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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方英文

2022-03-11 11:32:11 作者:冀原 来源:冀原投稿 阅读:载入中…

也说方英文

  也说方英文

  何丹 萌

  方氏英文,文风优雅,幽默智慧,才气逼人。刘炜评为其取雅号方文慧公,深得圈内朋友赞许。算起来,我和这位好兄弟交往已经32年了。

  1983年深秋,商洛文化馆分来个大学生,听说是镇安人,名叫方英文。未谋面时,我的心情还真有点复杂。那时,我尚未踏过大学门槛,于读大学之向往,以致成为心结。要和西大中文系的正牌毕业生同一锅里搅勺把了,用今人说法,似有点羡慕嫉妒恨。但我又是喜结有文采者的,于是也希望与这位大学生尽快交往,看看他到底是骡子是马。一边读着《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一边想着文化馆新来的大学生。幸有文化馆七年馆龄垫底,打消了学历上的自卑,我以老馆员的目光迎接他。然心中还是没底,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故事。

  后来方知,他的毕业分配很不如意。本已预告去省级某出版社的,却因另外同学走门子被取代了。他一筹莫展,在已空空如也的宿舍楼里躺了三个多月,等候另外分配。等得他心焦,不知尽头,索性要来派遣证回了商洛山。能理解,一个山里孩子,靠奋斗走出大山,谁想四年大学读完,却又返回山中,怎能接受这个事实呢?心情不好,加之初来乍到,对文化馆工作似乎还找不着北,就整日和我下棋。我学围棋,由他教会;但中国象棋,我俩旗鼓相当,棋力还能稍胜他一筹。棋逢对手下,诗向会人吟。我们就昏天黑地了。彼时吾妻带学生去了外地,由我经管着三岁女儿苗苗。夜里哄其安睡,开始与英文在路灯下厮杀。激战正酣,却听苗苗在坑下的屋子呼喊:“何---丹---萌---”娃半夜醒了,发现爸不在身边,就这么喊。次日,英文问:“苗苗呀,你咋不叫爸,为啥要喊你爸名字呢?”苗苗说:“婴儿叔婴儿叔你不晓得,我只喊爸,满院子的娃,咋知道谁家娃喊他爸呢?”英文笑了,说,“英文叔,不是婴儿叔!”他纠正着孩子咬不真的字。有次妻子回来了,可我俩还是夜深不寐,被妻子赶来猛揭了棋单,一子飞落,砸至我额头,次日还青乌一砣,这事让英文当笑柄了几多年。

  郁闷的心情似乎渐渐消散,看来,命运注定要回商洛山,要想改变也一时无望,他只有潜下心来读书写作。人一旦文化了,并有了读写嗜好,那也是青山遮不住的。英文当时主攻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而我什么都想写,但更多的还是把精力投向了戏剧。凭写作改变命运,这大概是我们当时埋于内心深处的原动力。我们一同到楼上的图书馆阅览新书,一块于晚饭后去门房迎接邮递员送来的报纸书信。英文如果首先接到某家报刊杂志的采用通知单,他定会大声嚷嚷,甚至几天里都会念叨此事。当他咧着大嘴又一次对我宣布消息时,我说:“你已经给我说过八遍了!”他便尴尬一笑,又开始自谦:“唉,拟用,还不一定哩,最终见了铅字才算数。”我知道了,英文喜欢炫耀,但他也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仅有自己的文字而已。

  自己的文章,人家的婆娘,此乃世间两好。文化馆经费短缺,倒是不缺稿纸,平日里各自囚在宿办合一的斗室里编织文字,俗称爬格子。那印有“商洛地区中心文化馆”头签的稿纸,不知被我们糟蹋了多少本。我估摸英文糟蹋的要比我多的多。去翻阅英文的案头,他的钢笔字锦簇隽秀。还没看几页,他便夺过去说,我给你念,给你念。他和平凹一样,都喜欢给人念自己的文章。

  单位的伙食办不下去,我和英文并肩去地委和行署食堂借餐。路遇一美女,秀色可餐,却与一不起眼男子相伴。英文突然伏向我耳畔小声说:“难怪农民常说:好屄都让狗日了。”我当即擤他一捶:“你个坏怂!”还有一次,我托他办件事,他面露难色,憋红了脸说:“你这是把屎拉在石缝里——给狗出难题呀!”我哈哈大笑起来,忘了说事,只感叹他语言的生动。这话,成了我从方英文处学来的生动语言之一,以后曾反复使用过,且每次使用,皆获奇效。

  几年相处,我大概知道了英文的身世。他生在镇安县西口镇,一个叫程家川的地方。小地名安岭,虽然闭塞却也风光秀美,去过的人称其为小江南。他三岁半时,父母离异了,由母亲拉扯成人。母亲那年26岁,因备受公婆的歉疚与心疼,所以离婚未离方家。母亲含辛茹苦吃斋念佛,一边孝敬长辈,一边凭着信念精心抚育儿子。由此,我除了怜惜英文的童年际遇,更多的则是敬重起他那堪称伟大的母亲来。方母识文断字,能读长篇小说。同时,可喜英文还有个老中医的祖父,渊博仁爱,颇有乡绅风范。他对年幼聪颖的小英文也偏爱有加,有意用心浇灌,这对英文的成长,助莫大焉。关于他幼少时的艰辛,他在后来的散文《出山》中做了全面交代。我读那篇文章,亦曾泪流心田。

  那年春节,三十的夜饭,我没在自己家吃,而来到了英文的小灶房。馆里给每位职工宿舍前搭建了小灶房,八、九平米大小,土地庙似的一间挨着一间。英文将自己的土地庙收拾得干净整洁。他将母亲接来过年,我想,仅那母子二人的年夜饭,多少会有点冷清,就抛下自己众多家口,去陪他母子。小桌上摆出六个菜,五素一荤,方母吃素,肉是给儿子的。其母尚健谈,且很有知识礼数,她那一口镇安话,抑扬顿挫,入耳动听。英文给宿舍和小灶房都贴上了对联,尤其卧室的精彩:“卧深坑思高天飞鸟,居黑窑写光明文章。”此联不仅描述了当时的居住环境,且抒发了英文的高远情志,同时还有庄谐兼备、意味悠长的特效,透射着撰主的幽默性格与聪颖才气。此时,街巷里年味正浓,不时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来,我们都不喜欢鸣炮,只是静静地过年,他说:“挣死鬼吹号,二杆子放炮,咱吃咱的饭,来,喝酒。”

  英文要结婚了,娶的是丹凤彭家女。那天早上,我以伴郎身份陪他去接新人。王恒才开来崭新的北京吉普,马逍遥开来伏尔加轿车,两个文友自告奋勇帮忙,两车一溜儿驶向了丹凤县龙驹寨。彭家生有七女一男,最小的儿子“九娃”(避讳,空缺一个),似有残障;但七个女儿却是个个漂亮。英文娶了五女书霞,是七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老丈人寡言不语,丈母娘甚是殷勤,乐呵呵给英文端了荷包蛋来。大嘴吃罢,便迎了新人与至亲上车,一路返回商州城内。说来,我与英文老丈人早就结识了。1979年在镇安农村蹲点,那时彭父在任镇安县粮食局长,是个老革命,是我们蹲点组长老梁的老上级。老梁告诉我,他参加革命,是彭志超先生引荐的,老人家刚解放时就担任着丹凤县庾家河区的区长。一个周末,老梁带我去看望他的老上级,进了杂乱的小院,印象深刻的是有一群高高低低的女子,而谁长什么模样,并未十分留意。没想到,其中那个叫彭书霞的五姑娘,后来就做了好友英文的妻子。英文乃镇安人,书霞随父母在镇安长大,我猜他俩结缘,必有某种镇安情结在暗暗作用吧。刚结婚时,书霞在丹凤党校工作,他们两地分居。一天,贾平凹回商洛采风,我们三人聚在了英文房中。看着玻璃板下压着的书霞照片,平凹很冲动地说:“丹萌呀,英文媳妇是个美人呢!你看她像谁?”我反问:“你说像谁?”平凹说:“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么!”我这时重新端详那照片,还真的有点相像。说这话时,我们谁也都没去想,这屋内的三个男人,也都是丹凤女婿。平凹本乃丹凤人,娶乡邻为亲不足为怪,我和英文同做了丹凤女婿,这使我想起陕北时期的老革命,多娶米脂婆姨。在商洛七县,丹凤是老区,也是出美女的县域。

  1985年,我被借调到省艺术馆,翌年,就正式调来了。这时的英文,正处在发奋写作时期。我们那个“文化坑”里,已有不少人纷纷调进省城,这或许对英文是个很大的刺激,逼他更加坚定了靠写作改变命运的决心。但他的写作也处在爬坡阶段或曰破壳时期。飞机穿越云层,要摆脱地球引力,是最费力的时候。寄给《延河》的稿件,多次均被退回,他心中极为不服。一次出差西安,他路过建国路的省作协,故意用脚去踹《延河》的铁门。常被文学的中心圈子冷落,所谓的文学风流们风光招摇,无人对才子方英文正眼相看,遭冷落和被边缘的他,就产生了一个奇怪而极具真理性质的理论。我说你可别任性使气,小心人家不让你加入作协了!他生气了,说:母鸡下不下蛋,难道取决于是否加入了下蛋协会?其实,这只还没名气的母鸡,正在偷偷地下着自己的蛋。平凹说过,你越是说我写得不好,我越是要写,写一个更好的给你看。英文也有这种心理,这是山里人的一种骨子里的顽忍。这一时期,英文写了几十个中篇小说和成百篇短篇小说,还有难以统计的散文短章。孙见喜供职太白文艺出版社,非常欣赏方英文的才华,不顾非议,硬是将方英文的中短篇小说纳入《中国实力派作家大系》隆重出版,上市后广受好评,比其他名家更早销售完。该书所收作品,可看作他那一时期的“鸡蛋篮子”。

  1987年,陕西省第八届故事会在耀县召开。我提前去办会,英文风尘仆仆带着商洛代表队来了。乡党加朋友,见面很高兴。夜里,少不了与英文对弈厮杀,完了挤在同一房间。去药王山拜望孙思邈,我一直与商洛代表队同行,所留照片,资为见证。在宾馆后院芭蕉树下,我俩坐在水泥凳上的闲散留影,后来翻看时,觉得那时的稚气还依稀可见,却遗憾再也难得返回彼时的英年时光了。约在次年,商洛文化馆举办小品汇演,我和英文都写了小品参赛。颁奖典礼时,均获了照顾性的三等奖,奖品是仿制的唐三彩马。我俩“成功人士”般上去领奖。不去领?人家咋收场呢?陈彦在下面偷笑,揶揄我俩:那么大的人物,好意思上台去领个三等奖,不嫌脸发烧?

  很快,英文的一篇小说在湖南获奖了。在陕西吃不开,他就墙内开花墙外香,走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领奖归来,一下火车就直奔我处,带了条红豆香烟给我,决定在我那位于药王洞的将就屋下榻。我知道,他本意是要在我处借宿,其更大目的,是想对老友炫耀他的获奖。谁知,我故意对获奖之事只字不提,且让他一夜未曾眨眼。我们摆开阵势,棋至通宵达旦。天亮刚躺下,中午一睁眼,英文却不见了。桌上留下一张纸条:“看你睡态可掬,不忍叫醒,我回商洛了。祝你文琪,并愿少喝酒,多交桃花运。”后来,我去上海戏剧学院就读,他也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中很不正经地说:“何大帅!我在报上发现了一篇臭文章,把人熏失塌了,没办法,只有给你寄来……本想和你多扯几句的,方韵在旁捣蛋,只好作罢。”下面大片空白处,用钢笔画了三样“男人的宝贝”:酒瓶,色子,胸罩。不正经,那是他的风格,我照样对他心存感激。老朋友在报上看见我的文章,剪下来邮寄千里,能不感激?我也在猜想,当他画出那个胸罩时,为了安顿正在捣蛋的儿子,一定会问四岁的小方韵:这是啥?方韵答:我妈腔子上戴的么。又画了个酒杯,问:这是啥?方韵答:你成天爱喝的酒么。英文一定会骂:去***的,看你那出息!这是你丹萌伯爱的,咋能说是爸爱的?方韵反驳;他爱你也爱么。因读信时有过这些联想,所以将此信存留多年,后来几次搬家,不知丢于何处。

  1993年,方英文再度冲出了商洛山。刚来,在一本名曰《收藏》的杂志社当副主编。英文编杂志,自然要向我们约稿,我还真给他们的杂志写过文章。他是个好编辑,用稿眼光独特,处理文字严谨。但他和那个颐指气使的主编似乎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心情很是不爽。二返长安,虽有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壮怀,却也事事不顺。工作不顺心,吃的住的也无着落,一时间,这个星宿似乎还没找到自己的天空。他甚至要返回商洛山,倒是他的妻子彭书霞很厉害,说:西安呆不下去了回来?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为此,他敬佩着妻子的眼光与胸襟。他说:“女人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副猪脑子,但有时候,长头发里还是藏了些远见的。”幸好,恰遇《三秦都市报》创建,采用招聘制。英文一旦出去应聘,便凸显了人中之杰的一面。很快,他就当上了该报的文艺部主任。他当文艺部主任,我占便宜。那段时间,我只要捣鼓出个千字文来,就直奔他处了。羊肉泡一吃,棋一下,不几天,文章就见报了。读样报时,发现英文将我的文章已处理得妥帖得当。在有些句子间小着一二字,便有了锦上添花之效。我是粗枝大叶,英文周密细致,他为我做的“嫁衣裳”严丝合缝。那段时间,我几乎成了《三秦都市报》的专栏作家,就连报社的打工者们,也都厮混成了熟人。比如卢萌、万波、朝阳、毛毛、军朝、小兵等等。这也充分显现了英文当时在报社的人气。

  有了报纸的平台,英文渐渐张开了风。工作,以他的能力撒拉着就干了,且干得出色。工作之余,他开始谋划自己的写作,并通过报纸的有利位置,将自己的文学目光,投向全国范围。但是,吃住还是有点问题。那时,他借居在建国路信义巷深处的一间破平房里,冬日里寒冷异常,仅靠一只小电炉取暖烧水。环境糟糕,但去过的人还是不少。我去了,穆涛去了,王书田、邹绍信等人都去了。去了就赖在他那四处不平弹簧暴翘的大床上不走,几人挤一张烂床彻夜说话,冷得胡拉被子乱拽毡。放着自己家的暖和不享,不知何苦。英文说,你都不知道跑来弄啥嘛!我就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呢,你这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呀。那会儿,我和他都还将妻子丢在商洛,隔十天半月天,我们会相约了回去探亲。英文说,猪八戒是忘不了要回高老庄的。这话不仅幽默,似乎还蕴藏了某种哲理。也许是他的这话,传到了平凹耳朵,在大师处得到了艺术发酵,才有了长篇小说《高老庄》的萌生呢?是否事出此因,未曾顾得坐实。

  我和英文乘长途车返回西安的一日,雪大路堵了。秦岭顶上,汽车排成了长龙,夜黑风寒,我们相依了缩在座位上,看前排的一男一女,用黄大衣盖着,胶一样粘在一起,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我俩相视一笑,各自在自己口袋里摸烟。一会儿就饥肠辘辘了,听说岭顶的路边有家小饭馆,就徒步四道盘山雪路前去解决肚子问题。饭馆挤满了人,刚下出一锅糊汤面,眼看已经舀光。是我擎起两只老碗,越过众人头顶,一下子将碗伸到老板娘眼皮跟前,这才为我和英文抢了两碗饭,终于解决了民生问题。他后来提及此事,很感激我。假如那晚只他一人,怕要忍受冻饿之苦了。天亮了,太阳出来,而路还未通。百无聊赖,英文从商洛带回一本《辞海》,他的工具书都还在商洛,回去一次,就捎来一点,老鼠搬家一样迁移。这回带的是厚厚的《辞海》。没事,就读辞典,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这也就是他那散文《秦岭顶上读大书》的来历。

  单身的日子过了几年,书霞调来了,报社也给英文分了一套面积不大的老式单元房。这时,英文开始谋划自己的长篇小说。在陕西,乃或全国,没写过两三部长篇小说的作家,似乎算不上真正的作家,是不会被作家圈和评论家们放到秤盘里去的。所以,英文要补这一课。他当时用于写作的房间很小,且无窗,白天也需开灯。但报社的暖气烧得不错,很暖和。我曾在那小屋的床上睡过两夜,盖个薄被也热得出汗。他就是在那间屋里,开始了长篇小说《落红》的写作。时隔一月,他对我说:“已经十几万字了,写长篇还是累啊!”我知道,他虽嘴上喊苦,那只是发布消息、引我关注的一个话由。他是不会很累的,凭才气,他的写作不会有艰难劳苦之态的。真写累了,我就去陪他下棋。有时,我们还到报社对面的城墙公园晒太阳,去淋一淋“太阳雨”。一日阳光甚好,我俩眯缝着眼看天。英文突然说:“哎呀,幸亏组织部呀、人事局呀的,他们不管阳光,若人家连阳光也管了,恐怕连一条缝儿也不会给咱留的。”我笑了,笑他语言俏皮。同时也想起亚历山大和第欧根尼的故事。亚历山大征服了半个地球,不可一世,却并不被印度高僧第欧根尼放在眼里。那日,亚欲探望第这个奇人,第正在海边赤身裸体沐浴阳光。亚仪仗威仪地来了,侍从喝道:“看看谁来了,亚历山大大帝!”第欧根尼连眼也不睁,说,“我不管你什么大帝,请别把我的阳光挡住,阳光在每个人面前都是平等的。”

  我与英文的棋事,可以单独写篇长文章。他在明德门购置了新房,乔迁时,我思来想去无以为赠,就买了象棋、围棋,连带棋盘一并送他。很贵的,花了好几百块。恰遇囊中羞涩,咬了牙的。去了,英文说:“你真会送呀!送这东西只能是你来了才会用的,等于给你自己买的哈。”只是后来,我们下棋少了,就连见面也少了。不知因忙,还是另有别因。有人请吃,英文也时常推脱。炜评和见喜就说:“那人,身量大了,矜持得很哪,难请啊。”有意见归有意见,朋友的情谊总是不断。有人说在西安城里,是有个商洛帮的;其实哪有什么帮啊,方英文的意识里,就很不看重这些。除了老孙喜欢牵连,我们似乎都不看重这些。平凹也最不看重什么帮不帮的,他很少参加我们的聚会。我理解,我们的朋友关系,就像微信和诗人们说的,见不见面,心灵总在呼应着。都活着,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就是一种牵挂和激励。关中和陕北人印象中我们是商洛帮,他们并不知晓,西安城的商洛籍文化人,都是在散淡地各自为战,虽无抱团意识,但个体尚且优秀,能心灵相通,相互包容与互取,只在暗中关注,并以个体的努力来激励乡党朋友,不在乎来往的疏密。有段时间,英文和平凹似乎关系不正常,据说是为了某个女作者。说是英文先认识女作者,正“辅导”得热乎,被平凹发现后,抢着学雷锋去“辅导”人家。为此两人别扭了很长时间,一个不服一个,最后还是平凹首先“认错”。时过境迁,两人就又相好如初了。道听途说,实在不清楚。也懒得问他,问他的话,又不知说出何等怪话来!这不,半夜三更的,我正写文章,英文的电话就来了,开口便是:“又做爱哩?啥时能个够嘛!”我只有骂他一句不正经,还能说什么呢。

  一方面,我对英文的聪明才智有点嫉妒,恨我不如。曾深深感叹:深山出鹰鹞啊!西安城有两个镇安大山出来的人,陈彦和方英文,都不得了!但也对英文的爱炫耀有看法。比如,席间正喧闹,英文偶然镇住大家,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完,你知道了他在说去了什么地方、会见了什么大人物或小人物。故事可能精彩,但主题却一定是突出了自己,他是在不失时机地宣传着他的文章或毛笔字的影响。他宣传自己很巧妙,不露声色,润物无声,不让人看出是刻意而为之。他曲笔表扬自己很在行,但更惊人的却是恭维别人。一句话,他拍人马屁极具艺术性啊。比如他对陈忠实说:老陈呀,刚才我路过建国路,两个小伙正打架哩,难分难解,一个小伙突然从摊子上摸了个砖一样的东西,照另一小伙头上轻轻一拍,那小伙当即躺倒地上不动弹了。我好奇啥东西这么厉害?上前一看,是一本《白鹿原》么!老陈听罢,明知是个马屁,又怎能憋住不开怀大笑呢!他这一拍,被人称作20世纪陕西文坛之绝拍。我将我对方英文的看法说与孙见喜,老孙避开英文而言我:“你这人哪,啥都好,就是不善经营自己。”我明白了,哦,做人原来还是要经营的。自己都不宣传自己,舍不得为自己投入广告经费,谁能知道你呢?我不善于经营自己,我的菜园子就要荒草丛生了。那么,要我向英文和平凹等人学习,我又是千万学不来的。我想了想,自己对自己说: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认命了,认命了。

  另一方面,我从深心里感激着英文对我的好。算了一下,英文对我的人生帮助还真是不少。他当编辑时,编发了我不少文章。我的文章去了,他认真处理,并当面点评,删改之后放在报纸很合适的位置发表。不仅如此,就连标题与正文的字号、乃至标点符号的斟酌使用,也在电脑上帮我认真修订完善。有些文章不宜他们报纸刊用,他就帮我推荐给别处,连信封和邮寄费也不用我管。他常常笑着说:“何大帅耍的大啊,我这么大的人物,都给你当秘书哩!”我说:“岂止是秘书?”因为走的时候,他还要摸一两盒好烟,塞到我口袋里。那年,人民出版社的张继华先生找到英文,盛邀他写一本关于贾平凹的书。英文可能有自己的创作任务,总之推了,却给人家力荐个人去写。那个被他力荐的人,就是我。我无法再度推脱了,就写了26万字的《透视贾平凹》,后由百花文艺社出版,让我挣了几万元稿费。后来我对英文说,“人家找你的好事,你让给了我,我怎么谢你呀?”他笑道:“你从北京回来,钱挣多少我不知,能看见的就是开个私家车回来——整天开着胡乱跑,养车钱怎么解决?”

  还是通过英文,让我结识了两位重要朋友,使我终生受益。一个叫袁西安,是位经商者,堪称银行家和经济学家。他凭借知识与智慧,改革开放后,最早跃入富人行列。此人好读书,爱文学,也爱下棋。通过英文而认识后,我俩走得很近,曾在北京城里厮混了好几年,相处投缘,谈吐相宜,认知一致,经济上也常能沾人家的光。比如我们一起下馆子,包括外出的住宿,从来都是西安掏钱。即便真心争抢埋单,也总是争不过他。西安说:和你们这些文学家在一起,我不掏钱,我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现在,袁西安若回西安,不给英文打电话也要先给我打电话。相处日久,情深谊笃,我们成了永远的朋友。

  还有一人,就是刘炜评了。之前我与炜评仅见过一面,知是乡党,在西大文学院当教授,无甚过从。炜评要主持召开西部作家研究的一个座谈会,邀请英文。英文给炜评打电话,要求将我也忝列其中。至此,我们才算认识了。后来的一个聚会上,我凭借几首民歌和一些“黄段子”,还有文化馆下乡搜集的民间故事,镇住了深居大学校园的,轻易不服人的刘炜评。自此他喊我“师傅”,我们的关系越走越近。这位西大才子,对我的文学帮助更是不小。我们间的关系,是需用专门文章表述的。人生之旅,会遭遇很多朋友,有些是自己结识的,有些是朋友介绍而认识的。你介绍给我,我引荐于他,慢慢就分不清头绪了。但若饮水思源,我明白这两个至交朋友,是通过方英文结识的,所以我感激他。我在背后以玩笑口吻表扬英文:他除了老婆不让人,很舍得将好朋友介绍给我的。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大半我都认识。

  除了感激英文,我还敬重其母。那年秋天,他要送母亲回镇安,我要求一同前往。因他总是将自己的故园写得十分秀丽美好,说那像韶山冲一样。我就不信,执意要去亲历。到了县城,往西口的路不通,县里的宣传部长派越野车更换了我们所带的轿车,绕道米粮镇,沿着只有乡村拖拉机才能通行的崎岖土路抵达安岭。我一看,还真是个风水宝地。两道山脉间,一个不大的小川道,铺陈在家舍门前。他家屋后有个竹园,园中毛竹挺拔。对面山根,有条清溪潺潺流淌。外出的路,就顺着小溪蜿蜒而去。远处的山头,植被茂盛。英文说,那林子里,是出过豹子的。方妈妈经常一个人生活在那三间不大的土屋里,一间起居,一间里放置着早就备好的自己的棺材,一间英文的书房。昏暗的墙上,我看见了英文小时留下的字迹。在他家门前徜徉,我想象出一个画面:生产队里分粮,或者是分红薯,方母带着七八岁的英文去了。回来时,母子用磨棍抬着一只箩筐。英文好胜,以为能帮母亲忙了,岂不知,母亲尽量将重的一头往自己这边倾斜移动,小英文的肩上,只是远离重负的磨棍稍子。抑或是母子抬水,方妈妈会照样将重负留给自己,既让儿子参与,却也以此来心疼儿子……这里山清水秀,难怪方妈在西安呆不惯,常要一人回到安岭来生活。我清楚英文是个孝子,我常打电话问英文:你在家干啥哩?他说:我给我妈包了些素饺子。轻描淡写中,我多次体味了他对母亲的孝心。这母子俩,关系处得很独特。母亲喜欢看英文的文字,看了从来不说好,而且母子间经常为世间大事与家庭琐事而动辄抬杠,嚷吵完了,却不生气,该干啥还干啥。英文常将他母子间的事讲与我听,我的理解是,他们既是母子,也像恋人;既是冤家,又是骨肉相依的亲人。爱到深处,会以争吵使气的方式,才觉足以完成表达。

  方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们这些好朋友纷纷前往镇安殡仪馆吊孝,只遗憾在安葬遗体时,我没有再度前往安岭。

  一个相交了32年的朋友,实在能写一本书,所以写一篇文章总觉太长,又总觉写不完。看了别人写英文的文章,逗得我心痒,我自己写吧,又写不好。如同画家给人画像,我功力不逮,心中有人物,笔下却难以尽意。然而不管怎么说,英文的文字总是令我佩服而望尘。这不,明天要去讲课,就翻出了英文的“天晴帖”来给学生举例。他抓起毛笔在废纸上的信手涂写,就是一段很优雅别致的文字:

  “……天上有些薄云,白羽般的,如仙女内衣般纯洁的云。秋天,阳光真好。像旧日朋友一样好。像领导讲话一样好。像心爱的女人一样好。像简素的佛乐一样好……”

  这是他的《天晴帖》里的一段话。我对学生们讲,看看方英文,是怎么样使用比喻的。文字贵在遐想,是谓遐想妙得。以彼言此,以此言彼,才叫形象思维……在《落红》里,在《后花园》里,在他的任何一本散文集里,说不到两句话,他就联想飞驰了。所以他的表达,总显得活泛生动,滋润有趣。某些奇异的比喻,正是方英文的独特之处。领导讲话好吗?也可能好,也可能听来十分生厌,但你又怎好说其不好呢?因为你得“认真学习、坚决贯彻”啊。领导看了,是高兴呢还是生气?这实在是超拔的幽默啊。读到此,自然会心一笑了。除了英文,谁又能写得出呢!

  确实,英文的文字已越来越圆熟,越来越性格化了。他的语言,与贾平凹、陈忠实等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隐去作者姓名,仅读一段文字,就知道是不是方英文的句子。这是他多年修炼的正果,也是他的文学特色。除此之外,这几年他还酷爱写毛笔字,研练书法艺术。文章信札,他都用毛笔书写。字已越写越好,与书法人一样,凭了一管毛笔混吃混喝,到处受邀题字。他曾送我一套文房四宝,要我也来练字。可我,缺少方文慧公的慧根,与他不可同日而语。

  正在屋里嫉妒地恨他,他电话来,说是袁西安回西安了,要我快过去,赶到他的书房采南台,象棋擂台赛。我一想,机会来了。我恨袁西安太有钱,我恨方英文太有才。我要赢他们几盘棋,以此来泄愤、求平衡。一见面,英文第一句话就说:“老朋友相聚难得的很呀!见一面少一面呀。”我说:“住口!这么好的社会,咱们朋友咋不得活个九十一百岁?离死还早着呢!你见得也罢,见不得也罢,这辈子,是把你缠住了,想摆脱,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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