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定额”

　　引导语：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

　　10月，在纽约拜访一位景仰多年的前辈，在他朴素的家畅谈文学。从历史无情谈到人性的险恶与救赎时，他举了一个亲历的故事：一位曾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军官和他聊天。前辈问他怕不怕死。他说开头怕，慢慢就不怕了。越到后来，心里越是踏实。战场不是老死人吗？军官笑答，正因为这个原因，只要死的不是你自己，我方战士死得越多，你生还的机会越大。说到这里，前辈苦笑。我仿佛看到战壕里的军官，在接到我方伤亡报告时复杂的表情，痛惜、愤怒、悲哀的底层，竟是“逃过一劫”的欣幸。我听罢沉思良久，试图理清军官的“你死我就活”的逻辑，姑且将之归类为虚假的心理安慰。不这般为自己壮胆，如何在尸山血海前保持心境的冷静和对生的希望？

　　再想下去，却发现这种思维具有普遍性。我们不是常听人说到探望年长者，“见一次少一次”吗？商贩甩卖稀缺货物时，抢购者也以“买少见少”为理由。作恶者有“恶贯满盈”之说。极端言之，这是生命的“逆命题”。本来，见面也好，购物也好，从正面计算是叠加的。我们庆祝任何人的生日，不会严酷地指出“你离死亡又靠近一步”。过年度节亦然，强调“天增岁月人增寿”，而不会像鲁迅的《立论》的阴冷绝望，连人家的婴孩满月，也赠以“ 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晦气话，尽管没有人敢说这立论荒谬。(人生格言大全 www.wenzhangba.com)

　　这思维定势，隐藏着一个核心——人生是有“定额”的。战场的伤亡数早已注定，每死一位，不就给袍泽增加活的可能？儿女看望父母的次数早已限定，每去一次都使“配额”减少。民间还有更加干脆的说法：“吃多少穿多少，早已注定”。还有一种奇葩式“定额”：我的一位文友，20多年前着手为某乡贤写传记，因诸多因素，一直未能脱稿。由于题材极具吸引力，不少出版社关注这本书的进度。有一次，我以三藩市某文坛前辈抱病完成长篇小说三部曲，然后不抱遗憾地辞世的故事，催促他早日写完。不料他说：“XX把书写完就死了，我干吗写完它？”原来，他把着作付梓当作生命“定额”的唯一参照。

　　那么，“定额”是谁下的呢？开战前，参谋部会对即将开打的仗所造成的伤亡作出预测，但这并非“定额”。所谓“冥冥中自有定数”，这“定数”就是。如果它确实存在，比如，定下“吃”的总量，那么，谁细水长流，每天尽量少吃，谁就拉长寿命。问题恰在于，这是玄妙的天机。《新约》《传道书》的名言：“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总括而言，“有时”即“上帝所定配额已满”之谓。

　　是否确有其事，在窥到上帝的分配方案之前，都难以说准。人生有定额是好事还是坏事？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从定额出发，可奋发，也可懒惰；可达观，也可颓唐；可走快速达到终点的直路，也可以借拐弯与停伫来延长。

　　纽约的前辈这般下结论：历史无情，文学以情补其空疏，救其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