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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这副牌,从娘胎里就被做了手脚吗?

2017-09-08 05:38:03 作者:关军 来源: 人间theLivings 阅读:载入中…

我人生这副牌,从娘胎里就被做了手脚吗?

  当我搜到他给我的QQ号,还愣了片刻:头像是清丽的女孩,加了柔光,眼神和衣着带着轻微的挑逗,昵称是“云中的小美”。资料显示,年龄22,性别女,地址忘了是哪,反正不是陇南。

  打了个招呼,我才确认是他,是几分钟前还在一起聊天的那个老五。

  当时,我去一户农家体验他们的“团饭”(族亲或近邻,各家出一个人带一道菜,过年聚餐),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中年男人,中等身量,略清瘦,衣着比多数人讲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偶尔挤一点笑算是配合了过年的气氛。

  酒桌上十四五个男人,老五的话很少,却很快引得我另眼相看——他不像用惯了蛮劲的人,什么都简单直接,他的神情显得更深一些,复杂一些,对于我这个外来者,他非但不提防,不漠视,更愿意和陌生人聊天,也很自然地从方言转到普通话。

  “想写写农村人的故事?那你可有的写了,我的故事够写一本书的。”

  碰杯之后,老五平平淡淡地说着,与喜欢自吹的人不同,“你也可以加我QQ,我喜欢在QQ上和人讲。哪的人都有,有的信,有的不信,管他信不信。”

  1

  两年多以前,为了写一部纪实作品,我去陇南的一个山村生活了几个月,那地方很偏远,大山莽莽,土地贫瘠,小溪穿行在山谷之间,流向远方的嘉陵江。

  我住在溪边的农家,每天到各村游荡。

  “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好写的?”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至于个体的辛酸劳碌,他们更是讳莫如深。遇到老五这种自认为“有故事”的人,就像是久行于沙漠突然冒出汩汩的泉水。

  第二天,我直接去了老五的家。村子坐落在河边难得的一大块平地上,是汶川大地震的灾后重建样板村,40多户房子雪白雪白的,排列得像匣子里的麻将牌。

  没几句寒暄,讲的人和听的人都急着直奔主题。那个“足够写一本书”的故事的主要情节,涉及到赌博、倾家荡产和艰难还债,但是它吸引我的并不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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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就并排坐在硬梆梆没有靠垫的长椅上,玻璃茶几堆满了烟盒、零食和杂物,屋里没有丝毫的过年的痕迹。与我聊时,老五正处在被追债的黯淡时刻,但这故事,他讲得几乎不带感情色彩,想必已讲过很多次了吧。

  上一次见识老五这个类型的人,还是几年前,我在朋友的饭局上遇到一位前同事,他刚刚从看守所出来没几天,在“进去”之前还有过几个月的高寒地区逃亡经历,他富有神采地讲看守所的各种遭遇,讲荒野中的历险,也不回避恐惧和颓丧的细节,整个讲述,看不出一丝一毫心理阴影。

  你明明知道那确实是真事,也确实是他的故事,但相信起来还是异常费劲。

  他与老五的区别仅仅在于,老五是随机讲给陌生人的。

  2

  老五这一年40岁,前一天在家张罗“团饭”的是他哥哥,村干部,他还有三个姐姐,嫁到了外村。像许多大家庭的老幺一样,老五居家过日子不如哥哥姐姐的手紧,虽然只上了三年的学,他在村人中却算是脑子灵光的一个,觉得钱这东西,花了再赚,赚了就花。

  老五15岁就去县城打工,那还是90年代初,虽然只是县城,在这个闭塞之极的山村里就属于天大的胆量了。2002年,老五走得更远,去了当时的北京通县,他带了几个乡邻一起,成为事实上的小工头。通县虽是京郊,大城市的影子还是有的,对老五而言,已经完全是“人上人”的生活了。

  要过一种不比北京人差的日子,他打车,他洗浴(桑拿),他抽好烟,个人花销很大,对周围的人也很仗义。可惜揽工程的事并不那么顺利,加之很快赶上了非典,他们被迫返乡。老五钱没赚到,出去时带的两万八却缩水成了两千。

  老五很早就没了双亲,他身上带着的那一点点颓废(至少村里人这么看)是否与此有关?我猜想着,但一直问不出口。

  2003年从北京回来以后,老五再没打过工,又苦于没盼头的命运,就买了一辆车,搞起了运输。

  不再打工,也是因为他承受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

  在煤矿打工那阵子,遇到了冒顶事故,“有一位河北的工友,就死在我前面两三米的地方。”死亡选择了那个而不是这个,收去了一切,甚至连声音都没留下。老五只知道对方没有儿女,不清楚是否成了家。

  在矿里下井,有一次好像是缆绳断了,车子从数十米的高处落下去,老五这条命还是没有被收走。这之后,他死活不肯再在矿上打工了。

  还有一次,老五坐在一辆运送木柴的东方红拖拉机上,车翻落到河里,他的头被卡住,好在后果不算严重,眼睛周围淤青,身上多处擦伤。老五相信一点,自己不惜财,仗义,不害人,这就积了德了,否则早就没命了。

  更大的不幸袭击的是他的家人。儿子一岁多的时候,从五六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当时没觉得怎样,送医院的路上,突然脸色就变了,很快就没气儿了。”他没有对这件事发任何感慨,只是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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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生活是被诅咒过吗,翻开一张是烂牌,翻开一张是烂牌,再翻下去还是烂牌。经历了这么多的意外,老五说他的脾气变得暴躁,生活态度则更加趋向于及时行乐,“至少不会亏待自己。”他不在乎那些节俭度日的乡邻的眼光。

  老五原本在河坝上有一些地,撂荒快20年了,这几年,忍受不了高山生活的年轻人纷纷搬了下来,买河坝上的土地盖新房,老五就把地卖给他们。

  比起种地和打工,跑运输总归不算苦,先是拖拉机,后来是货车,老五灵光的头脑很适合跑运输。他依旧出手大方,朋友间喝酒总是抢着买单,人缘自然还不错。

  “村里最多时十多个跑运输的,只有两家挣到钱。”老五蜡黄的脸在升起的青烟后面似乎动了一下,“本来还应该有我。”

  3

  2013年4月,村里有朋友招呼他去县城“看赌博”,他清楚不是简单的“看”,没犹豫就答应了。(伤感友情日志大全 www.wenzhangba.com)

  这不是他第一次去。有一回,老五把眼睛伤了,带上一千多元去县城看了病,兜里只剩下60多块,就去和别人“翻饼子”,一晚上赢了好几千,加上接下来的几晚,赢了两万,他觉得自己那时手气真好,后来就不行了。

  “翻饼子”是陇南特有的一种赌博形式,用的是麻将牌,打工的人多了,闲钱多了,最近十多年流行起来。普通人一局押一两块钱图个娱乐,赌局里则是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元一局,场子都在秘密地点,熟人招呼熟人。

  那天参赌的有二三十人,四人一桌,在36张饼子牌里求奇迹。老五带了四千,最初只是在旁边“钓鱼”(下注别的玩家)赢了一万多,既然手气这么好,“钓鱼”都赢钱,他决定下去多赢点。

  他是那种对不劳而获、发横财特别渴望的人吗?未必是,讲述中老五不止一次强调,自己对钱不太在乎,我问他,是不是那一段生活中的打击太大,想寻求刺激,他没否认。

  当晚,他输了一万九。

  老五回到村里筹钱,“有朋友劝我不要玩了,认了吧,我没听。”随后的一个星期,他输掉了十四万,其中有七万是一晚上输掉的。

  人生那么多不顺,赌场就不能得意一回吗,真他妈邪门了。他不管不顾地和什么东西较着劲,但是,烂牌,烂牌,烂牌,累计下来,输掉了二十多万。赔上货车等家产之后,还是欠了亲友四万多的债。

  老五像是突然醒了,四万多,出去吃两年苦,打打工是还得上的,如果欠太多,他就只能从地球上消失了。他也想起以前打工认识的邻县工友,一个人供养五个孩子。他奇怪,生那么多?但不是,是工友的亲兄弟赌输了钱,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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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村里几个月,赌博的故事我听到不少。

  一个很熟悉的14岁女孩,家住在全县最最偏远的山村,父亲在她开学前赌钱输了两千多,这位村中的文书心里一股悲愤,喝农药自杀了。

  我借住那家的房东,与老五年龄和经历都相仿,少年时外出打工寒了心,就留在大山里贩卖土特产,生意有点眉目之后,陷进了“翻饼子”,他对我说,前一年输了10多万。他的牌友很多,赔得远比他惨的也很多。即使输了上千万的,也只能自认倒霉,没人会去举报——能做赌场生意的,肯定后台很硬,谁不信这个理儿?

  4

  血本无归的老五回到家,当时妻子在外打工,家里空空荡荡。不断有朋友电话打进来,都是催债的,气得他把用了九年的号码换掉了,不是准备逃债,而是受不了世情的炎凉。当初不缺钱的时候,自己多仗义啊,亏过谁啊,现在没人念他的好,就连起码的信任也没有?

  妻子脾气大,得知欠债的事,劈头盖脸地骂,骂天骂地骂祖宗,然后继续在新疆打工挣钱,一起还债。老五说,“很感谢她没抛弃我”。

  对于再次去工地或矿山卖命,老五其实非常抗拒,下半辈子怎么还要遭这个罪?可是,他也太想一夜之间就堵上追债的嘴,说闲话的嘴——不是想快快结束亏欠,而是想快快结束心底的恨。他在村里一刻也不想停留,收拾收拾,第二天就锁上大门、背上包,去新疆打工了。

  “从北京回来后,九年没干过体力活儿了,就算(08年)地震后盖房子,村上人都是自己动手,我不动手,我雇人,别人六万盖起,我花了七万。”他知道周围许多人看不上他,不是他们天生勤劳,而是因为暗暗的嫉妒

  “到了新疆,一干重活儿,我的悲哀就涌上来了。而且,第三天就病倒了,没怎么干活先花七百多治病。”悲哀,这是老五第一次在讲述中使用带感情色彩的词。

  背上债务的老五,开始严重失眠,只好依赖于酒精。以前一瓶啤酒就有醉意,现在五十度的白酒能喝一斤,“还喝得很快”,就像急火火地关一扇隔离门,把真实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一旦被什么声音吵醒,他就非常烦躁。

  在新疆,他打了四五次架,讨薪的那次还打了老板的侄子。也是在打工期间,他成了网络世界的“小美”。“我这个人,不愿心事压在心里,我爱找陌生人聊天,讲我的遭遇,讲我的烦。”

  我见到老五那次,是他“出事儿”以后第一次回村,在外面干了一年半了,欠债并没有全还上,他还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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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时,门前空荡荡的,没了以前停着的大货车,他有些不是滋味。回来是错的,这整个儿就一个不是滋味的春节,“联系以前很好的朋友、包括借过我钱的人,都不接我电话。有的邻居见面也挺冷,像是怕我借钱似的。”

  老婆在家没呆几天,就去江苏工厂打工了,老五不大会做饭,到县城住了几天,因为可以吃饭馆。“别看欠了外债,我生活也不会对自己太差,抽烟是黑兰州,喝酒起码要四五十元以上的。去年一年我花销两万多,会节省的人一万就够了。”

  老五告诉我,这次出去打工,下一个春节就不回来了,没意思。他的计划是,等钱还得差不多了,绝不再卖命了,会去朋友介绍的工厂做产品包装,“包吃住,一月4500,没那么累”。再长远一点的想法,是考B2驾照,干客运。

  5

  通过QQ和微信,我和老五保持了一年多的联系。他偶尔会发一张工地的照片,对一种非人的生活表达怀疑。

  打工真苦,种地真苦,生活真苦。我的QQ和微信里还有几个当地的打工者,三四十岁,也会发许多类似的内容。

  老五赌钱的时候,他怀疑过庄家做了手脚,但他不太介意,还是想去里面搏一下。其实他这人生,就像是天生被人做了手脚一样,哪有一点翻身的可能?

  他中间好像换过几个名字,也是非常女性化的。如果我作为陌生网友,添加了“云中的小美”,应该完全想象不出,他会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与故事中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我在那个乡村认识的一个男孩,也在网络世界虚构了头像、性别、住址和年龄。那是个现实里极度沉郁的孩子,妈妈几年前弃家而去,爸爸打工也很少回来。对我这个写作者,男孩始终是警惕的,在网络上也一样。

  老五也警惕了,他意识到我是作家,不是一个安分地听故事的陌生人,很显然,他并非真的想成为一本书的主角。在微信上,他拉黑了我。

  好在,我还能看到他最近三天的朋友圈状态。从状态推测,老五还没有从打工的艰辛脱身出来,也可能债没还完吧。他的朋友圈,转发了许多视频、歌曲和文章,主题都是打工者的叹息与抱怨。他发得很频密,每天有好几条。

  再去翻看QQ,没法找到“云中的小美”,QQ里加了很多那个乡村的大人和孩子,诗意的昵称也很多,小美,你还在吗?哪个是你?

  我觉得那朵云可能要从我这里彻底消散了。

  (为隐私考虑,主人公信息做了适当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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