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皮车记忆

　　 在大连读书的五年，每逢寒假，我都要背上简单的行李回家看看，从头到脚，最值钱的就要数手中那张乘车凭证。

　　 我家住在徐州，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属飞机，只要在天空中看一个小时的云彩，尚来不及打盹就可抵达目的地，但机票昂贵的价格让自己不能接受。于是，每次回家和返校，我都选择乘坐价位更合适的火车。那趟蓝皮车已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我只记得它由大连开往上海。每次乘车，候车室内都堆满了人和行李，而我通常选择躲在垃圾桶旁的角落，感觉相对安静一些，那次也一样。

　　 面前黑压压一片，每一块地方都像一个带有录音机的大蒸笼，播放着各式各样的磁带，大人的交谈声，小孩的哭闹声，行人皮鞋扣地的“嗒嗒”声……交汇一起，跟火车站的广播声一较高下。

　　 冬天，候车室外的广场气温只有—15℃，室内则达到了近15℃。候车的人们大多扯开外套的拉链，敞着怀，扇着风，有的甚至直接脱掉棉袄，尤其那些年轻时尚身材曼妙的女子，就更加引人注目了。蹲在地上吃泡面的人们，捧着“康师傅”的盒子把脖子伸得像长颈鹿，发出“唆唆”的声音，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还有几颗调皮地掉进面汤里。检票口迟迟不打开，入口处不断有旅客涌进来，呆在这个只进不出的空间里，我的心情也越发焦躁。

　　 “开始检票”的广播声尤其悦耳，轻飘飘的宛如天籁，那时候也不知道谁的声音竟然如此好听，只觉得一定是一位大美女。检票口打开后，黑压压的人群突然上升了高度，他们统一地从座位上站起，扛着从不离手的行李向前缓慢涌进。我的视野里多了许多亮闪闪的银白色，整齐而刺目，瞬间多出的空座位被灯光照得发白，也许是因为客流量很大，这些座位不用打扫也会一尘不染，且近乎恒温。

　　 这趟车次检票过半后，有些空荡的候车室瞬间又被等下一趟车次的旅客填满，他们把行李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尚未褪去余温的凳子，重复上演刚才的一幕幕。

　　 阅台边，每节车厢的入口前都排了长长的队，旅客们拖着笨重的行李走得飞快，距离开车尚有十多分钟，其实不管怎样加快脚步，还是要排队等待。我那时认为，如果人们都放慢一点节奏，互相礼让一下，那登车的效率会不会更高？蓝白相间的车体，散发着钢铁的森冷，我知道它要带我走过白雪皑皑的田野，走过冰封的长河，走过肃穆的山脉，蓦地腾起一股豪情，仿佛二战时期登上战车为国浴血前的祈望。

　　 车子开了，我总买不到靠窗的位置，还常坐在临近过道的边上，身边站着的旅客是买不到坐票，只好站着返乡的同路人。开始还好，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时间久了，自己从昏昏欲睡中一个趔趄醒来，忍不住抬头望望这位陌生人。是一位面色黝黑满脸皱纹的大叔，他布满裂纹的大手擒住靠椅，另一只则扯住放在脚下的蛇皮口袋。他不舍得放手，也许那块黑漆漆的蛇皮口袋里是他奋斗一年才得来的积蓄。浑浊的双眼被耷拉下来的眼皮剂成了三角形，窗外不断变换的植被印在那对发黄的瞳孔里，嘴唇泛起了比牙齿还要白的颜色，写满疲倦的伛偻身形在“晃当”声中摇摇欲坠。

　　 “大叔，你站了那么久，来休息一会吧，我去上个厕所。”等到有了尿意，我便找个借口，好让这位同路人得空休息一下。

　　 “不，不，那怎么好意思。”他操着一口山东话，看着我的眼睛里透出惊讶、质疑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 (经典文章 www.wenzhangba.com)

　　 我站起身，把他按在了座位上，便朝着连接处挤去。刚走两步，身子便和另一个人贴在了一起，过道处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对不起，让一让，借过一下。”我努力挤兑出一副歉意的微笑。

　　 “我也想让啊，可是实在让不了了。”跟我贴在一起的同龄女孩双手环胸，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无奈和苦涩。

　　 最后我还是挤过去了，我把她坐着的行李箱举到头顶，然后侧着身子绕过她，再把行李箱放了下来。好不容易来到了连接处，面前一幕几乎让我绝望。洗手间的门全被打开，里面站的全是旅客，还有一位及膝的小男孩，躲在妈妈的身前，怯生生地打量四周黑压压的人群。

　　 我开始焦虑起来，生理问题总是这般迫切又孱弱不安。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位同龄女孩。她红着脸带点羞涩地对我说：“你好，麻烦借过一下，我想上个厕所。”她个头不高，视线被人群全部挡住了，自然没有看到刚才的一幕。于是，我侧开身，让她看到了厕所的现状。她用洁白的小手捂住张大的嘴，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委屈。

　　 “对面是卧铺车厢，你跟我来，我们去那边吧。”正当苦恼时，我想起了小时候爸爸带我乘车的一幕，也是因为急需解决生理问题，向列车长求助后辗转来到卧铺车厢才搞定的。

　　 这一次也一样，只不过换成了我带着一位陌生的女孩先来到餐车，把车票压在列车员处，并说明情况，然后两人才得以进入卧铺车厢并把紧急且要命的事情解决了。

　　 顺利返回原来的位置，那位大叔想把位置还给我，我摆了摆手，说自己屁股坐得痛了，想站站，让他继续歇会。他连声道谢，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就这样，我同那位大叔和女孩都慢慢熟络了，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了很多故事。大叔的家乡在菏泽的乡下，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没有儿子，女儿们都嫁了出去，自己想趁着还有些力气，就到大连的一个建筑队打零工，年关将至，这才挤上了春运的人潮。女孩跟我是老乡，她已经不念书了，在大连做起了化妆品生意，店面不大，却也过得开心。她有一个读大一的弟弟，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父母务农，她做点零碎，供弟弟一人。我说：“你是一位好姐姐。”她就脸红了不说话，当了解到我也是一名大学生后，她就问东问西，对校园的一切充满好奇和向往。

　　 二十小时的车程转眼即过，那一次在火车上，我说了很多话，印象里从没有跟陌生人交谈过这么久，回到家也没感觉到疲倦，在车上发生的一切又在眼前一一浮现。

　　 从外观来讲，这趟冷色调的蓝皮车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甚至它的车次我都记不清了。但是，这种慢节奏留下的空白让我学会了观察、想象和与陌生人交流，故事是人们无聊时最温暖的依存，对这段经历，我总是满怀虔诚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