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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场特辑 | 修新羽:黑灯火

2017-12-07 12:02:43 作者:修新羽 阅读:载入中…

新人场特辑 | 修新羽:黑灯火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12月号·新人场特辑

  作者简介

  修新羽,1993年生于青岛,现清华大学哲学系在读。作品散见于《天涯》《青年文学》《芙蓉》《解放军文艺》。

黑灯火

  修新羽

  上次争吵在两年前,我记得,汗渍。白衬衫上满是半透明的汗渍,还有诅咒一般萦绕的酒气。仰之,你蹒跚着撞进门来,怀里抱了座根雕,价值我们半年收入。你用手指紧紧扣住它,你的指尖微微发白,你的肩膀吃力地耸起,你的胳膊撞到门框,而它毫发无伤。

  “眼睛。”你像孩子那样坐到地板上,坐到这块木头旁边,用目光贪婪地舔它。“眼睛像活的一样……”看到我的表情后,又喃喃补充:“家里一直缺点儿装饰品。”你的眼睛很红,犹如哭过很久,犹如瞪过很久。我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你是在说这座根雕,根雕上乌黑坚硬的木头眼睛。

  你说这块木头属于我们了,虽然我们都知道它只属于你。一棵活了几个世纪的紫檀,死于干旱或砍伐,被人从泥土中挖掘出来,被带到某位艺术家的工作室,被雕成蜷卧在灌木丛中的金钱豹,保留着所有的肌理和绺花。被雕刻成它所不能理解的样子。被安置在市场上,被人用金钱换走,被人搬回家中。

  这是棵想要得到水源的树。这是棵让自己变成艺术品的树。

  我记得汗渍、争吵、红色的眼睛,记得眼泪。那些天我们的生活落满灰烬,一万次道歉之后,你重新回到卧室,收拾起沙发上的被褥,倒掉烟灰缸里的烟蒂,清理干净地板上的玻璃杯碎渣,把那块木头孤零零地安置在玄关。

  那些你外出应酬的夜晚,我总会打量它,边擦头发边打量它粗糙的纹路,试图想明白它如此昂贵的缘由。有时候我会故意把手指按在木头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记,用自己的方式占有它。然后用毛巾把所有水渍都擦干净:你肯定不愿意让它受潮。尽管我总是在想像它受潮之后长满青苔的样子,在夏天,在昆虫、树木、天空与鸟群之间。

  我不喜欢它,仰之,至少不喜欢你看待它的方式。你说“奇崛”、“遒劲”。它们在悬崖缝隙中苦苦挣扎着遭受漫长干旱,痛苦天长日久,最后坚硬得就像化石。这只豹子的头又小又圆,警觉地昂着;身上是稀疏的黑色斑点。你说“奇崛”、“遒劲”。

  我查过资料,我知道这东西的本质是一种愈伤组织。记录着树根受到的所有伤害,筛管断裂,局部营养过剩,细胞无序分裂。最终被加工成花瓶、烟斗,或一头豹子。

  你明白的,我从来忍受不了那些被雕琢过的东西。我还记得那次去海边度蜜月,阳光,湿漉漉的沙子,还有那串贝壳做成的风铃。我从包里翻找出防晒霜,正试图把那些黏糊糊的白色乳液涂到背部。你本来是去买水的,回来时却拎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

  “你看看。”你在旁边坐下,把那个盒子塞过来。我满手乳液,我看自己的手,又看你。带着轻微的不耐烦,你自己把盒子打开,微笑着,仔细拆掉那些粉色绸带、印花包装纸,把那个形状古怪的风铃取出来。它是用不同贝壳拼成的,被染成薄荷绿和水红。

  “根本想不到,贝壳还能做成这种东西。”你柔软、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拨动那些贝壳,它们相互撞击,发出比陶瓷更闷的声响。它们很久之后才被重新装回盒子里,你用绸带把盒子再次捆绑起来。你带着微弱的兴奋,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

  我确实没想到。

  幸好那些柔软坚韧的线很容易被剪断,染料和胶水痕迹也可以清洗干净。它们被安置到鱼缸里,纯白有瑕,带着浅浅的紫色,有些还带着浅褐斑痕。

  即便在水草和鹅卵石之间,即便重新回到水里,即便重新在水里待很多很多年,它们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贝壳边缘有两个难以修补的小洞。这是些死掉的贝类。这是人们每天在做的事情:把生命变成艺术品。

  那天你下班后在鱼缸前站了很久,仰之,你一整个晚上都没跟我说话。就好像它们的生命都是为了你的欣赏而存在。当你需要时,它们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艺术。即便它们不再是艺术,即便它们被视为毫无价值的垃圾……也只是你的垃圾。

  这次的争吵很不一样。这次只有我在反对,哭泣,沉默,单方面的战役。你不在乎任何反对,哭泣,沉默,战役。你耐心温柔,体贴,愿意等,一次又一次包容。在那些漫无边际的柔软被褥里,我拧动手腕挣脱你的手。

  “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这样说,一次又一次把我紧紧握住。你的四肢像是柔软坚韧的锁链,你就是我的牢笼。

  “用眼过度导致视网膜脱落,手术很简单,没几天就能恢复。”

  他们这样说。他们这样说谎。

  手术后我一直待在床上,不能随便扭头,而是要装作一具尸体。医生说应该趴着睡觉,靠重力帮助眼睛康复,“保持裂孔或脱离区处于最高位”,“以便视网膜神经上皮与色素上皮紧贴复位,防止视网膜再次脱离”。事情解释起来有着太过复杂的原理,而我能做的一切就是把结论记清楚,服从。

  然而拆下绷带的时候,我依旧什么都看不见。早就应该明白的,对吧。他们总是会把病情描述得简单一些,好让病人得到点儿慰藉。可能不是视网膜脱落,可能是脑部肿瘤压迫了视神经……

  或许要学习盲文。或许不用,可以使用有声书。或许会康复。或许不会。或许会。

  仰之,我并不相信你的话。并不完全相信

  房间被你改变了,它又空荡又拥挤,充满了警惕,充满了小心翼翼。你偷走了我最喜欢的水杯、剪刀、指甲刀,乃至于没有笔盖的中性笔。所有尖锐或易碎的东西。

  手指代替眼睛来熟悉一切。电视:扁状的塑料板,前面光滑坚硬,后面更粗糙。沙发:微凉的皮质,有着隐约纹路。玻璃杯:比瓷碗更光滑。光滑或粗糙,冰冷或温暖,坚硬或柔软,这就是事物存在的全部方式。

  这是陌生而迥异的世界。这是芭比娃娃在玩具箱里的世界。

  蝉鸣恒久不息。

  黑暗中,这是过于漫长的夏季。你允许朋友们来看我,他们就三三两两地来。第一个来的是我那位大学室友,结婚最早,离婚也最早,并不理解我的任何抱怨。“周仰之对你真好,这才是患难见真情。”说话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上去她正在抚摸桌角,那里被仔细包上了海绵,以防起身时被撞到。她一次又一次地抚摸桌角。“但你没必要跟我炫耀。”

  她相信我在炫耀,而其他人都认为我过于焦虑……不是每个人都失明过,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着一个如此体贴的丈夫

  他们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想要离开了,只是并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继续谈论一些陈年旧事消磨时间,然而很快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沉默着,夏天的蝉却发疯似的叫。

  好像他们事先约好来这里听蝉鸣一样。于是我说我累了,于是他们落荒而逃

  于是房间重新空荡。

  我要自己吃东西,这并不困难。人们能在闭眼后用手摸到自己的鼻子,也能在失明的时候用勺子把食物填到嘴里。

  不被看见的是否就不算存在。用不存在的筷子往嘴里填着不存在的食物。这就是一切。

  用手在桌面上摸索出一片平坦,把碗放下。把易碎的瓷器安然无恙地放在它应该待在的地方。这就是一切。

  你看着我进食,在有必要的时候轻轻发声来提示我,鼓励我。你甚至允许我自己从卧室走去客厅,我故意走得很快,故意不去考虑所有的阻碍。我最终抵达了沙发。

  靠垫被塞到我腰后。浅蓝色靠垫,带着米白流苏。坐在这里能看到沙发对面挂着的装饰画,去云南旅游在蝴蝶泉买的。这种工艺品需要的蝴蝶翅膀不能有任何破损。那些蝴蝶被放进纸质的三角袋里,窒息而亡……上千只蝴蝶贡献出自己的翅膀,拼凑成一种只出现在神话中的鸟类。一幅蝶翅画,一幅凤凰。

  蝴蝶们死去了,那些翅膀还活着,在阳光下会荧着蓝绿色的光。

  你把靠垫塞到我腰后,用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膝盖。那里被沙发扶手撞了一下,目前来说并没有产生什么后果。你温柔地抽干了周围所有氧气,我只能在三角袋里疲惫不堪,挣扎,最后死去。然而我还在呼吸,我还能呼吸,我并非必死无疑的蝴蝶。

  左侧沙发在下陷。手臂涌来,然后收拢,我的肩膀挨上了你的胸膛,一定是你的胸膛,那些温暖有韧性的,微微起伏的肌肉。你的心脏,坚定不移地,平静地跳动。在床上以外的地方,我们很少如此亲密。你亲吻我,我把手插入你的头发,你毛茸茸的,你的鬓角,你的下巴,全都毛茸茸的。就像什么动物,就像毛绒玩具。

  你从来都很温柔,喜欢搜集那些精致的小东西,喜欢照顾别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高烧不退,每天都要依靠你的照料,你的湿毛巾,你的安慰。思维在高热中混乱的时刻,我无法拒绝,无法反驳,只能哽咽着蜷缩在你的怀抱中,只能依赖你……后来有很多次,你很多次跟我提起那些时刻。你怀念它。

  我了解你,仰之。我知道你的怀念,毕竟我们从大学就认识了。毕竟我们刚毕业就结婚了。毕竟我们想要个孩子。毕竟我们拥有过一个早夭的希望

  做手术需要注射很多药物,它无法在母亲体内生存。

  我还记得那些医院里的声音。那些骤然响起的窃窃私语,潮汐一样慢慢起落不定。在看不到的时候,我尤其能感受到那些议论和目光,它们在我的皮肤上灼烧。无边无际的人群里你离我最近,紧紧握住我的指尖。你的手心在我指尖灼烧。

  “热不热?”你说,有湿乎乎的东西在我额角蹭来蹭去。你的语气充满了关切,仰之。比曾经真实,比真实更真实,一种发自内心的关切。那种过去从未属于我的,只属于那些蝴蝶拼画、贝壳风铃、花豹根雕的,关切。

  我从你手里接过那块湿巾,仰之,那团小小的柔软纸巾。我把它捏在手心里,等它慢慢变得温暖,变得干燥。

  我成为了一种彻彻底底的艺术品,永远生活在等待中,就像一张桌子,就像那种最常用于比喻女性的东西——花瓶。像那座根雕。像一切你喜欢过的,正在喜欢的,即将喜欢上的东西。

  “你还好吗?”回家后,你把我搂在怀里。“没关系,你还是很可爱。”你的嘴唇落在我额头上,温暖,带着潮湿气息。又是谎言,很明显。我变成一方柔软的手帕,只能塞在你西服口袋里作装饰。甚至连手帕都算不上,不能被带出门。

  胡茬按在我裸露的肩膀上,酥酥麻麻。

  或许是这些天因为忙碌而忘记了,或许是觉得终于没人管你了所以偷懒,或许是故意想要自己憔悴些。有太多种可能,每种都是正确。

  人们不够了解这个世界,甚至连自己的家都不够了解。所以你不会知道在抽屉里有着多少把刀。家庭药箱里都备有哪些常用药物,哪些需要新买,哪些过期了应该扔掉。厨房的煤气在用完后该把总阀关掉,更为安全。

  你知道,仅仅知道,如何往家里摆放艺术品。那块根雕应该已经被移了出来,更为醒目地摆在客厅里。当你往根雕上涂抹油脂和蜡来进行保养的时候,空气里总会飘荡着黏腻的酸味。

  “打地板蜡。”你总是这样解释,而那种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地板蜡的味道不会那么浓重。你越来越频繁地照料着你的根雕。

  酸味越来越浓。在我触碰不到、永远也触碰不到的地方,我们的家里应该已经摆满了根雕。等那股味道终于散去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零散落叶被人踩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风好像很大。我能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在碎掉。我还听到自己在对自己说,够了。

  没人能测量时间。时间是一种错觉,只能通过指针的移动来被认识。正如只能通过那些被看到的亲密,被信守的承诺,被听到的言语,我们测量人与人之间的爱意。

  你雇佣了一个全天护工。是个女人,护工通常都是女人。据说有四十岁,声音听起来却很年轻。你在书房里摆了张弹簧床。有几次我在半夜醒来,而你并不在身边,那半床被子下面什么都没有,用手慢慢从床单上摸过去的时候,只能感受到光滑的凉意。

  我从来没问过你去了哪里。

  我早就学会了自己去浴室,我能自己拧开花洒,也能打开洗手池下面的柜子,找到几盒还没拆封的剃须刀片。

  你原本应该在做晚饭的,可不知怎么就来了浴室,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你走过去,又走过来,鞋底拖拖拉拉地拍打在地板上,像海豹用尾鳍笨拙地拍打海滩。你在门口停住。

  我知道你会看到什么。柜子空了一半,几瓶洁厕灵和消毒液随意摆在地上,还有成堆的卷纸和肥皂。而我膝盖上正摊着一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些发卡和发圈。

  “找什么?”你问,心不在焉地把手伸到了这个袋子里。“这是什么?”然后你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嘶声。一枚刀片划伤了你,很薄的剃须刀片,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从浴室的柜子里拿了出来,随意地扔到了这个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去年,昨天,或仅仅是几分钟前。

  所以浴室变成了禁地,同时不被允许的还有厨房,因为那里有太多危险的金属厨具。你拉上隔间的门,在门口放一把椅子,以免我心血来潮地突然想要自己做饭。而我会摸索着确认椅子的位置,把它轻轻挪开。如果动作足够慢,那扇推拉门的滑轮就不会发出声音,我就能踩在厨房冰凉的瓷砖上,像是夏娃终于走出了伊甸园。

  失明后的一切都是探险。我知道灰尘摸起来是干涩的,知道在沙发底下有双旧拖鞋,知道很久之前弄丢的珍珠耳钉落在了一堆废报纸下面。在卧室的角落还有某个皮毛光滑的动物。硬邦邦的,静止不动。我最初被吓到了,仰之,那些光滑犹如活物的皮毛,我最初并不知道那是具尸体。等摸到那双犄角,才明白这是一座标本,一头已经死掉的鹿。你并没告诉过我这只鹿会出现在卧室里。

  用自己的方式,我重新行走,吃饭,穿衣服,听音乐,洗澡,偶尔午睡,常常能在梦里重新见到一切。最初是难以忍受的疼痛。视野里出现一块不断扩大的黑斑。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望向办公室的白墙的时候,那黑暗迅速扩大。

  最后我失去一切。最后我在空调的凉意中醒来。

  那天午睡后的事情是场意外。窗外下着雨,人在睡眠里就陷得比较久,起床后有些眩晕,我漫无目的地走出房间,理所应当地倒在地板上。厨房里的水流声还在响,但洗碗声停了,瓷器猛烈地撞在一起,脚步声,她走向我,把我搀扶起来。

  她的手又冷又湿,不仅又湿又冷。

  我在黑暗中独自揣摩了很久,和你出门吃晚饭时才把这件事讲出来:“那个保姆手好像有点儿问题。”

  “少了两根手指。工伤,之后被工厂开除了,只能做点儿劳务工作赚钱。”你的语调非常平静,过于平静了。你夹了一口菜到我嘴边。“之前是我们厂里的,很老实,干活也仔细,少两根手指不影响做家务的……她很可怜。”

  我张开嘴,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和菜叶一起缓缓咽下去。这种菜叶带有奇怪的苦味,我尝不出这究竟是哪种。我把你给我的一切都咽下去。

  是的,我知道这种事情。她真的很可怜。

  只有人类才会这样做,把受伤之后的盘错瘿疖当作艺术品,把那些尸体当作艺术品。

  晚饭之后,你总喜欢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你的胳膊揽着我,你的手在我脑后懒洋洋地抚动,就像抚摸某种小动物,虽然我并不是小动物。那把刀就在我身后,不是感觉到,我仅仅是知道它在那里。那把刀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我肢体的延伸。寒冷,坚硬,锐利。人们把它制造出来,指望它能顺利地伤害别的东西:削掉苹果的皮,切碎某些冷掉的肉。

  蝉在叫。它离我们很近,好像就在窗外的树梢上。房间并没有因为那些蝉鸣而变得热闹起来,反而更加寂静了。它还在不断吵闹着,它们好像在用这种方法反抗着最终会到来的秋天。夏天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蝉鸣掩盖住了正在发生的一切。

  有东西正在注视着我们。可能是蝉,可能是那只豹子。可能是那头鹿。可能不是。

  世界上就是有种人。或许这正是你的特点:喜欢那些残缺的、被改造过的东西。贝壳做成的装饰品,被驯化的鸟,被雕刻的树根。那些装饰品一样的人,被驯化的人,被雕刻的人。她们。我们。

  我读到过那些。从六七岁开始,那些在夕阳或者火车上摇晃的昏暗灯光下积累的字句,那些让我痛苦,最终让我失明的东西,那些书。其中有几本记载着有关精神疾病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世上存在着一种叫做“慕残症”的东西,那些人只对残缺不全的肢体才感受到性欲。无论是失去一条胳膊,一只耳朵,几根手指,还是失去视力。

  你帮我注册加入了某个残疾人互助会。经常会收到邮件,助残日晚会征集才艺展示,或者其他类似的奇怪活动。参加活动的往往分为两种,一种对此充满狂热,兴致勃勃,仿佛表现得乐观积极一些就意味着他已经战胜了生活;另一种对抛头露面感到耻辱,对深居简出又感到孤独。我从来没去参加过。

  但你很愿意帮助组织活动,还把其他盲人叫到家里一起吃饭,你说这样的交际对我很有好处。你那样热切。你接了许多电话,电话那端是陌生人。至少,对我而言是陌生人。

  在这场灾难以前,我们常常凝视着彼此,努力变成一对完美夫妻。你总是最先失败的那个,你的表演总是有漏洞,有些时候是挫败中的沉默,有些时候是争吵时摔碎的碗,

  现在你毫不费力地赢得了胜利。至少你相信是这样。你投入到自己的新角色中,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另一种生活。甚至给我买了很多新衣服,包括一件新睡衣。喋喋不休地说:“不能放弃自己。”睡衣吊带上装饰着蕾丝,我能摸到那些蕾丝的花纹,却想像不出它们的样子。失明前我从来不会穿装饰着蕾丝的衣服。

  “你还是很美。”湿漉漉的嘴唇在我肩头停留,继续向下滑去。

  夜晚降临,就像是一堵墙。

  看不见的时候,事情更加随意。你压在我身上。我听着你的呻吟,一次又一次从中分辨出那些情绪,何时加速,何时颤抖,何时停止一切。你还是想要孩子,所以我们还是会有孩子,数量由你来决定。

  我闻到一股浅淡的腥气,才想起你手上的伤。

  即便在黑暗中,特别在黑暗中,很容易就能握住你的手。左手食指上一圈粗糙的布料,创可贴。你能看见,能躲避,能愈合。你是活着的,一种生物,而不仅仅是一堵向我倒下的墙。我慢慢抚摸着那圈窄窄的布料,听见断断续续的风声。树叶窸窣作响,永无止息地落在地上,像是已经决定要把整座城市埋葬。

  不会有扭打,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刀尖陷入血肉,我会用自己最大的力量。会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沾满我的手掌。会闻到腥甜,越发浓重的腥甜。我的耳膜突然有些疼,血液嗡嗡作响。一切将难以挽回。一切不需要挽回。

  水声停了。脚步声。咔嗒。洗好的水果被放在茶几上。你停顿了,你已经注意到我背在身后的手。你的呼吸声很慢,离我很近。

  我听见,呼吸。在忍耐的时候你总会这样呼吸,仰之。在你忍耐痛苦或者忍耐欲望的时候。你的忍耐就像你的愤怒一样鲜明。你深呼吸。

  “怎么了?”有只手轻轻拢在我胳膊上,轻盈得像是某种禽类的翅膀。你的温度不该这么高的,仰之,就仿佛血液正在你的体内灼烧。你让我觉得自己就要被烫伤了,这很痛。

  我把手从背后抽出来,尽可能缓慢,装作那把刀并不存在。你把它从我手中接了过去,你刚一用力我就松开了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再有。而你也没有询问。

  没有“刀是哪来的”,“为什么把刀握在手里”,也没有“别碰这些危险东西”。我可能是想自杀,对吧。也可能是试图要自己削水果。或许你自以为非常理解我,或许你不再尝试着理解,只追求结果上的服从。

  “不准自己削水果。”最后你这样说。

  你只能这样说。虽然那只黑色的豹子看到了一切,那头鹿看到了一切。

  这些天我常常能闻到香水的味道。就在那些木蜡的酸臭味之中,隐隐约约,像是幻觉。那位年轻的护工用不起香水,除非有人愿意送她。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仰之。为什么你们几乎从不交谈。

  我知道那种事情,在雇主和护工间经常发生的事情,在女主人失明的时候更是顺其自然。

  所以刀片开始出现在家里的每个地方。被塞进洗碗海绵里面,差点儿就能割破她的手;或是光明正大地放在餐桌上,放在她用来做早餐的吐司面包旁边。没人看到是谁放置的,但我们都知道。像暴雨后原始森林里的毒蘑菇,危险从每个角落里生长出来,那些刀片从每个角落生长出来。

  那些薄薄的金属片,冰冷光滑地贴在桌布上,在我吃饭时,冰冷光滑地贴在我的肘部。我用手指按住它,小心翼翼地将它捏起来。我不记得这一枚。或许我忘了。

  刀片出现在家里的每个地方。

  那个护工辞职了。

  结局是凌晨时分压低声音的谈话,结局是收拾行李的细碎声响。结局是她说我疯了,说了很多次;你说我只是想提醒你记得刮胡子,我只是压力太大了。这些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足够吵醒一个经常失眠的人。起初是争吵,随后是沉默。

  有很多原因会让人沉默。尴尬,愤怒,或亲吻。或无声的哭泣。过了很久你才重新回到我身边,带着寒夜的凉意。我背对着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

  据说截肢的人会患有幻肢症,觉得自己失去的肢体还在……像我这样失明的人,会不会也能“看见”?不是看见光,不是秋风流水。是黑洞,夜间的百慕大三角,那些旋转着吞噬一切的黑色海域是什么样子。深不见底,似有若无,有隐约闪烁的光晕。

  仰之,世上有没有能让人失明的药物。

  如果有的话,你一定会知道。像你这样杰出的工程师会知道如何高效而可靠地获得知识,知道如何让一个机器突然发疯,咬下某位女工的手指。世上又有没有足够善良的人,愿意发自内心地同情、包容、照料每一种残缺。

  黑暗里你说:“刚才做了梦,醒了。”声音很小,听起来你仿佛离我很远。声音像雾气那样似有若无,冰冷、含糊。它来自你,也可能来自我的想像,来自想像一样的黑暗。于是我不吭声,于是你重新睡去,或假装睡去。

  我还记得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最初的那次谈话,那时我在哭,而你苦恼地坐在我身边。我能听明白的那种苦恼。你慢慢吞咽口水,随后又使劲舔过嘴唇,发出细小的水声。“你现在这样,还是辞职在家休息吧。”你说。

  我试图沉默,却还是忍不住说:“不对,辞职也没法解决问题。”

  “那回去工作吧,眼睛不好其实也不算太严重,我托人多问问。”

  “不对,工作也没法解决问题。”

  你重新无计可施,又过了很久才用手指慢慢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已经过了太久了。然而我还是能在想像中看见你当时的样子,微微有些佝偻着肩膀,全然无辜,又带着隐约的兴奋。在后来的漫长黑暗里,我总能看见你。

  仰之,失明在字典里有两种解释。失去视力,或者失去光明。没什么区别。我相信自己能看到,至少能看到黑色,黑夜、黑空气、黑八月、黑灯火。在那种世界里万物完好无损,仅仅都变成黑色。

  仰之,人们总在妥协,在不理解的时候就达成交易。这就是人们一贯的相处方式,直到他们再也没有退路。直到昨天你拒绝了我的请求,拒绝退出那个残疾人互助协会。你以家属的身份出现在那里,所以你也不会愿意退出这场婚姻。你在沙发上拥抱我,说这对我有好处,说我不能逃避这个真正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一切。你湿漉漉的嘴唇蹭过我的脖子。胡茬已经剃得很干净。我们用光了所有的剃须刀片。

  我想要尖叫,我所有的神经都在疼痛,可我只能坐在那里,任由你的胳膊缠住我。像蟒蛇与它的猎物,像绸带与礼物盒,所有纠缠里我都只能等待。

  怎样才能达成真正的和解?

  答案是消毒液与清洁剂,次氯酸钠与盐酸。初中课本里的化学反应,氧化还原,生成致命的氯气。即便是我,即便是并不如你优秀的我也还记得。

  在这个初秋的夜晚,在这间柔软而空荡的房间里,我会再次移开挡在厨房门口的椅子,找到最大的那只玻璃碗,我会把这只碗放在我们床头。我会拿出藏在浴室柜子下的消毒液与清洁剂。在此之前,我会听到电梯开门,甜美的电子音提示说十三楼到了,钥匙塞进门锁,咔嚓声,门被打开。你换好鞋,放下提包,向我走来。我会微笑着迎接你的拥抱。

  而在此之前,在所有之前,我会坐在这里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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