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的若干种做法
图/loika
猪肉的若干种做法
1
沿着京珠高速一直走，12年的清明节前夕，我第一次踏上回家乡的路；从我出来以来，关于家乡的记忆全部来自父母的口述，听说那里是鸟不拉屎的穷山僻壤，民风刁蛮。父亲在年前将生意转让出去以后，不顾母亲的劝阻，非得回家乡盖房，顺带把我这个伪家乡人也捎上，说要让我认祖归宗。
我对家乡全无情感，于是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渐渐落寞的风景，心中是千万般不情愿。过了广州以后，目光眺远已经望不见高楼，尽是嶙峋的青山。车子行进至韶关地界，我指着县城街道两侧的商铺问，这里就是家乡吗？父亲说不是的，他使了个眼色说，家乡在山上。
车子从县城的一个路口右拐，开上了山，山路蜿蜒颠簸，几乎每过十秒便是一个急转弯，更可怕的是山路没有护栏，车子就开在悬崖边上，让我一路提心吊胆。渐渐地我感觉耳朵在嗡嗡作响，也许是一时没有适应这里的海拔，山沟中偶尔可以看见袅袅的炊烟飘起，那是一个村庄，像这样的村庄在山上有许多，我的家乡便是其中之一。
村子里，我素未谋面的亲戚们站在路边迎接父亲的到来，他们有老人小孩，还有两条骨瘦如柴的黄狗，堂大伯拎着一把杀猪刀，沧桑的脸庞上挂着微笑。
“来了，刚好准备杀猪。”父亲刚下车，堂大伯就过来拉着父亲往后屋的空地走去，一众亲戚也在用家乡话热烈地交谈着什么，可惜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我留意到堂大伯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一脚深一脚浅，应该是腿脚有些毛病；跟着他们一路穿过厅堂，从厨房旁边的过道走出去，眼前是豁然开朗的一片空地，空地上的池塘旁用粗麻绳拴着一头黑猪，正不安分地拱着地，警惕地望着众人。
堂大伯朝屋内喊了一声：“娘，杀猪了！”，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家乡的清明节风俗，是一些感谢祖先和神明的话。念完词后，堂大伯走到猪的背后，猪迅速地往后看了一眼，堂大伯便不动了，猪打了个响鼻后转回头，堂大伯又开始慢慢靠近，就在一瞬间揪住了猪脖颈上的粗麻绳，尖刀从脖子侧面狠狠扎了进去。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急忙把空水桶提过来，堂大伯死死摁住猪脖子，把伤口对准了水桶，猪血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一般狂泄，晃得堂大伯满身都是。
我如同所有身边的小孩一般屏住呼吸，生怕看漏了一个场面，猪嚎叫着，挣扎着，身体疯狂地扭动，这时候有个小孩大喊了一句：“看，猪拉屎了！”然后是清脆的笑声。
我才发现猪的屎尿不受控制地流了满地，孩子们大笑起来，这是难得有趣的画面，我因为从小生活在城市，当下稍稍感觉有点血腥，但很快被新鲜感盖过。
“行了，都回去吧，别看了。”黑猪挣扎不动了，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堂大伯挥手让人回屋等着，招呼了几个男人一起将整猪搬到了厨房。
2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沉，有人过来招呼大伙儿开饭了，屋子里的人便往外走去，原本杀猪的那块空地上摆了三席。大伙儿彼此招呼，热火朝天聊着，席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广东人的习俗，吃饭前先喝汤，三个大瓦罐分别放在三桌席上，揭开锅，香气缭绕而上，肚子被勾引得咕噜作响，父亲朝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起身挨个儿给长辈们盛汤。
我看见这碗汤清澈，枸杞叶翠绿，猪肉雪白，还有一捆我说不上名称的香料，汤表面的油不多，想来是自家养的猪常运动所以脂肪少罢。
盛完汤落座以后，我迫不及待端起汤准备喝一口，这还没喝上呢，香味已经让我有些陶醉，我十分不解地问父亲，汤里有什么？怎么那么香？
父亲用筷子挑起一根黑色的仿佛树枝一般的东西，告诉我，香是因为这个，叫作五指毛桃。
说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青山说，就在山上摘的，农村啥都有。说着他用双手比了个长枪的姿势说，以前山上还有黄猄打，黄猄你吃过没有？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父亲说的黄猄是什么。
汤喝没两口，第一道菜就上来了，这道菜谈不上好看，只是大白菜和猪肉一锅里炖了，远远还闻得见一阵猪肉的骚臭味道。抱着尝一口的心态，没想到味道超出了我的期待，那块晶莹的半肥瘦肉入口时，骚臭味道一瞬间被肉香盖过，肥的部分吃起来竟然弹牙，有记忆以来我从未吃过这般喷香的猪肉。
父亲适时地说，农村的猪满山跑，流了一身的汗，所以这身体里面的污秽都排到皮肤上去了，别看闻起来味道不怎样，吃起来是一点臭味没有，在城市可买不到这么好的猪肉。
猪肉的香味还留在齿颊间，下一道菜已经端上来了，我一看这菜就对父亲说，这菜我知道，叫作水绿菜炒猪皮。水绿菜是拿开水浸泡新鲜的绿菜，不加盐，看上去和酸菜相似味道却全然不同的健康食物，算是家乡的小特色食物。我见妈妈在家的时候做过几次，特别好下饭。
说到饭我才想起来，菜都上两道了，饭怎么还没来？
正想着，我听到清脆的啪啪声，过了一会儿看到有人把竹筒饭送了上来，热气蒸腾，类似粽叶的香气钻鼻，家乡漫山遍野都是竹林，果然是遍地取材。
石磨豆腐，用的是山泉水，甘甜自不必说，鲜香嫩；焖肉是客家菜中备受喜爱的一款菜，地道的焖肉用的不是冰糖而是黄糖，五角等香料将一锅肉焖得喷香，接下来重重美食虽然卖相不佳但味道皆属上乘，不在此赘述，总之到了最后宾主尽欢，每个人都饕餮一顿，心满意足地离开。
3
饭饱之后，父亲和堂叔伯们聚在门前的院子纳凉，商量着明天拜山的事宜。我听着无聊，便往厅堂里走，房子是用砖瓦造的，墙缝中挤满了青苔，屋子里凉凉的，空气中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湿润味道。在厅堂中最显眼的，是满墙壁的奖状与合照，堂大伯是村里小学唯一的语文教师，从小学初建开始任教，至今已经三十多年。
我听父亲说，堂大伯做教师每月的薪水加补贴只有区区800元钱，而在物价飞涨的2012年，堂大伯的800元钱，支撑着一个家庭所有的支出。
他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懂事且有出息，领着奖学金和兼职工作的薪水，连学费也不用堂大伯操心。
4
我渐渐走到了卧室，房门虚掩着，轻轻推开一阵霉味扑鼻而来，我打开灯泡的开关，昏黄灯光照亮了逼仄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长枪。那把长枪随意摆放在桌下，已经蒙上了灰尘，听说堂大伯曾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想必这山上的野味也绝迹了许久。
桌上放着几本书，我粗略翻了翻，全是语文教材。书底下压着的，是一本黄纸封皮的老旧作文本，翻开看，上面全是同一个人的作文，堂大伯的字迹在每一篇作文上，用红字写了长长的批注。
“这是89年我教的一名学生，他写的作文。”堂大伯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拖着病腿坐在床沿，拿起桌上的作文本随手翻了几页。
“当年他说想成为一个作家，我狠狠批了他一顿。”堂大伯揉了揉鼻梁，继续说：“作家在那个年代是要饿死的，更何况作家哪是想当就能当的？”
“我是为他好。”堂大伯叹了声气，语气似乎弱了一些：“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对了，听你爸爸说你也擅长写作，挺好的，要坚持。”
我仍然在为私闯堂大伯的卧室感到窘迫，只好挠挠头说：“谈不上擅长，就是喜欢。”
堂大伯还想说些什么，却刚好传来了他母亲的呼唤，于是对我说：“我去给老人家铺床了，你随便看吧。”
我哪里还好意思继续待在堂大伯的卧室，离开卧室时匆匆一瞥，正好看见堂大伯端着屎尿盆从他母亲的卧室出来，和我对了一眼。
堂大伯的母亲患有阿尔兹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平素谁也不认，唯独认堂大伯这个儿子，而堂大伯也尽心尽责地照顾着老人，村民们都在称赞他的孝顺。
5
回到堂大伯为我安排的房间后，发现山上的一切都和我想象中不同，房间里虽然没有空调，但是窗口吹来的晚风带着怡人的凉意，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那一夜过去，我开始期待每一天的饭点，特别是顶着毒辣的太阳，扛着锄头去拜山扫墓，忙活一天精疲力尽以后，往嘴里塞一块超大块的猪肉，那种满足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和堂大伯一起去拜山的时候，迎面走来许多人都会礼貌地叫一声堂叔老师好，堂叔往往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总感觉堂大伯是故意装出冷漠疏离的样子，也许是想保持人际关系的纯粹，不希望让师生关系给他的生活带来变动吧。
6
等到夕阳落下的时候，我们沿着山路往回走，漫山的竹子哗哗作响，野草结满白色的花，我想如果我是一名摄影师，那我此时此刻此地最不用担心的问题便是取景。等到天渐渐开始黑了，隔着很远我看见堂大伯家门口的路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原来是他瘦弱的母亲，担忧地盼着儿子回家。
堂大伯搀扶她回到了屋里，伯娘已经做好了满桌的饭菜，说得上粗陋的烹调做法，却有城市中尝不到了美妙滋味。
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情，是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们和堂大伯吃的最后一顿饭；那时候菜的花样已经没有前两天多了，我和父亲还有几位亲戚坐在一桌，堂大伯和他的母亲妻子坐在另一桌。我看见堂叔的母亲由堂叔的妻子喂着，吃的是青菜炒肉丝，而堂叔面前摆着一大盆炖猪肉，一个人大快朵颐。
我看得馋了，同时心里也有了疑惑，堂大伯为什么要自己独享这一份美食呢？正疑惑着呢，堂叔的母亲忽然伸手去抓盆里的炖肉，也不管脏和油就往嘴里塞，堂叔登时生气了，将筷子放下，让她母亲将那些肉吐出来。他母亲不肯吐，只笑着，叫堂叔的名字。堂叔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声气。
堂大伯和父亲在门口寒暄道别的时候，我趁没有人留意偷偷溜回去，往盆里拿住一块炖猪肉，还没放进口中，已经闻到了一股猪肉变质的腐臭味，险些没有呕吐。我才知道，这份炖肉是前天吃全猪宴剩下的，堂叔家里没有冰箱，没舍得扔，愣是在大热天时放了三天。
和父亲拜访了一遭亲戚，父亲给他们每人封了一份不大的红包，而他们也都回礼了几袋子的土特产。有些老人坚持送我们上车，看见父亲走，眼泪就一直掉。按他们的说法，这次父亲离开，下次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了。
在回去的路上，父亲犹豫了一会儿告诉我，其实堂叔的母亲并非堂大伯的亲生母亲。
原来堂大伯的“母亲”以前是知青，回县城以后发现找不着家人了，于是又回到农村在小学当起了校长。再后来她患上了疾病，见到堂叔时大喊儿子，堂大伯二话不说就应了一声“妈”，然后将独居的老校长带回家，当亲妈一样伺候着。
7
我转头往车后看了一眼，家乡已经藏在了葱葱郁郁的青山背后，那里埋藏了太多等待挖掘的故事，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于堂大伯腿脚的毛病，我没有问，我想时机到了自然会知道缘由。
我有些累了，打算在车上睡一会儿，家乡菜的味道让我念念不忘，我闭上眼睛问父亲：“爸，咱啥时候再回家乡？”
图片链接：http://sudasuta.com/loika.html
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板板新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