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往事

　　灵源村的村口大桥旁有一株古树，村里的人每天干完农活都喜欢聚在这颗树下乘凉，嗑嗑瓜子，唠唠家常。这群人中，有一名老者，年过花甲，两鬓斑白，却声若洪钟，身着粗布短衫，手摇芭蕉蒲扇，村人皆不知其名，亦不详其姓字，因其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独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故称其牛老伯。牛老伯一生漂泊，游历四方，见多识广，晚年定居于灵源村，自给自足，自得其乐。闲暇时，便喜欢坐在这古树下，给村里的男女老少讲讲他年轻时游历的见闻，什么妖精鬼怪、仙岛灵山、奇珍异兽，讲得滔滔不绝，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活像个说书先生。村里人也喜欢听，不管它真假虚实，只当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今天，晌午过后，忙完田里的活，牛老伯又坐到树荫下，点上一袋烟。一群在骄阳下不知疲倦撒欢的小娃娃，远远望见树下的牛老伯，都相互呼喊着跑了过来，围坐在牛老伯身边。“牛老伯，今天你要讲什么故事啊？”还没坐稳，一个小男孩儿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牛老伯。“哈哈，别急别急，等我抽完这袋烟，给你们讲讲幽都的故事。”牛老伯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几颗茴香豆分给孩子们。“牛老伯，快点讲吧！”孩子们吃完茴香豆又没了耐心。“好好好，这就讲……”牛老伯拗不过孩子们，放下了烟袋。太元五年，我十六岁，在一艘货船上做帮工，工作很简单，无非就是装卸货物时做做搬运的工作，虽说工钱不多，但包吃住，还可以随着货船游历四方，我也觉得挺满足的。据船老大说，这次出海运送的是一批古董，任务艰巨，容不得半点差池，装货时他在一旁叽叽歪歪半天，恐怕磕碰了货物。扬帆出海，最让人忌惮的不是有限的粮食饮水，也不是海上生活的寂寥，而是狂风暴雨中，那种没办法脚踏实地的漂泊感，仿佛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命运只能交给神明来定夺。正所谓“吃素碰到月大，不期而然。”就在我们出发后的第三个晚上，熟睡的我被一声巨响吵醒了。我大骂一声爬了起来，看到黑暗中另外几个帮工坐在那里，有的甚至在瑟瑟发抖。呼啸的风声、雨点砸在甲板上的“啪啪”声，透过木板门缝，变得异常清晰——我们是遇上海上风暴了。突然，船身一阵不正常地剧烈摇晃，似乎随时都会反过去，让我觉得我们遭遇的并不是风暴那么简单。“喂！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吗？”当我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准备拉开木门一探究竟时，一位年长的帮工大声叫住了我。“反正都是等死，不如出去看看，死得也明白。”说着，我拉开了木门，一阵狂风险些把我弹了回来。就在门开的一刹那，一道白色闪电割裂漆黑的苍穹，一瞬间宛若白昼，我清晰地看到闪电下一只巨鹰的轮廓，遮蔽了半边天空。后来，龙阳告诉我，那只巨鹰叫做迦楼罗，是他们翼人族的守护神。巨鹰挥动着翅膀，划过海面，锐利的巨爪伸入海中，宛若迅雷。我本以为这已是我生平所见最奇异的画面了，没想到巨鹰竟从海中抓出一条比我的腰还粗的大蛇。两只上古巨兽在空中一番缠斗之下，难分胜负。突然，巨鹰松开了爪，大蛇从天而降，向我们这艘倒霉的货船砸来。一声巨响，货船拦腰折断，船中众人死伤惨重，我虽被震落到海中，幸运的是，身体并无大碍。我拼了命地划水，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一想到这海水中有一条巨大的蛇怪，我就逼着自己加快速度。终于，我在失去知觉之前抱住了一块木板。“牛老伯，然后呢？你死了吗？”似乎被故事中的怪物吓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声音有点颤抖地问。“哈哈，我要是死了，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谁啊？”牛老伯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渐渐地，一些做完农活的大人也凑了过来。“后来呢？后来呢？”一个急性子小伙子问道。“后来啊……”当我睁开眼时，我发现我抱着那块救命的木板，躺在一条大河旁，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抬起头，看到一群人把我围住……不！虽然他们长相与人无异，但是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双翅膀。看到翅膀，我猛然想到夜空中恐怖的巨鹰，不自觉地闭紧双眼，怀中的木板抱得更紧了。“孩子，别怕……”一双温柔的手把我扶了起来，看样子这位端庄的带着翅膀的人应该是他们的首领。“这里是？”我缓和了一下情绪，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这里是幽都。”一名站在首领旁，剑眉星目，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说道。“我怎么会在这？我记得……”我把我的离奇经历讲给这些长着翅膀的人。“什么巨鹰，那是迦楼罗！那大蛇一定就是那迦蛇族咯。”少年纠正我的错误。“咳咳，眼前这条河，名叫不朽之川，乃世间各地水之源泉。你从海中漂流至此，也不奇怪。”一名老者解释道，“等等，你手中的是……咳咳……”老者指着我怀中的木板情绪有些激动。这时，我才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木板，木板上用绿色颜料画着一个展翅雄鹰的图腾，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想必是货船中的一件古董吧。“扶摇经！竟然是扶摇经！”一直温文尔雅的女首领突然惊呼。“真的吗？”少年激动地挥动了几下翅膀。“扶摇经？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扶摇经……”老者浑浊的眼睛中竟留下了眼泪。人群也热闹了起来，有的欢呼，有的惊讶，有的也像老者一样喜极而泣。“您有所不知，扶摇经乃上古之神女娲娘娘所著，被供奉在风灵祠中，目的是镇压住幽都的邪风。直至百年前，这扶摇经无故失窃，邪风四起，对于在地面生活的种族虽无大碍，但对于我们翼人族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我们已经有百年没有在天空翱翔了。”女首领已经平静了下来。“恩公，您对我们翼人族，恩同再造啊！”老者竟跪拜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我连忙搀扶起老者，可是所有翼人族的人都跪了下来。“大家快起来吧！”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手忙脚乱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竟从一名遇难者变成了救世主。“您一定是迦楼罗派来拯救我们翼人族的，您若有何心愿，我们必倾全族之力帮您达成！”翼人族首领说道。“我……我只有一个心愿……”听到我说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我想回到我原来生活的地方。”“你是从哪来的？”翼人族少年有些好奇地问。“我是从冀州上的船，我只负责搬运货物，船老大也没告诉我们要去哪。”“冀州是哪啊？”少年有些不解。“恩公，您的要求我们真的无能为力，我们翼人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幽都，不曾离开。不如你去问问智爷吧，幽都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老者向我提出建议。“龙阳，就由你来陪恩公去见智爷，记得带上礼物！”翼人族首领吩咐道。“是！母亲！”原来少年名叫龙阳，是首领的儿子。“其他人，与我一同前往风灵祠，护送扶摇经归位！”“恩公，你叫什么名字？”龙阳拍着我肩膀问。“你就别叫我恩公了，你就叫我阿牛吧。”讲到这里，阳光已经有所偏移，牛老伯向树荫下挪了挪身子。“智爷也是长着翅膀的鸟人吗？”一个小男孩儿大声问，引起了一阵哄笑。“还真不是，龙阳带着我到不朽之川里捉了几条大鲤鱼作为礼物，你说这智爷是什么？”牛老伯问道。“是猫！是猫！”男孩大叫。“对啦！这智爷竟是一只会说人话的大肥猫！”牛老伯讲得绘声绘色，人群中又是一阵欢笑。我第一眼看到智爷时，也是吓了一跳。一只白色的大肥猫，头戴嵌宝紫金冠，身着流彩暗花云锦袍，有模有样地坐在一把金丝楠乌木太师椅上，那画面着实有几分滑稽。我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白猫，而智爷比我还要好奇地望着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你无毛无羽，无爪无尾，想必是人族吧！”还没等我发问，智爷先开了口。“不愧是智爷！真是博古通今啊！”我在胸前抱拳作揖，毕竟有求于他嘛。“少来这套，礼物带了吗？”智爷不为所动。“带了带了！”龙阳赶紧把鱼放在智爷面前的桌子上。“两个小娃娃还算懂事。”智爷假装镇定，却已流了口水。“小兄弟，想必你是从不朽之川来到幽都的吧？”听了智爷的话，我点点头。“你随水而来，必将随水而去，这不朽之川是连接幽都和你们人界唯一的通道。”智爷摇头晃脑地说着。“那我们把他扔到不朽之川里，让他漂回去吧！”看龙阳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你闭嘴！”我狠狠地瞪他一眼，竟然这么对我这个“恩公”。“小娃娃别插嘴！”智爷也瞪了龙阳一眼，“你要想回去，要乘船，直到不朽之川的尽头！”“不朽之川的尽头？我怎么没听过不朽之川有尽头？”龙阳不解地问。“你个小鸡崽子，毛还没长全呢！知道什么？”智爷不屑地说。“你……”我赶紧拦住冲动的龙阳，让智爷把话讲完。“一般人当然没办法到达不朽之川的尽头，因为你们乘错了船。”智爷继续不紧不慢地讲着，“在青丘山脚下，有一风津渡，一九尾狐仙在此撑着一叶扁舟，来往于人界与幽都。”“风津渡？我们翼人族部落就在青丘附近，从没见过什么渡口啊？”龙阳有些疑惑。“唉，年轻人性子不要这么急，我还没说完呢！青丘山下有一石洞，若贸然进入，你会发现它与其余石洞无异，若你借烛龙之息点亮洞口的两盏灯笼，你会发现别有洞天！但你要切记，这风津渡，是有来无回的。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该怎么做就看你们自己了！”智爷一挥手，我和龙阳竟从他的房子里飞了出来。“这个老家伙！说话慢吞吞的，听得急死我了！”龙阳愤愤不平。“这智爷真是老奸巨猾的主，说话模棱两可的，烛龙之息有是什么啊？”听到此处，古树下一名老人忍不住发问。“多亏了翼人族的长老见多识广，告诉我烛龙栖于天柱山。也多亏了我带去的扶摇经，翼人族可以再次飞翔与蓝天。龙阳飞上天柱山帮我拿到了烛龙之息。”牛老伯说到此处眼睛竟起了雾。“这小子还真够义气啊！”一个小伙子插嘴道。“是啊……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天柱山飞下来的情景……”牛老伯又陷入了回忆。天柱山，传说是幽都天与地的支撑，烛龙常年盘踞于此。我在天柱山脚下仰着头焦急地来回踱步，无心欣赏这直插云霄的天险奇观。龙阳已经飞上去一个时辰了，毫无音讯。突然，一个黑点向下急速俯冲，我远远望着猜那一定是龙阳，奋力向他挥手。随着龙阳离我越来越近，我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身形轮廓。只见他怀中抱着一个水晶瓶，一团跳跃的红色火焰，宛若活物，在瓶中流窜。龙阳眉头紧锁，挥动着翅膀，也向我招手，这时我才发现他雪白的羽翼在燃烧！“喂！你的翅膀！”我大喊。只见龙阳离我一尺时把手中的水晶瓶抛给我，他一头扎进了天柱山脚下的湖水中。我看着冒泡的湖水，只能继续焦急等待。片刻之后，龙阳喘着粗气，挥动着翅膀，浑身湿透的从湖水中跳了出来。我赶紧跑了过去，谁知他抖动着羽毛，甩了我一身水。“哈哈！”龙阳指着我哈哈大笑。“你还有心思笑，你差点没吓死我。”我绕道他身后，看着他雪白的羽翼烧焦了一片。“烛龙这个老东西太难伺候了，又让我给他挠痒痒，又让我给他刷鳞片的，最后打了个喷嚏，把我翅膀给烧着了。你看我刚才一路带着火花，帅不帅？”龙阳得意的问我。“你快闭嘴吧！你要是变成烧鸡我觉得更帅。”我见他挥了挥翅膀，轻微的烧伤不影响飞行，不觉松了口气。“嘿嘿！”龙阳接过我手中的汗巾，擦去脸上的水，在那傻笑。龙阳带着我飞到了青丘山，经过这几天的奔波，我也习惯了被他载着在空中飞来飞去。我们绕着青丘山飞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智爷所说的石洞。龙阳打开水晶瓶，一团火焰自己跳了出来，自动分成两份，钻进了两盏石灯笼中。一刹那，洞口射出万丈金光，我赶紧遮住双眼。当我再睁开双眼时，只见那洞口的光线因混沌而扭曲，让人看不清洞内的虚实。“快走吧！”龙阳在身后推了我一把。“你不进去送送我吗？”我竟有些不舍。“你忘了吗？智爷说的，风津渡有来无回。你是故意害我吗？”龙阳微笑着望着我。“谢谢你，龙阳！”“你可是我们翼人族的恩人，说什么谢谢！快走吧，别婆婆妈妈的了，像个姑娘一样。”龙阳挥挥手，劝我快点走。“龙阳，后会有期！”我走到洞口，回头，在胸口抱拳。“后会有期！”我鼓起勇气走进了洞口的金光中，其实洞内并没有像智爷说的那样“别有洞天”，不过是一排石路通向不朽之川的一段支流。河边简陋地搭着渡口，一叶小舟漂在河上，舟坐着一翩翩少年，少年身后九条如月华般清濯明净的银色尾巴。“唉，上次有人来此，已是百年以前了。”狐仙少年翻着手中的书卷，没有抬头，感叹道。“后来呢？”“后来，我在船上感到一阵困意，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睡在一艘小船上，船上只有我一人，就漂在冀州附近的海面上。”夕阳西下，灵源村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听完故事，大人、孩子们也陆陆续续被叫回家吃饭了。牛老伯望着被染红的白云，不觉又想起了龙阳燃烧的羽翼。这时，夕阳下一群大雁飞过，牛老伯似乎看到了天空中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脸，剑眉星目，他好像在说：“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