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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为安

2018-09-27 20:22:32 作者:天来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入土为安

  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如绣花般在天地间,一针一线,不急不缓,风却很暴躁,结成团咆哮涌来,狠狠的砸在玻璃上,一阵阵痛苦的战栗。

  “谁家打呼噜?好响。”弟弟问。

  “那是风,外面在下雨。”

  然而下午,阳光还是极其温柔的,一只猫懒洋洋的窝在枯叶从中,三两辆拖拉机上码着小山高的白菜,四五个摊主围坐在一起打牌,时不时暂停招呼顾客。一切如同天空明媚,带着几分慵懒

  我站在路口绿灯爸爸将车停到我的面前,他说,“老太太病危了,我去老院整理,或许要停灵了。”

  或许吧,而已。我想。

  手机口袋震动

  妈妈电话,“晚上别做我的饭了,我去医院。”

  我听到电话里的风声,呜呜,呜呜,电动车在疾驰。

  天空其实是灰蓝色的,从天边开始,一层层的蒙上灰,如果你认真去看的话。

  晚餐只有我和弟弟。

  粥在锅里变凉,变粘稠,然后像干涸的土壤,张开长长的裂纹。

  “老太太去世了。”我说。

  “那不用再去医院陪夜了。”弟弟说。

  “你害怕吗?”我问

  “有点,你呢?”他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看到勺子映出的脸,被拉扯变了形。

  直到很晚,爸爸和妈妈才回来,疲惫脚步沉闷无力。

  弟弟和我都还未睡。

  “真的去世了?”我问他们。

  “下午5点左右吧。你明天早饭后过去吧,我俩不在家吃饭了。” 妈妈的声音里充满悲戚

  回忆1:医院里老太

  老院子很早之前便停止了出租,为老太太预备为灵堂。院里的杂草清理了一次又一次,老太太往返于医院与家,活到102岁。

  她又因为血管堵塞被送进医院,脚踝骨肿胀如拳头,三寸小脚压迫的更加畸形医生无法手术,因为她的血管极为脆弱,如同久曝的塑料管,轻轻一碰,便容易碎裂。于是,每天8:30到18:00,如勤恳的上班族,7袋液体准时流进她的血管,透明的、乳白的、蛋黄的。

  有天阿公特自豪的说:“我今天成了一道亮丽风景!80岁推着102岁的老人,还有人合影呢。”阿公是老太太的二儿子,他有一兄一弟和三个妹妹。他们居住在一条河的两岸,东岸和西岸。托关系,老太太住进西岸医院的特护单间。六人于是定下规矩,每家需出人轮流看护老太太,并详列了每日早晚的值班表。阿公、芳姥、静姥及叁公四人白班,小翠姥夫妇及大阿公的儿子儿媳轮值夜班。此时我还未正式工作,有时候便会替阿公的去。班车在8:30发出,9:10左右抵达西岸大桥,过大桥,下堤坝,进入医院,大约20分钟。我会在9:30左右抵达内科楼,三层,313室。下午3:00,我准时离开,折回相同路线。那时正值腊月,班车里总是冰凉凉的,人被冻的硬邦邦。

  妈妈说,你眼尖点,揉肚子、上药、喊护士你要主动

  老太太喜欢别人给她揉肚子,通常一揉便是一整天,有时候,你听见她打鼾了,于是停下手,她马上就会用很气恼的声音大喊,揉,揉,揉!芳姥买了按摩仪给她,她不要,她说机器东西不舒服。静姥便指责她故意折磨人。我给她揉肚子,怕弄疼她,不敢用力,她却说,用劲儿,用劲儿!我不断的增加力道,床微微的晃动起来,她终于发出嗯嗯的满意声。我的手推按在她的肚皮上,那里的皮肤松弛发皱,两侧的骨头微立,我从上向下推按着,我看见对面的叁公,即使已经68岁了,可是身材依旧魁梧,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有一米八吧。我感到很神奇,他是怎样从床上这个老太太的子宫里出来的?她是这么的瘦小,肚皮只有我的一个半手掌,而他却那么壮硕。我侧头去看她的脸,上面长有老年斑,皮肤看起来很脆弱,像一张脆脆的纸,一划,并裂开了。不过,她并没有太多的皱纹,甚至,她的额头有些光滑,她的头发白了,也掉了很多,这使得其中的黑丝看去了格外明显。她在90多岁时发现长了黑丝,她高兴的像个孩子。我要活120岁。她说过。

  102,也是0,1,2。

  当人老去时,时间只剩下昨天,今天和明天。明天可以穿过今天,变成昨天,这便是最好的,因为,还活着。当人老去时,活着,变得越来越重要。哪怕就这样躺在床上,手背扎着输液针头,身体被透明的,白色的,黄色的液体充满,一滴,一滴,时间。

  治疗到这种地步,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也得看个人康复了。医生说。

  那天,又轮到我去值班。推开病房门,沉闷的空气苦涩药水味像只猛虎,狂吠着,歇斯底里。他们对我挤出个勉强的笑容,然后一个看着地板,一个盯着墙壁,继续发呆。

  老太太在睡觉,一滴,一滴。

  肚子疼,揉肚子。老太太叫起来,像气球忽然爆炸,砰的一声,惊了人一跳。

  往下,往下,用力,用力!她嚷着。

  揉,揉!她再次叫起来,声音充满怒气

  “你就不能省心点?老家伙!”叁公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情绪失控,他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左腿因为血栓而僵直,整个身体瞬时歪向右边,重重的跌回了沙发中。他的嘴巴咬的紧紧,空气从鼻孔里被重重摔出胸腔,一些复杂的情感染红他的眼睛,他又一次站起,一点,一点的挪离沙发,挪向卫生间缓慢而痛苦。

  叁公在52岁那年,患了脑栓塞,造成左侧肢体障碍,他总是先挪动右腿,然后用身体的力量提起左腿,用惯性微微送出一步。他通常守着呼叫铃,坐在沙发上数滴液,偶尔调整一下速度,液将尽时呼叫护士。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医院,在医生查房前几分钟抵达,一日三餐都在医院食堂简单解决,或者小米稀饭,或者素包子,偶尔去外面买份豆腐脑加一个馒头

  有一次妈妈来值班,妈妈说,她想表示一下做孙女孝心,于是给老太太擦屁股。刚擦了一下,叁公便把妈妈赶到一旁,你这样会擦疼她的,应该这样。动作轻柔,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叁公是退伍的军人,谈及我的工作时,他叹息说:“一定要多学习啊,要不是我文化水平低,最后也应该能在军队混出模样的。”叁公说他手里还保留着自己的最后一本教材——小学年级上册。书还未打开,人便离开学校。当时家里孩子虽多,劳动力不足。老太太和老太爷吃药需要钱,大阿公和阿公读书需要钱,吃饭更是需要钱。三个女孩力气总归不够,于是叁公被迫辍了学,放牛、种地、搬砖,用体力支撑生活,那年他12岁。19岁时部队征兵,叁公不想一辈子埋没在黄土中,于是提交了申请书。部队的生活是严格、艰苦的,他却乐在其中,唯一令他痛苦的是写报告思想不知道如何表达文字不知道怎么写,笔头被咬的烂烂的,纸张上仍是歪歪扭扭的画符字。幸运的是,他结识了一位中学老师,那是在一家面馆,他穿着军装走进,挺拔俊朗的身材把军人的飒爽英气展现淋漓尽致,吸引满店人注视,那个老师也在其中。他把面碗端到叁公桌上,原来那个老师爱军装,想借叁公军装拍照。在得知他是中学语文老师后,叁公兴奋了,他偷偷将一套旧军装送给老师,恳求老师教习他功课。从那天起,他又变回了学生,没有训练时,他便去老师家里学习,从拼音开始,重头学起。老师被他的精神感动了坚决拒收他的钱,只留下了军装当做礼物。渐渐地,他可以流利的写出一篇报告,渐渐地,他的报告越来越精彩,渐渐地,他学完了高中语文连长大会特别表扬了他,他成为了连队的标兵。“可是,我只会语文啊,数学科学的还是小学水平,部队需要科技人才,所以后来我就选择了复员,要是我也有你阿公一样学历,这会儿也应该能做到连长了吧。”他笑的很苦,伸手给老太太掖了掖被角。“家里不让念了,我又能怎样?”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很远。

  “姐,明天等二哥来了,还是商量商量去谁家吧。医生都赶了。”过了很久,他才走出卫生间,依旧那样,挪、提、蹭,一点点的回到沙发,盯着滴液,一滴,一滴。

  去谁家?还是老方法——抽签。

  决议的那天,芳姥陪孙子看病,没有来,常舅代表大阿公参加。自然又是同样的开场白,“娘养活大家不容易,现在娘老了,我们理应照顾……抽签最公平了,去谁家,谁就多费费心,其余人也要多尽心……”。众人心照不宣的把1号留出来。小翠姥抽到2号,阿公是3号,叁公是4号,静姥和大阿公仍同过去一样,只是多摊赡养费,不参与轮住。

  当天下午,芳姥便接走了老太太,并未对抽签结果提出任何质疑,其实她早已看出众人的心思,这个包袱早晚是她的,即使参加了会议,她也会主动拿走1号签。“老太太也没有太久可以活了,能舒服一天是一天。”芳姥对小姨说。

  芳公却提出了强烈抗议:“二小马上要结婚了,万一老太太死家里了,让女方觉得多晦气!”他又列出种种理由来:“给二小付首付,我得多工作,老太太每天晚上哎呦哎呦的喊,我怎么休息的好?你雇个保姆,一天到晚一个外人在眼前晃荡,你不觉的别扭?老太太要是又犯病,又喊又叫扰到邻居怎么办?大武家的儿子还要人看,两头怎么顾得上?”尽管如此,芳公还是开车把老太太接到了家中,只是他的屋门越关越严,越关越久。

  芳公并不讨厌老太太,他们一起生活了也有十几年了,那时候老太太身体还是康健的,他们都是麻将迷,隔三差五的便邀一帮人在家围长城,老太太的手气常常很好,她会偷偷在他衣兜里塞一把赢得钱,叮嘱他买烟时小心点,不要被芳姥发现了。他养一笼子鸽子,她有时帮他喂喂鸽子,清扫鸽笼。芳公每年都要忍痛杀掉几只老鸽给她补身体。

  然而,人是无法反抗时间的。十几年后他们都老了,他们都渴望被照顾,照顾在天平一端不断翘起,翘起。太阳始终都在,只是云出来了,把它遮盖了起来。

  早餐是昨晚的剩粥,添水加热。

  风依旧很大,伞在风中投降,伞面翻转,我成了试图入侵的敌人。这时,我看到一只花狸猫,它躺在路中央,安安静静。黑灰色斑纹从脖颈环延至尾部,它伸展着四肢,露出灰白色肚皮,任由雨水揉乱毛发

  这只恶作剧猫咪,也要学习碰瓷吗?我对自己说。

  但是,自行车却骑得更快,不敢再看第二眼。

  你害怕吗?是的,我害怕。

  老院门前停满了吊唁的车辆。一字型的延伸了半条街。

  门上新帖的红对联换成白底黑字的挽联。蓝黑色的孝帐搭在院子的上面,被一夜的雨水压得低垂,风晃动着它们,哗哗作响。

  按照男外女内的规矩,阿公和他的两个兄弟带着孙辈、重孙辈守在屋外,他们肩并肩坐在长凳上,若无熟识之人吊唁,便如蜡像般不动,表情雕固,空洞寂淡。年轻人则缺少这份定力草席上跪坐的孙辈、重孙辈,大多倾斜了身子,半倒在草席上,脸庞映亮手机屏幕手指快速滑动。屋内则是芳姥及阿婆妯娌6人,带着女儿媳妇等守着老太太的遗体跪坐着。

  老太太在院内的桌子上注视着吊唁的人三鞠躬,定格的微笑。此时她是躺在蓝黑色单子下面的。安静的听着身边的聊天和笑声

  回忆4:老太太把小翠姥夫妇当做凶手

  大概是去年春天开始的,老太太的记忆迅速衰减,她记得多年未见的远方亲戚,却拉着儿子的手问你是谁,你有几个儿子。她忘记是否吃过饭,明明刚吃过饭,她却说没吃,嚷着要吃饭,重新买来却怎么也不肯吃。她忘记自己是谁,她喊芳姥叫妈妈,要吃花生酥。她忘记自己在哪里,说门前的槐花开了,要去采来做槐花饼。

  记忆与现实被撕成碎小的纸片,杂混在一起,她择捡不出哪一片是记忆,哪一片是现实。

  应该是那年的秋天,那时老太太住在小翠姥家,小翠姥家靠卖粮油为生。某个午后,老太太忽然大声叫嚷起来,把手边的东西都砸了出去,她挥动拳头不许小翠姥夫妇靠近,她从床下爬下来,踉跄跑到堂厅,对前来买粮的人哭喊:“她们要杀我,她们要杀我!”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她看到救星般的,扑倒在医生怀里,狠命拉着医生的白大褂,“她们要杀我,救救我,救救我!”最终,这场闹剧在镇定剂下恢复安静。老太太被诊断为老年痴呆症。

  矛头自然指向小翠姥夫妇,指责她们照顾不周。小翠姥被气哭了,“你们指着良心问问自己,这十几年来,到底谁伺候咱娘最多?你们仗着有钱,就欺负我们老实人?”翠公低头不语,看着地板出神。

  的确,老太太一直流转于芳姥和小翠姥两家之间,除去过年前后的一周时间外,她在小翠姥家的时间最长。最初她们家只是一间小门脸,前面门面,后院住人。老太太住在向阳的主屋里,小翠姥及儿子女儿挤在侧屋,翠公则睡在堂厅里,他用帘子靠墙角围起简易的卧室,一张床,一张桌。后来,他们把门店改造成两层,翠公才撤下了帘子屋。

  第一时间知晓老太太去向的,总是送奶工。3份牛奶,老太太在这里;2份则是离开了。老太太爱吃蜂蜜,翠公特意跑去蜂场购买,他说市场的蜂蜜真假难辨,他不放心。老太太爱吃糖姜片,翠公隔三差五的便要做上一批。老太太爱打麻将,翠公常常邀街坊去家中,儿子女儿也早早成了麻将发烧友。老太太总是对人夸翠公,我的好女婿,比我儿子都亲。

  老太太住院时,翠公白天在店里忙生意,晚上去医院值夜班,有时候一早要去进货,小翠姥便早早换他。或许比起姊妹的指责,最先刺痛心的是那句,“他们要杀我!”一个梦真的能颠覆所有的爱吗?她在梦里,他们在梦外,她终究他们的娘。

  老太太并没有在芳姥家住太久。

  除夕时,女儿是不能见娘家人的,这是老规矩,于是老太太被阿公接到家里了。

  阿公申请的廉租房,30平方米的空间仅有一间卧室。阿婆睡客厅,阿公则搭了支架床睡在老太太旁边,随时照顾她。

  除夕晚上,小姨去看望老太太,阿婆去了寺院,家中只有阿公和老太太两人。老太太围着布兜靠着床头坐着,阿公端着碗喂她吃饺子,一个端着碗举着筷子,半截饺子露出翠绿色的韭菜碎,一个咂摸着嘴巴,慢慢的磨动食物。两颗银白色的脑袋凑得很近,很近。电视上,春晚正闹的喜气洋洋,然而,两人的注意力似乎都在饺子上,没有人侧头看一眼电视。小姨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102岁的奶奶和80岁的父亲,祝两位老人健康长寿。”

  没有人会预料到这是最后的合影。

  初二一早,我和妈妈去拜年,阿公家紧闭窗帘,屋里昏昏暗暗的,卧室的门关的很严,阿公示意我们小声说话。他斜躺在沙发上,满眼的疲惫。阿婆则拉着妈妈坐到椅子上絮叨其昨晚的事情,“你奶奶昨晚又闹腾了,非让揉肚子,又喊喘不上气,折腾你爸一宿没睡觉。好不容易睡了,竟然拉了一床,我那可是新床单,真是不省心!”她愤愤的说,“那床单可是你娟娟妹特意给我做的,红色说喜庆,我好心给她用,她还不领情!”阿公挥手赶我和妈妈离开,“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阿公和阿婆是半路夫妻,两人在一起也有十五六年了。起初,老太太和阿婆还是彼此友好的,接触的次数多了,相处的时间长了,间隙变生出了。老太太说阿婆不真心,阿婆嫌老太太不省心。两人之间彻底决裂是在三年前的春节。老太太要给老太爷的牌位烧纸,阿婆不许,她说烟熏雾绕的会把房顶烧黑,只同意老太太在三餐上供时烧少量的纸钱。老太太自然不会妥协,半夜,她趁大家睡了,起身去客厅烧纸。烟气把阿婆熏醒了,压抑在两人心头的积怨如燃烧的纸钱,在生锈的铜盆中疯狂舞动着,将黑灰色的烟屑抛向空中,淹没整个屋子。

  老太太说,你自己烧香拜菩萨的,不也烟气特大!

  阿婆说,你每天拜菩萨只知道求自己长寿,怎么不求自己儿子女儿也长寿!

  阿公是怕过年的,过年意味着又老去一岁,意味着可与母亲的陪伴又缩短,也意味着夹拌再度开始。此时的他应该会更加想念我的亲阿婆吧,“可惜你阿婆死的早啊,不然老太太现在还能很享福的!”叁公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讲。

  风还是簌簌的吹着雨,冷气渗着屋子,煤球炉子像推磨的老驴,吭哧吭哧加热着热水壶。煤球已经备下快两年了,又被雨天侵了潮气,变成一座座难攻的城堡,火焰叫嚷着,向城堡发起一次次猛攻,而水气为煤球筑起一道屏障,回击着每次的攻击。然而,火焰终究是强大的,它们还是撕裂了屏障,水被蒸发,和着刺鼻的味道散入空中,黑色城堡还是沦陷了,崩塌了,成为一堆灰白色的煤渣。

  死亡是强大,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我们终究是一具苍白的骸骨。

  生命也是强大的,在生与死的博弈间,胜出的永远是死亡,赢家却是生。

  如果,你努力抗争着,努力过活着人生。

  回忆6:老太太不肯老

  那天,老太太从一扇门进入另一扇门,脚始终未落在地面上。她被抱上车,又被抱下,抱上台阶后,坐入轮椅中,电梯打开了,又合上,最后上升到5层。

  她还是老了。

  阿公还未搬家时,老楼房是没有电梯的,阿公住在2楼,照例接老太太过年。老太太不允许任何人背或者抱她上楼,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楼梯把手,一只脚先落在台阶上,然后拔起另一只脚,落到同一台阶上,喘息片刻后,继续先前同样的动作,从楼下到楼上,她要将相同的动作重复24次,用去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可是她的眼睛中布满笑意,“你们看,我还没那么老。”去年阿公搬了家,她还是坚持自己走上楼前的3节台阶。今年,她只是闭着眼睛,一语不发。老太太一直都是个要强、体面的人。十四年抗日战争期间,生活穷困潦倒,生命也如浮萍,朝夕未知,她依旧把生活打理的齐齐整整,即使是出门上公厕,她也要把衣褶理平,把发丝梳齐,孩子们的衣服虽然打满补丁,却是规整干净的。她尤爱照相,相片中她总是将腰背挺的直直的,两手平放在双膝上,嘴角微扬,交织着慈爱和威严,即使后来她的脊椎越来越弯曲,她还是努力挺直,挺直。

  住院时,医生要给她拍胸片,她以为要给自己拍照,固执要阿公去打水擦脸,梳齐头发,理平衣服,努力挺直身体,对着医生露出笑容。

  印象中,老太太的床头、抽屉里总是各种的塑料瓶,大都是白色的,瓶子盖黏了小方块的乳白色胶带,用钢笔标注的早中晚及服用数量,她喜欢含甘草片,很多时候我都闻得见那有些甜的清甘味。她从不会忘记服药的时间及剂量,有时候麻将打的正酣,她忽然叫停,从口袋里摸出几片药片放进嘴里,咂摸一下,抿一口水,然后继续围城打圆。

  她还住在西岸医院时候,我喂药给她吃,药片大约小拇指盖大小,需要吃三片,于是我一次一片的给她,然而放入第一片后,她却不肯喝水,“不对,不对,是三片,少了少了!”静姥告诉我,一次性给她,她记得很牢,否则便不肯吃。

  她吃了60年的药,吃丢了一个肾。

  然而,人无法抗衡生命。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大多对着遗像鞠躬后便走入西侧屋,随上份子钱,与熟识的人说上几句大同小异的话语,便握手离开,相片上的黑白像却鲜有人看上一眼。

  那张照片是老太太大约60多岁的模样,头发梳的很整齐,露出的额头上几近平滑,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嘴巴紧抿着,微微有些笑意的清扬,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岁月的坚毅与威严。

  又来了一对老夫妇,礼仪完毕后,他们在阿公的陪伴下走入灵堂,与跪在一侧的静姥,芳姥及小翠姥握手后,安放老太太的木床,老人掀开帷灵的一角,俯身,用额头触碰了老太太的额头,停留,慢慢,合上,抚平帷灵。

  芳姥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握着老人的手,哽噎着,话被卡在喉咙,出口的却是不成句的呜咽。老妇人把芳姥拥入怀中,泪水早已涟涟不止,静姥和小翠姥也在一旁低头拭泪,屋子里依旧乱乱的,可是眼泪滴落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雨还在下,不过毛毛的如瘙痒。

  下午进门吊唁的人已经少了,留下的大都是帮忙的亲友,几人一团的交流着,工作,生活,人际关系。丧礼和婚礼并无二致,哀与乐属于当事人,推杯换盏才是主场,来来往往只是过客。彼此,无差别,相互,致往来。

  入殓的时候定在下午6点。等待的时间留给众人叙旧,有些人已经很久未见。阿婆拉着叄阿婆坐在墙角的沙发上,表情丰富。宗妗握着热水瓶,盘腿坐在席子上,和旁边的女人不知道聊什么,偶尔听见一两句,是呀,我就说啊。这可真够折磨人的。身体和着笑脸不时前后晃动。某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则把小姨拉到身边,开始絮絮叨叨自己的病情如何……只是芳姥姊妹三人,亦如阿公们,悲戚如蜡像。

  忽然,一阵整齐的哭嚎由远及近,随后十几人掩面进入,扑倒在老太太的灵床前,前面的三个年岁妇女抓着灵床的一角,额头压在自己伸长的胳膊上,嘴里大喊着我的姑,我的姑啊。后面的几个只是低头跪着,嘴里发出类似节奏的低吟。

  “这是娘家人来哭丧了。”小姨说。

  芳姥、静姥、小翠姥及妗子们赶忙上前拉起众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声音顿时停止了,哭嚎变成了相互的交谈,屋里又恢复了喧闹。像一滴水落入水中,瞬间被淹没了。

  回忆7:静姥与老太太

  爱在亲情里很单纯,所以常常会自相矛盾。静姥也是爱老太太的,尽管她们并非总是和睦的。

  两人有着几近相反的生活态度。老太太的起居是干净整齐的,井然有序的;静姥则随意散漫,不拘小节。老太太越老越爱红艳的衣物,爱热闹的环境;静姥却越发的朴素简单,寡言少语。老太太笃信菩萨,笃信医生,笃信药,她拼命的活着;静姥却淡然随性,她说人是不能违命的。

  年轻时,静姥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然而文革时,老太爷被定为阶级分子,她从工厂被清退回家,爱情越随着破碎。她不得不重新扛起锄头,回到田地,不得不重新照料幼弟幼妹,任劳任怨。失落的苦楚没有人安慰,她把眼泪吞进肚里,熬着日子,一天又一天。后来老太爷平反昭雪,又重新获得尊重,但她失去的却只能失去,那些青春的热情和希望,没有人弥补她。或许那刻起,她想到决裂。她要与这个家决裂。

  后来,老太爷去世,老太太开始在几家轮住,她拒绝了,老太太也不愿上门。过年时大家聚在一起吃团圆饭,过年后,她按时去看望她的娘,她偶尔给她的女儿带孩子,她们彼此陌生着友好着,几十年这么过去。

  在西岸医院时,老太太的午餐和晚餐是由静姥从家送来的,她家离医院很近,但是那些距离也足以使食物凉却。那次,老太太要吃面片汤,静姥从怀里掏出塑料饭盒,外面又裹了一圈又一圈的毛巾,菱形的面片沉在碗底,清亮亮的汤上,几点油花,几星葱花,香油与五香粉杂混的香味在热气中充满诱惑。

  他们之间是有爱的,但这爱像刺猬,太近了就会刺伤彼此,在适当的距离里爱着彼此。每个人总有自己爱的方式,外人又怎能知晓?

  E.入殓仪式

  “天下雨,远地的亲戚还得回家,咱们入殓时间提前到4点了啊。”司仪用手示意屋内安静,大声的说,“棺材马上就来,要装的东西赶紧整理出来啊。”说完他又疾步出了屋,向屋外的人传达着什么指示。

  芳姥三人连忙起身,坐的时间太久,加之身体发胖,一时间竟没能站起身,旁人连忙上前搀扶,这才直起身来,晃着僵硬的身体向里屋走去。

  稍停当后,便听到“让让,让让”几声大吼,人群顿时被分开一条宽宽的通道,6人扛着一口黑漆大棺材进入屋中。

  嘿,放!棺材被安放在木床上。6名小伙子用手拭去额头的水,汗水抑或雨水。

  司仪与人合力将老太太及包裹周身的帷布移入棺材。

  纸灰!

  一人递过来一个白布袋子,里面鼓囊囊的灰黑色尘烬。

  铜钱!

  一串仿古的铜钱被递了过去。

  纸钱!

  一大包的草黄色纸钱递了过来,司仪把它铺满棺材。

  衣服!衣服,衣服呢!。司仪冲里屋喊着。

  马上,马上!芳姥等人晃动的身体从屋内出来,步子很急,速度却很慢。司仪一把拿过她们怀里的包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这是什么?麻将?司仪的手腕被沉甸甸包裹坠了一下。

  嗯,老太太就好这口,这副麻将跟了她十几年了。静姥在一旁连忙解释。

  清水!棉团!司仪俯身将盖在老太太身上的帷布往下折叠了一下,露出她的脸来,他用棉团蘸了水,在老太太的脸上转了圈,随后丢到地上,向周围的人喊道,好了,现在开始净面,想看最后一面的人一个个过来净面。

  “你去吗?”我问妈妈。

  她点点头。

  “我去吗?”

  “你自己看着办吧。”

  于是,我站在原地,看着身边的人或者上前,或者退后。

  净面的人绕着棺材形成一个有秩序的方圈,撕一团棉花,蘸一点水,俯身在面庞上转一圈,丢掉,然后前行,离开。

  阿公三人没有去。

  阿婆说,“我替你去,这晦气,不要去了。”

  “还有净面的吗?没有就合上了啊。”司仪大声喊着。

  我终于鼓足勇气上前看了最后一眼,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庞,眼睛、嘴巴闭得紧紧的,鼻孔大大张开,为了呼吸最后一口气。她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银丝中数根的黑发格外显眼。她的额头几近平整,没有太多的皱纹。额头上有一小白球,那是白癜风治疗后遗留的。她安详的躺着,似乎只是睡着了,睡得深了些,久了些。

  一声起,棺材盖被抬了起来,从右侧慢慢推至左边,将光线一点点的赶出,最后,终于只剩下缝隙间微弱的光点,黯淡漆黑。

  棺材,被合上了。

  唱礼,即将开始。

  男男女女按照辈分、亲疏被分成几团。

  为首自然是阿公三人。

  司仪高声唱着:拜,起!拜,起!拜,起!再拜,起!拜,起!拜,起!三拜,起!拜,起!拜,起!礼成!

  他们三人跪倒,俯身,磕头。白色的孝服上沾满雨泥,黑黄色如同枯槁的脸。旁边有人扶他们起身,他们用手紧握着那些人的小臂,借他们的力量直起身体,颤巍巍的退到一旁。

  我透过人群看到最前排的大阿公,他在三人中个头最高,身体似乎也更好一些,他的脸上爬满皱纹,眼睛早已陷入暗黄的眼窝中,眼睛中有些灰白色的浑浊,他垂着眼看着脚下,母亲的最后一面他没有去,遗像或许他有看,在我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吧。

  我想,这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他,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回忆8:大阿公的决裂

  关于大阿公的事情,我知之甚少。我不记得每年的家庭聚餐是否有他,也很少听到与他有关的事情。我知道的只有,他是常舅和宗舅的父亲,冠哥的爷爷,除此之外,便是零星的碎片。我将他们努力拼凑起来,或许,是这样的。

  他是家中的长子,却不如阿公运气好——考上名牌大学,在省城工作过,回到小城做了领导——家中大小事,姊妹总说,问二哥,二哥拿主意。他像一棵大树,为鸟儿们遮风挡雨十几年,然而,另一棵树结出了甜美的果子,于是鸟儿一下子散去,它们留给他的只是落寞的空巢和寂寂的长枝。他有理由不平。

  宗舅是他的长子,原本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场事故惊吓了他,自此变得有些傻气。20岁时,阿婆想要亲上加亲,将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侄女不肯,却不好意思拂去小姨的好意,勉强接触几月后,终于哭求阿婆取消婚事。大阿公暴跳如雷,压抑多年的怒气决了堤,像洪水,淹没了阿婆,吞噬了老太太。他指责她们不尊重自己大哥的身份,看不起自己的儿子,埋怨老太太偏袒,从来不肯为他做主。他有理由愤怒。

  我在照片册里翻出一张老照片,那是89年家庭聚餐时拍的。老太太坐第一排正中间,她穿着暗红色的绣花衣,笑得很慈祥,大阿公、阿公、叁公在她的左手边一一端坐,他们的装束相似,蓝黑色鸭舌帽,玄色棉衣和棉裤,他们的腰板都挺的笔直,双手搭放在双膝上,他们不擅长拍照,表情是摄影师喊“一二三,茄子”露出的僵硬笑容。那应该是最后一张完整的全家福了,后来,便少了一个人。

  他带着他的理由,离开了,无视阿婆所做的一切弥补:解决宗妗的户口,安排常舅的工作……

  我们从未谋面,尽管我们的血管中都有来自老太太的血。

  祭奠在既定的程序中进行着,跪、拜、哭、唱,每一拜的哀歌都是相同的曲调,每一句的吊词都是不同的填词,悲戚却鲜有哀伤。在这一场合,每个人都是演员,无需训练,很快进入角色,不必担心眼泪有无,人们听得只是哀歌够不够悲,声音是不是足够响,看的只是表情是不是足够悲伤,礼节是不是足够得体。司仪唱一句谁谁谁祭奠,立马把方才的谈笑收敛,上台哭天抢地。我们也都是观众,看着台前人的表演,议论一些他们或者她们的旧事、新事与私事,给她们的表演打分排名。

  这便是仪式,浓重的仪式感。

  最后一曲悲歌停下,仪式走到尾声,所有人面对遗像跪拜,常舅拿着幡旗绕行棺材一圈,那幡旗变成了老太太,它被请入纸轿,一声起轿,两人各攥着一纸人,抬起纸轿,院外噼里啪啦的响起鞭炮,轿子行在前方,孝子孝女们随在其后。

  在既定的十字路口,粉笔早已圈定了范围,大大的圆圈,向西延伸出口,那是老太太步入天国的通道。纸钱引燃了火焰,纸轿被投入火中,冥币、纸马、纸侍女、纸屋……孝子孝女摘下孝帽亦投入其中,代表着儿女的孝情永随。鞭炮响着,火燃烧着,风带着灰烬飘向远方,地面多了圈黑色的印迹。那边的她,应该是衣食无忧和儿女常伴的吧。

  转身,离开。

  不要回头。

  一切结束了。

  那一刻,我忽然哭出了声,周围的人纷纷看向我,一脸的莫名。阿婆问我是不是看了最后一面,我点头表示是。她说不要怕,回去念遍金刚经,不要怕的。你小孩子不该看的。

  小姨问我问什么哭。

  我说,真的再也见不到了的。

  有的人因为死去,再也见不到。

  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也不再相见。

  第三天,入土,为安。

  雨过天晴,那是明媚温暖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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