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我凭什么给你端茶倒水叫外卖？
助理给我发了这张图，说她很生气，大学培养的是博士，又不是保姆。
我助理去年大学刚毕业，刚开始做助理的时候，也一口一个老师的，她每次催稿的时候，都要喊一句：毛利老师。
我一听这四个字，就知道大事不好，有一种小孩被家长叫全名的感觉，世态发展有点严重了。
助理为什么叫我老师，大概是因为她为我工作，而我又是个文字工作者，出门去参加各种活动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喜欢叫一声老师，每次看到她们毕恭毕敬地要帮我拎包开门，我都有点傻眼了，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我自己没有手吗？
后来看很多体制外的老师写，说实习生就是应该帮忙订盒饭，当学生的就该跑腿。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事情要是别人自发想做，实习生兴高采烈说我来订盒饭好吗，那倒也无所谓。可凭什么这事就非得是资历浅的人非做不可？
当学徒的，不吃点苦怎么摔打成材？以前旧社会电影里，总会出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负责给漂亮的娘姨倒痰盂，这个人要说他是人，那未免太看得起他，要说他是鬼，他又不够飘逸，每天都在实打实地吃苦，只要哪里出一点点错，立刻提心吊胆，会不会被打到皮开肉绽？
学徒是没有魂灵的，要有，那也是死的。
有些学徒为了少挨打少做事，专门练就了一张能把人夸出花来的嘴，专门挑师傅爱听的话说，让人如坠云里雾里，地扫得不干净也不算什么错。
嘴笨的学徒，日子只能分外难过。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汪曾祺写过药店里做学徒的陈相公，起得比谁都早，起来第一件事，先把先生们的尿壶先涮干净控在厕所里。睡得比谁都晚，要把先生们的尿壶都放到他们床下，吹灭所有的灯，才一个人爬上门板做的床。
“陈相公老是挨打，学生意没有不挨打的，陈相公挨打的次数也似稍多了一些。”这就是陈相公的生活，一天到晚都在裁纸晒药擦灯罩，活不离手，但干坏了还是要狠狠挨顿打，以前人说，那是叫你长记性。
跟陈相公一比，自杀的博士做的活当然也没什么，不就是擦车浇花拎包挡酒，怎么算侮辱你啦？分明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很多人靠这个可以顺利不做学问，不写那些真正需要大量时间准备的论文，导师睁只眼闭只眼，帮帮你忙不就好了。
有一年春节，我丈夫说他今晚要加班，要帮领导小孩写国外大学的自荐信。你老板儿子上大学，跟你有什么关系？
丈夫立刻摆出一副“社会上的事你不懂”的神情，老板儿子英文不够好，老板招一个英文专业的，不就是为了全方位排忧解难吗？
陈相公要是会点什么，至于时不时挨一顿打吗？打他是为他好，要他成人。等他变成先生，他也可以抄起板凳打手下的相公。跟以前婆婆拼命折磨媳妇，一个道理，我对你差处处管着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媳妇要是闲下来，家道还怎么兴盛？
当一个人变态地折磨另一个人时，居然还折磨出了一套家学。当陈相公在药店里不管犯点什么小错，都被暴打一顿时，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对。
这个好人之所以受人尊敬，是因为他很懂自己的本份，一个煮饭的，从来没自己正经吃过一顿饭，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残汤剩水泡点锅巴吃。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以前的社会，想要有出息，要有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准备，你当只狗当只猫，或许有上位的可能。
现在我还能经常看到一些人勤勉做狗的痕迹，明明一个私人聚会，因为请了一个很有名的作者，忽然有人就开始自发地夸奖起来，老师是多么地优秀，多么地受欢迎，多么地让人佩服。我在旁边听得连食不下咽，这老师他是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吗？
也没有。但是老师本人非常陶醉，微微点着头，全无半分不好意思。我很纳闷，你辛苦地写作，就是为了听一个这样的人，耽误所有人的胃口，在饭桌上大言不惭吗？
始终理解不了。
后来我想，这大概跟年纪有关吧。以前的人，集体意识大过自我意识。
我这一代80后独生子女，从小就被报纸批评成垮掉的一代，你们不会有出息的，你们的父母也太娇惯你们了。
初中时放暑假，我去工厂做临时工，一天十块钱薪水，负责粘纸盒。有个主管模样的人招呼我，你去搬一下东西。我理所当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
因为我是临时工，我就是所有人的小工吗？
如果陈相公问一个为什么，他大概早就被打死了。
很多问题，只能等这些不需要问为什么的人全都灭绝后，才能从根本上改善。
如果博士显灵，我希望他每天都在导师的梦中徘徊，始终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帮你擦车？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副媚骨的，显然，现在有媚骨的人越来越少了。
多好啊，世界终于不再是你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