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的干妹妹
大陶匠
方尧没有示弱。
第二天一大早,他派人套上车,将避难的王益送到一个远方亲戚家中,转身却又埋头开工,似乎并不太把王益的告诫放在心上。一个从不轻易低头的人,这次自然也要较劲一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放弃
逢春知道劝说无益,也不愿再去方尧跟前自讨没趣,所以收起管闲事的心,只默默留心着隔壁的动静,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其实,黄李氏的事很快就过去了。
县政府抓了领头闹事的几个人,左右盘问却查不出幕后主使者。大家都咬死了“路见不平”四个字,纷纷替黄李氏喊冤。县长是从昆明派来的革命人士,对简单粗暴的禁烟方式本就颇有微词,眼下正好借着“平民怨”做了一番整顿,将禁烟局局长、余大明等人革职查办。
可查办归查办,禁烟却不能说停就停。
县政府中有人提出:碗窑是烟斗的唯一产地,只收缴现成烟具治标不治本,须得从源头抓起,把治理范围扩大到碗窑的所有工匠。
这条提议合情合理,很快就被提上日程。禁烟局很快制定了工作方案,打算搞个突然袭击以儆效尤。
中间自然有人推波助澜,但方尧毫不知情。
他沉浸在扬名立万的喜悦中,边抽水烟筒边望着那一排排只待入窑烧制的坯子,就仿佛一个老农望着秋天的金色稻田。布朗先生人在河口,信却三天两头地来,对进度特别关心。
方尧不识字,读信回信都由徒儿小六子代劳。他也曾忧心忡忡地问过布朗先生,万一禁烟运动查到自己头上来怎么办?
布朗先生语塞,但却不愿放过这次发财机会,故而也只含糊其辞,答非所问地把问题糊弄过去。方尧便也存了一丝侥幸心理,总觉得那把火不至于烧到自己头上。
再说了,坯子已在阴干阶段,只等条件成熟便能入窑烧制。等成品一出,布朗先生便会立刻安排运输,等它们到了越南的地界,就不受任何威胁了。
看这情形,入窑也不过是三五日之内的事情,方尧暗自窃喜,又吩咐妻子向金火娘娘多加了一炷香:“成败在此一举,咱们只能赢,不能输!”
话虽说得笃定,内心却始终有些不安,左眼皮也跳个不停。他一连几天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方尧随意地嗯了一声,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始终没办法把慌乱焦灼按下。
人类也许真的在某些方面存在第六感吧,因为两天后,禁烟局派人来了。
当时,方尧正带领着窑工们检查陶坯,做入窑前的最后准备。不料几个穿中山装戴帽子的男人忽然闯进门来,为首的一个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宣布:“我们是禁烟局的,接到举报,现在是来奉命查封的。”
举报?方尧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几个窑工身上望去。
禁烟局来得不早不晚抓了个人赃并获,显然是出了内鬼。因为烧窑的消息是密不外传的,只有跟着他干活的几个人知道。
但已经来不及找叛徒了,因为禁烟官员已经开始指挥手下人:“把这些坯子全都给销毁,就地销毁。”
说最后四个字时,那人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只拿阴恻恻的目光盯住方尧。方尧的心和手都颤抖起来,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双手抱拳恳切道:“大人,高抬贵手通融一下吧。”边说边向小六子使眼色,意思是去向秦氏拿钱,好贿赂当差人求个回旋余地。
可还没等小六子反应过来,禁烟官就冷哼了一声:“意图贿赂者,罪加一等!”
“这……”方尧面露凄色,声音也低了下去,用几近祈求的语气求道:“马上就入窑了,这都是我们的心血,求大人发发慈悲网开一面吧。”
那禁烟官却不为所动,一张脸寒得就像结了一层冰。他根本不理会方尧的哀求,只淡淡一挥手,示意手下行动。小差役们得了命令,便都快步走上前去,有几个腿长脚快的,已经顺势踢向地上的坯子,坯子砰一声飞出去,又重重砸在墙壁上,顷刻间便碎成一片一片。
“不要砸!不要踢!不要乱动!”方尧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便跺脚边拉一个小差役的衣服:“这些都是宝贝,赶紧放下!”
小差役嘿嘿一笑,随即松开手掌,一个刻填着黛玉葬花的坯子便直通通落地。那一声脆响几乎要把方尧的心震碎了,更让人心碎的是,砸坯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四周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抗议抢救,只任由这多日以来的心血化为无有。
可恨的是,禁烟官还在拿倨傲的眼神望向方尧,嘴巴里还不时吐出几句羞辱他的话来。
“黑心钱!黑心人!”
……
方尧只觉得头晕眼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而对方的嘴唇一开一合,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忍不住了,像是有一团火在胸膛燃烧,将他灼得双目通红,理智和克制都在一瞬间丧失。他忽然拨开众人跑进柴房,气势汹汹地扛了一把斧头过来,劈头盖脸就像正销毁坯子的差役们砍去……
这袭击突如其来,杀伤力是加了倍的。等众人反应过来去制止时,已经有几个差役倒在地上,血水也汨汨流出……
方尧哐当一声扔了斧头,仰天长啸一声,人已是老泪纵横。
他已经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手躲在暗处,算准了他的软肋与弱点,每一步几乎都在他们的设计预想中,只待他来自投罗网。
其实,盛怒之下的攻击力不过是只纸老虎,极容易被抓住破绽一击即中。等到幡然醒悟时,大错酿成再无回头的可能。
方尧就是在那天被抓捕的,第二次被官差带走的他,和第一回很不一样。
记得当年,他哭天抢地大声喊冤,甚至求着向举人救自己;可今日的他面色灰白身子瘫软,几乎是被人从家中拖出来的,他默不作声,对妻子女儿的哭泣置若罔闻。
逢春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心里浮起一层哀戚,竟感到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
他自然是不爱大烟,可他却用一个陶匠的身份,固执地爱着细陶做成的烟斗。假如有一天,烟斗真的不能再做了,细陶又该走向何方?
正想得出神,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了拉,回头一看却是妻子陈芷兰。她正用无奈的眼神看着他,头也轻轻摇了摇,表示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秦氏已经哭得快晕厥过去,方云也在不停地抹眼泪。她在回头时猛然看到逢春,忽然连扑带跑地奔过来,也不顾旁人陈芷兰在场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哭喊着叫道:“小春哥,你救救我爹吧!救救我爹!”
她自幼便被骄纵,加之是女儿身,所以家中一应事务全然不理。人生的大部分烦恼和快乐,也都系在了之前的一点少女心思上。如今大祸临头,可怜她还不能完整清晰地弄明白来龙去脉,只一个劲儿地哭嚎着:“我爹一定是冤枉的!我要去击鼓鸣冤,哪怕告到皇上面前,也得把他救出来!”
末了却又可怜巴巴地看着逢春:“小春哥,你帮帮我。”
逢春一时语塞,既不敢贸然应下,又不肯伤了方云的心。左右为难之下,只得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倒是陈芷兰不动声色地方云的手拿开,又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和颜悦色道;“向大哥力不从心,倒是那位布朗先生,或许可以帮上你们。”
“这……”方云面露难色,她们全家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素日也从不过问父亲的生意往来,根本没办法联系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于是她又把目光往逢春投去,再次可怜巴巴地唤了声“小春哥……”
陈芷兰笑出声来:“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丈夫又怎会知晓呢?”
她的声音柔而有力,三言两语直指问题中心。方云呆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嗫嚅着问:“那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把我爹救出来?”
此时此刻的方云,被一层忧虑和无助笼罩着,失去往日的咄咄逼人,倒把陈芷兰的同情心勾了出来。她轻叹一声,忍不住给这“往日情敌”指点迷津:“先把家里的工人都召集起来,开个会,想办法联系布朗先生,也派人去衙门打听情况。还有就是,你得盘点一下家里的财物了。”
“啊?为什么?”方云依旧傻乎乎的。
陈芷兰苦笑,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你呀,真是个傻大姐,打点衙门里一干人等,可不都得花钱吗?”
谁料那一指却意外戳中了方云的心窝,她红着眼眶看了看陈芷兰,这才小声答了一句:“谢谢你了,向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