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2《收获》选读 | 刘庆邦短篇：明暗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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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18
2018年第2期《收获》
3月12日出版，224页
双月刊
短篇
明暗关系
文 | 刘庆邦
哑炮不哑，燕书君在井下处理哑炮时，一不小心，把崩煤时装聋作哑的家伙给惹恼了。那性情暴烈的家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它大叫一声，同时闪过一道强光，即把燕书君掀翻在地。燕书君的脑袋重重地磕在支护顶板的柱子上，顿时昏迷过去。等燕书君醒来，他已在矿上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两天。幸运的是，这次受伤，燕书君没有断胳膊折腿，没有少鼻子少耳朵，身上的全部零件完好无缺。他不但没失去什么，脸上还多出一些东西，那是一些没清洗干净的煤分子嵌在皮肤里了。这样一来，燕书君的脸变得有些发黑，还有些发蓝，像是罩了一层深色的面纱，又像是传说中的《水浒传》人物“青面兽”。这没什么，挖煤人整天在煤窝里滚爬，谁身上能不留一点煤的标记呢！
燕书君的不幸是随后慢慢显现出来的。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一闪一闪，像是打雷时打闪一样。他以为闭上眼睛就不会打闪了，不料合上眼皮打闪打得更厉害。那些闪支里八叉，奇形怪状，每一闪都有着爆炸般的效果。他找医生看过，医生的诊断不是确定，是可能，说可能是他的眼底神经受伤了，前景不容乐观。医生给他开了一些眼药水，让他点点试试吧。燕书君把透明的眼药水点了一瓶又一瓶，他的眼睛不再打闪，眼泪却下来了。你道怎的，他的双目渐渐失去光明，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状态。
这事儿有点儿麻烦。天有白天，也有夜晚；有光明，也有黑暗。以前的每一天，燕书君在黑暗的夜晚睡上一觉，第二天一醒，立刻光明满天。目前他只有夜晚，没有了白天。燕书君在井下挖煤时，煤是黑的，井下到处都是黑的，黑得实充实填，比整块大煤都黑。而不管井下有多黑，井口却是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只要他一下班，一从井口出来，普照世界的阳光就扑在了他的脸上。哪怕有时没有阳光，是下雪天，但漫天大雪带给他的也是一种光明感。现在不行了，虽说他出事故之后再也没下过井，视觉生活却像是仍留在井下，永远留在了井下。面对光明的闸门被闸死，燕书君倒没有显得很焦虑，没有出现半路失明的人一般都要经历的狂躁期，只是变得有些沉默。他常常坐在一处发愣，走神儿，像是回忆以前阳光灿烂的日子，又像是在沉思。
在此之前，他上有身体不错的母亲，下有欢蹦乱跳的儿子，中有知冷知热的妻子，一家四口过的是其乐融融的生活。他双目失明后，过了一段时间，妻子见他复明无望，便离他而去。他能够理解妻子的心情，不但没有阻拦妻子，还故作轻松地说：谁不向往光明呢，你就投奔光明去吧。他还对妻子说：真想再好好看看你，可惜呀，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妻子说：看不见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让燕书君没有完全失望的是，妻子走了，没有把儿子也带走。母亲舍不得孙子，不吃不喝，要死要活，哭得像泪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妻子总算把唯一的儿子给他留了下来。
燕书君的日子变成了黑日子，不等于没有了日子。他才三十多岁，前面的日子还有不少，他还得摸索着往前过。凭着好眼好睛时留下的记忆，他以耳朵、双脚和手指头代替眼睛，在屋里仍可以活动，不会把厕所当厨房，也不会把厨房当厕所。除了在屋里活动，有时他还主动替母亲到幼儿园接儿子。燕书君知道，别的盲人出门时都会带一根棍子，以棍子敲敲点点探路，也以棍子标示自己是一个盲人。燕书君出门时没有带棍子，他不想让明眼人注意他，也不想让别人同情他，照顾他。问题是，他去幼儿园里一接到儿子，就把儿子的手腕子紧紧抓在手里，再也不愿意松开。儿子在幼儿园里上中班，正是踢死蛤蟆追死兔的年龄，哪里愿意接受爸爸的控制，跟着爸爸慢慢走，他的手腕子在爸爸手里又拧又挣，急于摆脱爸爸的控制。儿子越挣，燕书君把儿子细细的手腕子攥得越紧，他说哎哎，别挣，路上有汽车，别让汽车碰着你！他的手掌仿佛就是他的视野，他不能让宝贝儿子脱离他的“视野”。儿子突然喊起了奶奶，喊着喊着就哭起来。
别哭别哭，奶奶来了。原来奶奶对燕书君去接孩子并不放心，燕书君前边走，她在后边悄悄跟着，孙子一扭脸看见了她，就哭了。奶奶赶紧把孙子从燕书君手里接过，朝燕书君说：你看你，把孩子的手腕子都攥红了，你使那么大劲攥孩子干什么！
燕书君呆呆地站着，无话可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他听见一个老太太在叫卖牛奶，听见小孩子们在追逐嬉戏，还听见有女人小声指出他是瞎子。燕书君不想承认都不行，他现在的确是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弱者，不示弱也得示弱。
不能下井挖煤的燕书君，收入一下子减少许多，他每月所领取的工资，除去儿子的托儿费，剩下的钱连维持日常生活都不够。母亲外出拣废品去了，矿泉水瓶子、易拉罐听子、废纸、旧衣服、钢筋头子等，什么都往家里拣。母亲拣回了什么，燕书君一听就知道，他从来不问母亲。要是问了母亲，他心里会不好受。不问母亲呢，他心里更难受。他父亲也是一位矿工，父亲是死于一场井下瓦斯爆炸。父亲死时才三十多岁，母亲也是三十多岁。母亲守寡把他和弟弟拉扯大，并帮他和弟弟成了家。母亲年纪大了，他本该好好孝敬母亲，让母亲安度晚年。他的眼睛出了这样的事，不但不能在母亲面前尽孝心，反而成了母亲的累赘，真是无奈啊！燕书君以前是喝酒的，每次从井下出来，妻子都会让他喝上二两。现在他一滴酒都不喝了。燕书君以前是抽烟的，每天抽一包都不够。现在他一根烟都不抽了。燕书君连饭都尽量少吃，能吃两个馒头只吃一个，能吃一碗米饭只吃半碗。母亲看出了他在克扣自己，对他说：该吃你只管吃，该喝你只管喝，眼睛不行了，还有你妈呢，你怕什么！只要你妈活一天，妈就不会让你饿着。
过节时，弟弟和弟媳来看望母亲，带来了不少好吃的东西，还给大哥的儿子买了电动孙悟空。一开电门，孙悟空把金箍棒耍得呼呼的，两只火眼金睛噌噌闪光，可把小家伙高兴坏了。弟弟没在矿上下井，在城里一家宾馆当厨师。弟媳的能耐更大一些，在城里的晚报社当记者。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弟媳对燕书君说：哥，你前面的路还很长，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你这样成天在家里坐着坐吃山空不行，得想办法自力更生才是。
燕书君说，力气他是有，他也想自力更生，怎么更呢？
你只要有更的愿望，就会有办法。我建议你去做盲人按摩，对于盲人开按摩店，国家有免税政策，挣的钱都是你自己的。
燕书君以前只会挖煤，挖起煤来堪称一把好手。按摩的事他听说过，却从来没有想过，不知按摩怎么按。
弟媳大概看出了他的疑虑，说当然了，按摩不是按住猪杀猪，不是有把子力气就能按，按摩是一项技术活儿，得去专门的培训班学习。你只要想学，去培训班的事我帮你联系。学习的费用你也不用发愁，我替你出。
听弟媳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燕书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看着”弟媳，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妹妹，弟媳也是弟妹啊！
弟弟说话了：学按摩好是好，煤矿在山沟里，地方这么小，人这么少，哪里有多少人按摩呢！
弟媳说：我看你的眼界还不如矿井下一只老鼠的眼界开阔呢！要开按摩店，当然在城里开。到时候我想办法。
通过两个月学习，一个月实习，燕书君掌握了全套人体按摩技术。弟媳兑现承诺，在城里帮他租下一间别人废弃的车库，略事装修，在门楣上方挂了一块“书君按摩”的牌子，宣告按摩店正式开张。
燕书君生活道路的转变，可以借用两句现成的诗来概括，那就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呀，燕书君双目失明后，以为留给他的只有穷途末路，他别无选择。而按摩生活使他的人生有了新的方向，精神有了新的寄托，收入也有了新的来源，按摩店可不是“又一村”嘛！在“又一村”里，他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一如当年在井下挖煤一样。不过按摩和挖煤还是有所区别。挖煤时，他使用的是铁，是火，采取的手段是炸，是伐，一挖就是一大块。按摩时，他什么工具都不使，只用手在按摩对象身上按来按去，摩来摩去。不管是按到胳膊，还是按到腿，他都是拿拿又放下了，拿拿又放下了，哪一块都不能与煤炭同等对待。加之到他店里来按摩的多是一些女性，他对每一位女性都满怀敬畏之心，按得认真谨慎，摩得恰到好处，不敢有半点差池。
也许因为燕书君的按摩店是一家新店，去店里按摩的人并不多，有时一整天才有一两个顾客光顾。而所去的顾客当中，大多数是弟媳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介绍过来的。弟媳或是把按摩店的地址和燕书君的电话告给别人，让人家自己来，或是亲自把人家领到店里做按摩。别看弟媳介绍一个又一个人来做按摩，她自己却连一次按摩都不做。大伯子和弟媳授受不亲，他们共同恪守着这样的传统文化。
春天来了，这天门外沙沙啦啦下起了小雨。燕书君戴着墨镜，穿着医院大夫才穿的白大褂，坐在一张高脚方凳上，在等待顾客上门。店里有沙发，燕书君不坐沙发，只挺直上身坐方凳。沙发是给顾客预备的，他不能随便坐。春雨的气息扑进屋里来了，一波又一波，屋里变得有些湿润。燕书君从春雨的气息里嗅到了泥土的气味，还闻到了月季花的香味。他听弟媳说过，按摩店门口一侧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的是月季。春天里来百花开，燕书君眼睛明亮时很喜欢看月季花。月季在冬天经过了风，经过了霜，经过了雪，经过了冰，一直在攒劲。到了春天，月季才暴发似地开放了，一开就是一簇，一簇花朵有七八头，或十多头。定是攒足了劲的缘故，月季的第一茬花开得格外大，也格外鲜艳。在燕书君的记忆里，月季花的花色主要是红色，有大红、紫红、粉红，还有嫣红、殷红和绒红，每一种红都光彩灼灼，让人看不够。世界上老也看不够的都有些什么呢？燕书君想了想，有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让人一辈子都看不够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月亮，再一种就是花朵。让燕书君感到遗憾的是，这两种东西他再也看不到了。
【以下略。全文刊载于2018年第2期《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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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收获》
2018年第2期《收获》目录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候鸟的勇敢（迟子建）
柑橘（宋小词）
短篇小说
明暗关系（刘庆邦）
自传体小说
且在人间（余秀华）
北纬40度
未能抵达终点的骑手（陈福民）
沧海文心
就是为了那一点气节（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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