂的笑容。有人问他:“吃完有活动么?”
“怎么,想去唱歌?我来安排啊。”他看着我问,“小狗想去么?”
我还没来得及说不,便有其他人劝他:“正月里你非得赶着去送钱啊,等年过完了去哪玩不行,非得学外来客去当猪?”他只好讪笑着作罢了。
送客的时候,我混在他一片同学队伍的末端走向电梯,他还是找到了我,急急忙忙地拦住,说正好有东西带来了,要给我,怕是我明天就会走了。我便在电梯口等了片刻,把持着下降的按钮。电梯上上下下的开门又见我不进去时,里面不同的人都带着不满看着我,然后拼命地重复按关门键的动作。
他终于小跑过来,递给我一个不透光的塑胶袋。
“最后一次见时帮你收着了,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你,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
“谢谢。”我并不记得是什么东西。
“你回来这么久,见过哑子哥了么?”他还是忍不住问我。
我笑着说:“见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也笑了。
我们好像又回到刚见面时的局促——在那个卖手抓饼的小摊前,油声蹦跶,小孩子们挤在我们的腿边,与老板周旋甜面酱和番茄酱能否再多给点,而我们也在用陌生的隔阂,来彼此试探对方的记忆的存额。
回酒店的途中,我先走了一小段暗路去往大道。鞭炮屑落在草上,好像哪里开出的假花。我穿得太少了,手被冻得哆嗦不已,去掏那个未知的塑胶袋,最终我摸出来了一本书。它已经过了我应该归还图书馆的日期,封面上有很多被油污过的斑点,已经不单是黄渍了,可能还发过霉,最后连霉也死去。
我想起了是哪日,我刚好读到哪里,便有一群人拿着铁棍来了哑子哥的网吧,拽着我的后领把我拖走,如同从洗衣机里拽着一条还没甩干,略略湿润的毛巾。
“我是个只要被这新春的酒灌醉,吟诵这金缕的歌,过上这美好的日子就知足常乐的懦夫。”——《芥川龙之介精选集》
我
我有过两次截然不同的搬家。第一次时我大概要进罗城门中小学,我妈为了避免上下学接我,而直接把房子租在了学校旁边。在这之前我家住在哪我毫无印象,只记得养了条很瘦的黑猫。搬家前我抱着它,我妈却说:“这个东西不带走。”我便也好像同意了。
那是一栋很老旧的五层楼房,被挤在新建的学区房的缝隙后,常年照不到阳光。楼梯间的木质扶手有一半以上都是烂的,不知道是被白蚁还是木蜂蛀空。
哑子哥的租书店就开在底楼,几间民居打通的店面,没有营业执照。他在街边树了个招牌,然后在墙上画了很多指路的箭头,生怕学生找不到,其实总共离街不过十几步路的距离。
因为他是个哑巴,所以觉得去哪处都不方便,隔着谁都很远吧。
大概是为了表扬我对弃猫这事没有哭闹,我妈在哑子哥那买了大桶的冰淇淋给我,我吃了两勺就饱了,却不敢不吃来驳她的脸面。她看出来了,哼笑了声,便让我把冰淇淋放去哑子哥的电冰柜里冻着,明天想吃了再继续吃。那便是我跟哑子哥第一次照面,他很忐忑地看着我,我告诉他想法后他才松了口气,帮我推开电冰柜的门,特意从其他冰棍堆里给我收拾了个角落,让我专门放着。很多年后我能看懂他的手语,才知道当时他是害怕我来退货的——竟然会害怕一个小孩,我觉得哑子哥挺窝囊的。
他用手指指我,然后拿出借还档案,指着别人一溜的名字,又指指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告诉他:“我叫小狗。”他皱了皱眉,仿佛觉得我这句话里有啥欺负哑巴的陷阱。
那盒有缺角的冰淇淋大概放了半个月,我才想起来,去他的租书店里问他要。他给了我盒新的,用纸笔写着:前几天停电了,化了。这事被我妈知道了,觉得这个窝囊废哑巴有便宜可占,便成天不回家,钥匙往我脖子上一挂,直接把我丢在他店里。自此无数个放学后的空隙,以及漫漫长的暑假,我如砌在他墙上的挂钟,霸占着能吹到电扇的最佳位置,跟着吃他吃的饭菜,没付过一分钱。
租书店的营业时间出奇的长,要在学生早读前开门,还要在学生晚自习后许久才关门,与罗城门普遍懒散的小店完全不同。关门后哑子哥还得理书架,抄借还档案,即便他睡在店里,一天好像也睡不满六个小时。
我不敢自己出去玩,我妈非常严肃地告诫过我,她希望她要找我的时候就能马上找到,于是我只能靠看哑子哥店里的书来打发无聊又难熬的时间,还不用给钱。开始我只挑漫画看,还故意藏着后面的几本在我看完前不让别人来借。好几次都有学生来问他怎么漫画书这么断本,他翻着借还档案确定没有被借出去,又在书店里找了几圈,最后不好意思地跟他们摆手:可能是丢了。
送走不高兴的顾客后,他看了我好几眼,却什么都没有问我。
我这样的次数多了,终于惹到个腿上纹着观音的混混。那人用左右手把我和他想借却被我占着的书提起来,像是屠宰场里称排骨的重。哑子哥从整理书架的高梯上急忙下来,咿咿呀呀地跟那人争着推搡,急急忙忙护着我。那人把哑子哥推到一边,见哑子哥的手磕破了玻璃柜,哗哗淌起血才作罢,扔下书走了。哑子哥去医院里缝了十二针。
“疼么?”我问他。他点头。
“我疼的时候都会叫,叫了就不疼了。你不能叫,是不是会更疼?”
他拍了我下后脑勺,很轻很轻。
“谢谢你。”他那么窝囊的人肯为我出头,是挺难得的了,我心里想着。他打着手语安慰道:有人陪我一起看店,挺好。可能是觉得也是出过血的交情了,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抄借还档案。我问他:“有钱给么?”
他好像被噎住了,楞了半天后用手比划数字,问我:想要多少?
我初中毕业前夕,哑子哥的租书店濒临关门。外头来的连锁租书屋开在学校大门的正对面,面积是哑子哥店的几倍不止。每本书的书角都黏着条形码,电脑一扫就完成了借还登记,而哑子哥那要磨蹭个好几分钟。他的店好多年也没有进新书了,我很早前就看完了店里全部的书。我同学好多次跟我说哑子哥这个店主蠢得要死,他们想看的黄色书刊一本没有。我把这话转达给哑子哥,建议他要么干脆就不正规到底,把书全部换了。他听后震惊地猛摇头,打着手语:怎么可以借给学生看那种东西!
在他坚持的窝囊下,几乎就要被那家连锁店给逼关门了。他去找人打听,问了好久才问清楚那电脑里是什么系统,怎么买怎么用,准备也狠心换换血,便听到旁边还要开一家更大的租书店的噩耗。
那时我也懒得管他的事,因为我妈要带我搬家了。
这次搬家与搬来时差不多,我妈什么都不让带走,说买新的。街上停着她新买的轿车,她手里晃着新家的钥匙。我跟着她从破败的楼里下来,走到底层没有看到哑子哥在店里。因为没有阳光,他的店总是在白天也开着极亮的灯,像那次他缝针的手术室。
“舍不得啊?”我妈问。
“没有。”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睛回答。
我妈载着我开离学校很远,停在能看到海景的富人区。小区花园里很多遛狗的人,在我们经过时莫名其妙冲着我们微笑。
因为不是邻居了,我不再出现在哑子哥的店里。我开始天天去图书馆,来打发我妈时常消失的日子。我看书也不再挑着,而是沿着架子从左往右,无论什么都读完。有一日图书馆里的空调坏了,管理员把头顶的电扇全部打开,风像洋葱的气味一样从天花板上被剥开。
我又恰好拿到以前在哑子哥租书店里看过的一本书,书里某个短篇讲了个哑巴怪可怜的一生。那时,我拿给他看,说:“跟你一样可怜。”他打着手语辩解着:我挺好的。
“这大概使老人忽然勾起了秋季的寂寥之感,他只洗了一只脚,就像泄了气一般停下了攥着布巾的手。”——《芥川龙之介精选集》
我脑子里仿佛有颗树被锯断了,我看到它一圈圈向外生长的年轮,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到他的店门口了。他的店竟然还没倒闭。他蹲在一个小马扎上,弯着腰点着一堆旧报纸。从那盏暗得不能再暗还开着的灯判断,他肯定穷得要命。
我大声喊他:“哑子。”喊完才觉得他又不聋,我没必要这么用力。
他有些惊讶,等我走到他面前,他站起来,照例用手拍我的脑袋,很轻很轻,打手语说:没大没小的,喊哑子哥。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一年多没来,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来了,他可能想找瓶饮料给我喝,但我发现他那老冰柜都不在了,估计是卖了。
“我是来找你要这么多年工资的。”
他咬着牙,笑得很愧疚。
“骗你的,我是来问你要不要开新店的。”
然后我用多年看书看出来的天赋,给哑子哥编了个天衣无缝的故事:我妈有个外地客户要来罗城门开个网吧,想用残疾人的开店优惠政策,打算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合作。他出钱你出力,营业利润打银行卡,省得他自己来往收账。你有没有兴趣?我都量过了,学校离这刚刚超过两百米。
哑子哥跟我家邻里了这么久,肯定知道我妈是干什么的,这么一哄他基本信了。钱一到位后,办手续,改店面,装机子,招网管开业,他都自己办了下来。网吧不大,只有三十多台机子,两个不同收费区域,对于一个窝囊废来说还挺不容易的。
他依旧住在店里,自己上通宵班。高中我开始住校,每个晚上也来网吧过夜。刚开始哑子哥很担心,打着手语问:你不怕老师来了抓你?
我不在乎地说:“没事,我给他冲一百块他肯定不抓我。”
我们一起坐在结账台守夜,我用管理电脑看网文,哑子哥总要推我去睡觉。我说:“让我把这本小说追完。”他又开始指手画脚:用电脑看书伤眼睛。
等网吧有了稳定的营业额,他的日子渐渐宽裕起来。在我生日那天还送了我个kindle,指着说明书让我知道这是电子墨水,看书不伤眼睛。
“你还知道这个。”我默默把礼物收了起来。
他腼腆着笑着,打着手势说:上网后什么都知道——他的“知道”包括在管理主机旁又装了一台电脑,我看书时他就在一旁打网游。他不充钱,老是被其他人民币玩家血虐,但每天依旧开心的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有次我终于好奇探过头去,发现半个页面都是他在跟别人聊天。
估计在网游里,每个人都是哑巴,所以他觉得很自在。以前他告诉我,他开租书店也是因为在看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哑巴。
后来他换了款电竞游戏,人民币玩家也不能虐人,纯靠操作秀本事。可哑子哥依旧在里面被人虐菜。我嫌弃道:“这还不如之前那个,你这水平毫无希望。”他不好意思地指着一个跟他情侣ID的角色跟我比划:他网恋的女朋友非要拉他一起玩这个。
“她知道你是哑巴吗?”我问。
哑子哥好像有点不高兴了,过了几分钟就上楼睡觉去了。他租了之前我妈租过的房子,我去过一次,被收拾得挺好的,跟我当年住时相差很多。过了半个月他再登那个游戏号,发现网恋的女朋友早没了,但他的游戏段位却到了很高的水准,个性签名被我改成了:带妹躺赢,会喊棒棒棒即可。哑子哥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我负责帮你上分,你负责跟她们聊天,行吧?”
在我带着上过分的无数女生里,大概真的有不介意他是哑巴的人吧,两人网恋稳定了,就不需要这个游戏来维持了,自然也就不需要我帮忙了。我又回到每天看网文的状态,慢慢用鼠标拖着滚动页面,就像一只猫在折磨一只老鼠。那款游戏放在桌面上,再也没有人点开过。他老是会问我:你打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打了?我不理他。过几天他又拉着我,指着屏幕上这款游戏的电竞战队,对我比划:你应该去打职业,去拿冠军。我笑不达眼:“等我高考完了就去。”并不想跟他解释打得好不代表我喜欢。
哑子哥没空再上通宵班了,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店里,于是找了个学生一起跟我值班。我开始觉得那个男生有点吵,后来想想或许这才是正常人之间的交流方式。
“小狗,你应该带个耳钉。”他怂恿了我好几次,找了很多画着黑眼圈的外国人照片给我看,“会很好看。”
“疼么?”
“不疼。我保证。”
我想都没想就点头了。他就去偷了把耳钉枪,在热卤菜的空隙给我左耳穿了个洞。哑子哥知道后生气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窝囊废哑巴发这么大火,他拼命地咬着下唇,喉咙里的声音特别滑稽,打的手语语无伦次,旁人还以为他要扇谁的巴掌。在他眼里,也许打耳洞就是自我破坏身体,变得残缺,变得跟他一样,再也无法完整。
“我跟你是不一样的,我又不是哑巴。”我被他弄烦了,用这句话来堵他。哑子哥突然间用很警惕的眼神看着我,如同他一贯望着不熟识的陌生人,如同他当年望着抱着一桶冰淇淋仿佛要来找他退货的小鬼。
可我当时真的没心情管他,我妈失踪有一段时间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也肯定会被那帮人找着。终于那日,有一群人拿着铁棍来了哑子哥的网吧,拽着我的后领把我拖走,在那栋老楼后连路灯都没有的地方。
他们把铁棍猛敲在我脑袋旁边,问我:“你妈账本在哪里?”
碎屑像雨一样溅在我身上。
在第二次搬家后,我才大概完全清楚我妈是做什么的。她替人牵线,介绍买卖,赚取佣金,两面三刀,口蜜腹剑,是罗城门里最黑心的掮客。对此我也没多大意外,因为平生我妈对我说过最交心的一句话话是:“你爸是狗,你也是狗。”其他时候她还是爱演一演母慈子孝。在她带我搬去旧楼前,我不记得我们住在哪,只记得每次她帮人收债的时候,她最后的绝招总是还没满五岁的我。
她拿着户口簿,用一张纸向别人证明我是她的儿子。然后把我扒光扔在人家门口,让我哪也不准去,就站在原地等着,直到那人还了账为止。她自己便潇洒地走了,手指摆出电话的姿态示意他们打算还钱了就打给她。我遇到过给我衣服穿给我东西吃的,但我不会接,我接了我妈就收不到钱了。在冻人的夜里,我饿到连冷都感觉不到。还有些人会把我使劲拽离他们家,在路上不停骂我和我妈,这样的我反而不怕,只等再爬回去。“不要惹这种疯女人。”他们最终还是耗不过我妈,见我也犹如她养的傻狗。她大概是终于还清我爸留给她的债,也或许觉得我大了,这招也不够狠了,搬去罗城门学校旁的旧楼后,她便再也没有把我当过她帮人收账的工具,我也并不关心她以后怎么做事,我觉得她迟早会死在外面,无声无息地,与她帮人做过的恶一样,滑入见不得光的海底。
坏事做多了,有了更坏但是会装的人赏识我妈,她终于时来运转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她买了房子买了车,带我搬了家,家电全是进口的,衣帽间里还有恒温柜放保养品,仿佛她生来就对此轻车熟路一般。
我以为我从她那偷的给哑子哥开网吧的那笔钱,她会挺晚才发现。没想到第三天她就来学校找我了,同一只敏锐的园丁鸟,对她偷来装饰鸟筑的赃物一清二楚。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在放学的人潮外很平静地从头到脚打量我,像别的家长看孩子的期末考试分数。
“钱可以给你用,但你要替妈做好一件事。”她从她的包里掏出一本书,“这个帮我藏好了,谁都不要给,也不要告诉我你藏在哪。” 从她手中接过东西的那一刻,我知道她输了。在我不动声色地长大中她老了,穿再贵的衣服涂再贵的化妆品也不能阻止她老了。她竟然信我,信起她自己以前都不信的亲情了。
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给她致命一击的机会。
许久许久以后,我终于摸清了,看透了她的账本,研究好自己的退路,才敢放出风声给那群人。那群人从网吧把我拖出去的第二天,哑子哥就知道了。他急疯了,不停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这个网吧。我只是跟他说:“别担心,不会影响你,我要走了,要离开罗城门。”他觉得我是应该避一避,又担心我出去也不安全。
我打开他很久没玩的电脑,指着那个再也没有登录过的游戏说:“我出国要去当训练生了。”
时隔六年,我又见到了哑子哥,在我要离开罗城门的时刻。
我其实提早就回来了,躲起来观察了半个月,才把账本里的那笔钱安全的取出来,存在一张新卡里准备带走。六年已足够事情风平浪静。我故意烫好了卷发,装出一副从国外荣归故里的冷漠样,故意让以前网吧的同事看到我,故意去参加他的起厨酒,只是为做好一次跟哑子哥见面的铺垫——就算我最后没有跟他照面,他至少可以延迟地从别人那知道我的近况,来更新着六年里我与他的杳无音信。
距离汽车发车还有两个小时,我站在十五块一张门票的罗城门上,想回望一片停滞的小镇。我却看到他挤在美食节拥挤的人群里,拄着拐棍往前追着什么。那日我去起厨酒,离开时前同事告诉我,后来那帮人又来了,找不到我,于是把哑子哥的网吧给砸了。他因我断了一条腿,我就更不想见他了。
“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芥川龙之介精选集》
因我?这关我什么事呢?即便他腿没断,他也只是个窝囊的哑巴啊。没有我给他的钱开网吧,他或许活得更差。
我站在高处,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没有人会抬头看这还没被拆掉的罗城门,更没有人会花钱上来。我看到哑子哥往我这边钻着人流,他在我脚下如同一个信号不好的光标。他终于一瘸一拐地追上了一个小孩,小孩拼命打着他瘸了的腿,他却笑得很开心。他牵着小孩去了个卖臭豆腐的摊位,好多人排队等着。小孩不耐烦了,又脱开了哑子哥的手自己溜了出来,往城墙下走来,哑子哥完全没有发现。
我急忙下去,碰到小孩后又装成漫不经心的大人。
“出城往哪边走?”
小孩用嘴给我噘了个方向。
“谢谢,你叫什么?”我蹲下来问他。他丝毫不怕生人,用小手拨我卷卷的刘海,有着跟哑子哥一样简单的眼睛。
“不告诉你,除非你给我买吃的。”他奶声奶气地答道。我不由在心里笑着想:哑巴生的儿子竟然不是哑巴,为什么我妈那种魔鬼生下的依旧是魔鬼。我给了他一块进口的巧克力。他马上就剥开吃了,毫无戒心。
“我叫小狗。”我听到后有点呆了,仿佛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叫这么可笑的名字。而不远处的哑子哥已经注意到他又不见了,正在取舍是继续排队还是来找小孩——我的腿想走,可我的手不听我的话,它自作主张的想掏向口袋,想把那张银行卡递给那个小孩,或许能让这个相同的名字有个不同的以后。
我的手和脚,眼和嘴,心和脑袋都在互相拉扯着,还没等我做出决定,我突然被一群人压在地上,被反剪着被锁上手铐,我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警察。我没有挣扎,只是重复着:“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他们没有听我的话,只是把我控制在地上,漫长地等着警车穿过拥挤的美食摊位,开到我的面前。我的脸抵在石子地上,视线被血和泥挡住一半,却还能看见小孩的腿一直就在那旁观地站着,许久后才被人抱起。
时隔六年,我又见到了哑子哥。与我设想不一样的是,他应该也看到了我。
{今 日 话 题} 你有难以忘怀的年少玩伴吗?少年新文艺 青春最小说微信ID:zuinovel长按左侧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