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假说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原创文章 >

假说

2018-11-08 05:58:54 作者:9们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假说

  我们相对着坐在山顶上,他撑着一把镶着金边的白伞。泛着理想主义白云飘到伞下,他伸手抓了一把,吃到嘴里。

  环绕在我屁股四周的草地里,传来像是小号声一般的虫叫。又仿佛是磨得抛光的刀戟。我的眼睛吸入了这尖锐声音,刺得我差点喊叫起来,我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不是痉挛。矮罗普脸上的雀斑排成赤道附近的群岛,他从来不嫌碍眼,从来没想过要将它们除去,当云彩遮掩在他面前时,我只看到了它们密密麻麻地粘在云彩表面,像是芝麻,但是没有滑下来。

  “有点咸,”他说,”感觉像是咸鸡蛋,我本以为是涩涩的呢,看来我想错了。”

  “是吗?你吃太多了。在你没咽下去之前,你就应该吐出来,而不是傻到知道味道后还要咽下去,难道你用小刀小心划破皮肤后,还要刺下去吗?”我说。

  “你有水吗,透过你空洞身体,我看到你身后的背包里有一瓶水,如果没掺毒,我会幸福地喝下去。”

  天阴了起来,乌云聚拢,参加暴雨的集会。我将包里的水递给他。

  “你还有伞吗?”我问。

  “有。”他喝完水,将瓶子往我身后投掷,好比一个斗志高昂运动员。他将白伞递给我,转身抱过一个表面浮着一层水汽的木箱子。箱子前边挂着一把孤零零的黄色铁锁,他将箱子按在地上,转向自己,手在锁前一挥,我听到了一声清脆干净金属声,堪比音乐。几滴雨砸到我的头顶,我的思绪被砸的无影无踪,然后出现在了他的箱子中。

  “我用这把,你用我的,小心点用,你可赔不起。”他仔细地嘱托。又是刚才的虫叫,再次刺入我的眼睛,我不小心流泪了。

  “你哭什么。吃点云吧。”他说,“你的水还有大半瓶呢,比你莫名其妙的泪可多多了,来,给你。”

  我抓了一把云,软软的,黏黏的,但当我吃到嘴里,却突然变得硬邦邦,像是嚼着一块路边的石头,我的唾液融化了这奇奇怪挂的固体,的确是咸的。

  “怎么样,没骗你吧?”矮罗普得意地看着我。

  雨越下越密,把我的味觉浇湿了,甚至时间也不再干巴巴,没有了褶皱

  “没有,你太得意了,这可不好。”我说,“几点了?”我喝了口水

  “时间有那么重要吗?我们每周来这个山顶,从没想过时间,它就像你祖母一样,它可不想知道你跑这里来了。忘记它吧,你个叛徒。”

  “下午了吧,大约三点钟,我猜。”

  “住嘴吧,你真像个令人扫兴肿瘤,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想见到你。”

  “你的箱子里有什么?”我问。

  “除了这把伞,还有一些声音,一些颜色。”他回答

  “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仅仅是作为对我空洞的身体的填充,来吧,你不介意的话。”

  “我当然不介意,我可不会像你一样把水藏在身后,天呐,这样一想,你可真是个小气鬼,还好得亏你不是女人。”

  “你废话可真多。你还是留着这些话吧,埋到地里也好,扔到河底也好,等有天你快死了,把它们带回来听听,也许你就不想死了呢。”

  “你真毒,越说越像个女人了。”

  雨小了起来,跟着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流在我脑袋里飘来飘去。我白了他一眼,拿过他的箱子,有点重,但是我的好奇要更重,得有几公斤。

  箱子里上层整齐排列着几种声音,有刚才锋利的虫鸣,有太阳轻柔的声音,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孩睡梦甘甜的呓语。箱子下层,是紧紧地粘附在这些声音下方的颜色,虫鸣是绿色,太阳的声音是红色,女孩的呓语是黄色。我有点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仿佛我面前的人平静地坐在一片虚空中,他的瞳孔像是彩虹

  “拿出来尝尝吧,绿色的可真是好滋味。”矮罗普说,“等它们融化,吸附在你的舌苔上,我保证你会像一只熟睡的狗一样不想动弹。”

  我伸手去拿虫鸣,却被透明的刺扎了一下,我缩回手。

  “真疼,不知你高贵圣洁的手是否可以帮我一下。我想,它们也是认主人的。对,就像狗一样。如你刚才所说的。”我说。

  “果然是女人。”他瞪着我,不屑噙满了他的双眼。

  他伸出拿出虫鸣,像只熟练地面沙漠骆驼。他伸手递给我,我将手捧成一朵荷花谨慎的接过这临摹了大自然颜色的无动于衷的声音,刺没了,我仰头放进嘴里。一杯冰冷的胶水,跟着我脑子跳动着的疯狂的虫叫,在我的口腔上下奔腾。我意识森林如同被虫子啃过害了病,我不能思考,仅仅看到一声声虫鸣,我不能说话,嘴巴里的胶水麻醉了我的舌苔,割断了我的嗓音

  “感觉怎么样?”他问,“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无助,瞳孔像是一只漂在海上的瓶子,渺小,而又孤苦伶仃。”

  我的伞从我手里滑了出去,在草地上滚动着,绝情地离我而去。我从虫鸣的枪林弹雨中,试图找到一条逃生的路。一滴坚硬的雨砸到了我的额头,我的意识苏醒渐渐过来。我使劲摇晃着脑袋。

  当我看清了他的脸,我像只猩猩一样张开臂膊,然后双手分别箍住他的两只手臂

  “这是什么?不要告诉是毒药,否则我会割下你的舌头,给你最爱的狗们吃!”我伸长下巴,对他说。他的手臂被我箍的紧紧地,我的手开始发红,像是烧红的铁块。

  “放心吧,”他说,“它们可比深夜走在玫瑰街上安全多啦!好家伙,我到现在都不敢一个人走上那条街,生怕被人抓去挖了内脏。”说完,他打了个寒颤。

  我松开他的胳膊,手像是打了麻药久久不能恢复正常。“愚蠢比较,我死了你也甭想活多久。”我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仿佛看见了鬼,虫子变的鬼,绿绿的,没长触角,身上散发着水沟里的臭气。”

  “云做的,镇上有个叫桃子男人,他做的。”矮罗普说。

  “桃子?真是滑稽名字,他的头是桃形的,还是脸是粉粉嫩嫩的?”我问。

  “都不是,是个老不死的老鬼。”他说,跟幽灵一样,我见他从来都要闭着眼,他声称只要我一睁眼,我的眼珠子就会像鞭炮一样炸开。”

  “真是荒唐,你竟愚蠢地信了。”我说,“他说不定在你进去时,正捂着嘴咯咯地笑呢,而你则像个小丑。”

  雨停了,我的伞站在遥远地方。我闻到清爽的湿湿的空气一窝蜂地钻进我的视野。他将伞收了起来。

  “为了证明我的话不掺杂任何造虚假幻想,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他说。接着,他爬到滚出去的那把伞旁,将伞收起来,草地打湿了他的膝盖,他的膝盖是深灰色

  云也飘走了。乌云的味道一定是苦的,我想,至少今天我是没机会吃到它了。

  “我不会保护你的。如果你现在害怕的话,这片草地就是你的天堂。”他继续说。

  “何来谁保护谁这一说。”我说,“若是我们一同走进玫瑰街,岂不都会像那堆破碎的、苍老的石头似的被人大卸八块。”

  “瞧你勇敢的,真是令人陌生。”他说,“论勇敢你可比不上我。”

  “别废话了,走不走,再拖拖拉拉天都黑了。”

  他起身离开,然而并没有拿箱子。

  “你不带箱子了?”我问。

  “不带了,东西其实没那么好吃,箱子也重,走吧,就丢在这吧。”他回答。

  太阳懦弱地藏在某片硕大的云后,我找不到它。他缄默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尽力追赶,地上灌满水的蜷曲的树叶弄湿了我的鞋子。将近四点钟了,我猜测,在没有树影可供我参考前提下,我流动思绪显得更加可靠。我有点累,接着就气喘吁吁了。

  “下山你也累?”矮罗普的声音拨开树枝,穿过潮湿的空气向我传来。“你的身子是糖块做的吗,碰上水就完了?”

  我没力气回复他。我迈开腿,参照着他的步伐,难以想象他一米半的身高怎么会迈出一样长的步子。他从来不作弊,起码在这件事上,他也没办法作弊。

  “快到了。”他喊道。

  这该死的树枝一波接着一波,像是站在两排迎接贵族的家仆,我这廉价身躯果真承受不了这样的待遇。我跟着他出了山,沿着河边一条病态鹅卵石路走。矮罗普靠着河岸,我在他右手边。

  “我们得在太阳下山前见到他。”他说。

  “你怕了?”我问他,语调高高的向上翘起。

  “胡说,”他着急了,“没人喜欢天黑。”

  “你见过他几次?”我问。

  “两次吧,我想。”他说。“事实上,我没见过他呢还,第一次他给我开门前,他就让我闭上眼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只老鬼?”

  “听人说的呗,”他说,“镇子上没人提起他,那是大家习惯了。就跟那永远不会感到陌生的太阳一样。”

  “那些声音呢?”

  “什么?”

  “他卖给你的那些奇怪玩意儿。”

  “他家院子里写着呢。一块木牌,用刺眼的白漆写着:售卖声音。”

  我们跟着河岸拐了一个弯,鹅卵石路不争气地继续贴着河岸延伸,在潮湿的视野内,我们来时的桥躺在水上。路边的虫叫像从历史中跳了出来,穿过我的右耳,扒开我脑袋里的浑水,从我的左耳又跳了出去。我想起了在山顶上那草绿色的眩晕,还有像是被无数面镜子反复反射的虫叫。我使劲摇了摇头,把他们甩到河里。

  “别发神经了,有人过来了。”

  “哪?”我仔细地寻找某个长得像人的生物,一个在河对岸的黑色斑点移动着进入了我的脑袋。

  “远得很呢。”我说。

  他和河对岸的黑暗斑点仿佛是在照镜子。他们(包括走在右边的我)保持着相同的速率,似乎都在等对方歪出这对称的一刻。河对岸的黑色斑点里包裹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在不可靠的视野内,这是我最自信的推测。男人跟着我们一同往桥走去,后半程他显然是加快了步子,脱离我们,提前站到水面上空。

  “该死,我们应该绕路走。”矮罗普说,我们停下来,然后他朝四下观望。他眉毛下的肌肉耸起来形成两座对称的山峦,我闻到了生气的味道,鼻腔火辣辣地疼,像是要从中间裂开。“真是见鬼,我们能去哪?”他接着说。

  “桥不能走吗?”我问。

  “能,就跟你家黑魆魆的床下一样安全。”他回答。

  “那怎么不走?”我问,“你着急的样子真像是捉不到耗子的笨猫!”

  “别挖苦我了,我只是不想从那人面前经过。”他说话的语气像个成年人,世故而又自以为是的自信在他的舌头下面打转。

  “你认识他?”

  他摇头。

  “那你抽什么风呢?”

  他还是摇头。

  “算了,走吧。我们最好赶紧过桥,我不想在桥上多待一秒,那人给我的感觉就跟就跟潜伏在河岸的鳄鱼一样。”他对着我说。

  男人拿出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他将胳膊肘支在石栏杆上,雪花似的烟灰飘下来,绝望地飘浮在水面,下一秒就被赶路的河水冲到桥下。

  我们步子迈得很小,但是频率很快。我们踏上桥面,一股热腾腾的蓝色烟雾扑到我们脸上,这使他剧烈地咳嗽。我们没有停下,从男人身后经过,我的余光一直被男人身后无形的线牵引着,但也只是一团黑色。

  “好吃吗?”男人突然说话了,喉咙很苍老,嗓音很干燥。

  我们在桥的另一边停下,脚尖刚好碰到了桥面与河岸的分界线。矮罗普侧过身子,问:“什么?你问我们吗?”

  “不,我是问你的朋友。”男人说,他还是俯在桥面上,烟灰像是大雪飘落。

  “我?”我问,“可是先生,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是的,我认识他。”男人看着矮罗普说。

  “奇了怪了,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没吃过你任何东西。”矮罗普说,“走,我们该回去了。”

  “慢着。”男人紧抓不放,他站直了身子转向我们,他的皮肤皱皱巴巴地贴在脸上。“你不是在山顶上刚吃过吗?”他看着我说。

  “您是说箱子里的那些声音?”我问,“您怎么知道这怪事?”

  “你……你是?”矮罗普结结巴巴地说,“你是卖声音的老……卖声音的……桃子?”他表现得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惊恐,他的嘴巴张开,像是一条吐出气泡的鱼。

  “小伙子,很不幸地,我是他。”桃子先生面无表情地说。

  “不幸什么?”矮罗普说,“我看你这气色比我父亲都好。如果你没在你那张脸皮上耍什么花招的话。”

  “在道德上讲,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我们见过,噢不,是我见过你两次了。”桃子先生说,“我认识你,你脸上的雀斑我还记着呢。嗯,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客厅里的没清洗的盘子,上面还散落着一些黑芝麻,跟你的脸很像。”桃子先生稍微抬起头,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见到你我很惊讶。但是你并没有他们讲的那么老,也不像鬼,除非我对鬼神秘模样的理解有偏差。”

  桃子先生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是马上收住了。我看到他披着的大衣尾巴上附着着一块干裂的泥巴,下面还悬着一根淡黄色的稻草。他的烟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块贫瘠的烟头,他弹了一下,几个留到最后的火星也放弃了挣扎,它们落到地上,然后在潮湿的桥面熄灭。

  “你没吃吗?”桃子问矮罗普,他把手里的烟头丢到河里。

  “没,你是怎么知道他吃了的?”矮罗普问。

  “我听到了。”他回答。

  “听到什么?你的那些声音?”矮罗普又变得很惊讶,这一次甚至有点紧张。“你是怎么听到的?”

  “我造的它们,我当然能听到,它们都是认主人的不是吗?”桃子说。

  “是吗,我不知道。”矮罗普说,接着他看向我,“你知道吗?你不是问过我吗?”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那样说,因为那只是我胡说的。”

  “告诉你们,我害了人,他们都死了。”桃子先生说,“像是在时间的悬崖上成群结队地一同跳了下去,他们都死了。”桃子语气很急躁,说得匆匆忙忙,他两眼无神,黯淡无光,像是一盏被风吹熄灭了的油灯。

  “你害谁了?”矮罗普问。桃子先生看着天空,不回答,“你害死谁了?”矮罗普又问了一遍。

  “可怜的人们,都怪我!”桃子先生仰头,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走在空气中。“我的手是沾满了罪恶的手,神灵会怪罪我的!”他继续奇怪地说。

  “我想他是个疯子,要么就是老糊涂了。”矮罗普对我说。

  “我想不会这样的。”我说,“桃子先生,您说害死人是指什么?”

  “和你们一样的可怜虫们,吃了我的声音,然后就走出了这该死的拥挤的世界。”桃子先生说。

  “什么?”我问,“他们死了?”我声音的尾巴高高翘起。

  “死了,死了,是我害死的。”

  “别听他胡说,我都吃了三天了,走路还是跟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矮罗普说。

  我听到桃子先生的话,绝望地蹲了下来,如同被河水冲走的烟灰。

  “你怎么了?”矮罗普问我。

  我没说话。我的心脏鼓得像个气球,瞬间被桃子锋利的消息、尖锐的语气戳破。我将拳头攥得紧紧地,把它们捣进肚子里,似乎桃子所说的梦魇正在我的身上扩散。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珠子在眼眶中挣扎与嚎叫,血丝正像一条条汛期的河流一样漫过我的眼白。

  “嘿,我感觉到了。”我的声音在打颤,“我真的感觉到了。”

  “你在胡说什么?”矮罗普说,“别演戏了,快站起来。”他伸出手,试图将我扶起来,但是我的身体却像一头大象,他咿咿呀呀地叫着。

  “看吧,我没骗你们,”桃子先生说,“他的身体正在被死亡吞噬。”

  “别怪我不尊重你,”矮罗普说,“闭上你那张漏风的破嘴吧。”

  “你没吃吗?”桃子先生问矮罗普。

  “我吃了,就跟他一样!”矮罗普大声地说,几乎是在叫喊,“被你掺了毒的鬼玩意儿给糊弄了!”说完的一刹那,矮罗普扑到桃子先生身上。他矮小的个头只能够到桃子先生的胸膛,他将桃子先生按在石栏杆上,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小伙子,你这是在帮我的忙,我正是来寻死的。”桃子先生说,“来吧,将你沸腾的怨愤发泄出来,将你的怒气泼到我身上,来,把我推下去吧!”

  “别,不要推他。”我对矮罗普说。我手撑着桥面,从我的肚子开始,全身上下的血管被一股寒冷的气流疏通,我看到了我胳膊的皮肤上正在凝结的冰霜。

  “那我们就这样等死吗?”矮罗普松开手问他,“我他妈怎么一点事没有?”

  “在我家客厅的桌子上,那几粒剩下的芝麻也许能救你们。”桃子先生说。

  “也许?你是耍我们吗?”矮罗普说,“从我大老远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霉运要上头了,就跟喝醉酒似的,躲也躲不过。”矮罗普说到最后,咬起了牙,每个字眼从他狭小的牙缝中飞出来。

  “你们去吧。”桃子先生说,“让他带你去吧,趁他还没事。我就不回去了,我再也不会回去了。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他看着我,不停地重复,像是故障的机器。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包烟,从中又抽出一支点着抽了起来,他吸了很大一口,我甚至担心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气从他的肺中呼出来。

  “你不去?”矮罗普问桃子先生,“同样是三条贱命了,你得和我们一起去。”

  “扶我起来,在你继续生气之前我们说不准还能留住这条贱命。”我说,然后我尝试站起来。我的手掌盖在了烟灰上,那刺鼻的轻飘飘的味道从我的指缝间滑出来,头也不回地往我的大脑里钻。

  矮罗普哼了一声,将我从地上扶起来。

  “等他死了,你会后悔没亲自送送他的。”矮罗普对我说,“到时候我们就只能来这捞他这又老又臭的尸体了,当然如果他的破芝麻没过期的话。”说完他假装干呕了一下。

  “走吧,趁那点芝麻没被老鼠吃掉,最好快一点。”

  矮罗普扶着我往镇子上走去,我的腿像是跛了一样一颤一颤,似乎又像是蜡烛做的假肢,桃子先生吐出的热腾腾的烟雾足以将我的假腿融化。走出几百米后,我回头望去,桃子先生已经不在桥上了,他开始沿着河岸走,就像刚开始那样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像是蚂蚁的黑色斑点,在笔直的河岸上均速移动着。

  “别看那马上变成鬼的老混蛋了,我们已经够倒霉了。”

  “就像发霉的面包。”

  “什么?”

  “发霉的面包,我们马上会被扔掉的。在漆黑而令人窒息的地下,没有含混不清的黎明,没有刺眼的白昼,到处都是湿乎乎的泥土。”

  “如果你不说这些丧气话,我会走的更快的。”

  我们到了镇子上。崎岖的石路沿着两侧的房屋像是灌木丛里的蛇一样拐来拐去,一直延伸着,刺向西方天空的太阳,它像个火红的橘子似的顽强地悬挂在天幕之上,俯瞰着这条扭曲的街道。到了晚饭的时间,五六家房屋的红色屋顶上已经立起了一根根垂直的灰烟,它们平行地往上蠕动,然后在力气耗尽的瞬间魂飞魄散。我不属于这个镇子,镇子南边那条可怖的玫瑰街通向我的家,在两个安全的国度,隔了一条躺在金钱与血泊中的使人闻风丧胆的绝路,路上吹过的风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铁腥味。

  矮罗普搀着我,用食指给我指向路右侧的一户人家,房前三面围着低矮的白色栅栏,院子里的草坪修剪的很整齐,草坪上插着一块干净的木牌,上面用刺眼的白漆写着:售卖声音。

  “那就是他家。”矮罗普说。

  “看见了,我们该怎么进去。”我问。

  “什么怎么进去,推开门,像是主人一样傲慢地走进去。”他回答。

  “他家没有其他人了吗,比如说,一个妻子。”我问。

  “没有,他妻子早就死了,据说就是因为从你家镇上回来时路过玫瑰街。”

  “愿他先不要自杀,希望有人此刻能保佑他。”

  “一定是因为毒性发作毒傻了你的脑子,你才这么好心替他求情。”

  “我没开玩笑,如果他真的救了我们呢?”

  “你一定忘了是谁把你置于这般田地。”他说,“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和你一样。”

  “说不定你话太多把它们都吐出来了。”我说。

  “走吧,我得先把你这倒霉的混蛋救过来。”他说,说完他的手从我的胳膊下面抽出来,走到我前面去。

  “我还没到那一步,”我说,“兴许他的芝麻还能治一下你那张漏风的毒嘴。”

  “快来吧,”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能自己过来吧?”他跨过栅栏,双手叉腰,样子像是一根短木桩穿过一个平躺的菱形。

  “你最好扶我一下,我不敢保证我自己跨过去之前不会躺在地上。”

  “真是麻烦。”他说,“我发誓我一定要将他作为我最大的仇人,不是因为你多么可怜兮兮替你出风头,我现在这么闹心,几乎像是疯狗一样,全都是他给害的。”

  “行了,行了。”我说,他双手接过我的一只胳膊,往院子的方向用力。

  院子的草地软塌塌的,像是踩进一团浸水的棉花,我因此变得重心不稳,准备向一旁倒去。

  “怎么回事?”他说,他的右手滑到我的胳肢窝下,顶着我软绵绵地肌肉,逼近肩膀上脆弱的骨骼。“站稳了啊,”他说,“天哪,我发誓我一定会报复他的。”

  如果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叫没有干扰我的听力,我敢说我一定是听到了我骨头断裂的咔嚓声,非常清脆,就像折断一根干枯的树枝。接下来,整个宇宙渺小的模样在我的眼睛里飞速旋转,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风车,我孤零零地一动不动,任令人眩晕的错觉在我的胃里呈圆周式的来回搅动。

  “你可别吐啊,”矮罗普一脸的无奈,“你张着嘴的样子似乎想要吞了我。”

  我没有说话,词语在我的舌头上打了结,我张着嘴,像是要呕吐。

  “喂!坚持一下!”矮罗普说。

  我突然从他的手上滑落,像是早上钻过窗户的白光从指缝间滑出去,轻得像一片干瘪的叶子。矮罗普健步跑向屋里,我听到在距离我不到十米的房间里,传出了像是雷电与鞭炮交叉在一起的声音。瓷碗落地了,椅子摔倒了,镜子像是星星一样四散开了。我趴在地上,脸紧贴草地,感觉到了针插进皮肤般的刺痛。几分钟后,他从屋里跑出来,端着一个浅绿色碟子,上面散落着零星几个黑白交错的芝麻。

  “来,吃吧。”他说。我无动于衷,只有食指抽搐了一下。

  “你不会让我喂你吧?”他怀疑地问道。我还是没有回答他。

  “天哪,真是麻烦!”他先是喊了一声。“我发誓我一定要报复他。”接着他用右手在碟子上干净地一抹,芝麻全部聚到他的掌心。然后他将左手伸到我脖子下面,轻轻地将我的头抬起来,把右手掌心的芝麻往我的嘴里倾倒。芝麻均匀地落到我的舌头上,有一两颗从空中坠进我的喉咙里。

  这一切都在我混沌不清的意识中发生,像是我戴了一副蒙着一层雾气的眼镜。轰鸣的雷电、闪着火星的鞭炮,我被人扔到了雨中泥泞的街道上,道路像培养皿一样盛满了雨水,我面部朝下,紧贴冰冷的路面。小石子像针,刺痛了我。我翻过身,喧闹的乌鸦占领了天空。矮罗普站着,接着向后趔趄,差点撞到一些亮闪闪的白字上。他身子突然前倾,然后便倒了下去,他像是跪在一块草绿色的地毯上,用两只小臂支撑着上半身。在雾蒙蒙的黑色之中,他剧烈的咳嗽,样子像极了一只被骨头卡到的狗。

  “你要是醒了,”他咳嗽了两声,“你要是醒了,就再去给我找点芝麻吃。”接着又是咳嗽。

  这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我对自己说。我从路面上爬起来,将脑袋从水中拔出。矮罗普跪在草地上,发出强烈而有规律性的咳嗽,仿佛是刻意在打拍子。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空,竟然没有压抑的乌鸦群,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但是黑色的幕布已经无疑罩住了遥远的视线。

  我走到矮罗普身旁,试图将他扶起来。

  “不用扶我,”他说,“快帮我找一下还有没有那该死的芝麻。”他咳嗽了一声。

  “你怎么了?”我问。

  “该死的桃子,”他说,“那些你听到的虫鸣,以及一些类似于敲打钢铁的乱七八糟的声音,”他咳嗽了两声,“声音在我喉咙里沸腾了。”

  事实迅猛地像铁锤一样砸到我的脑袋上,我意识到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正不留余地地侵蚀他的身体。

  “那我去找。”我边说边往屋子里跑去。

  推开一扇因潮湿变得腐烂的木门,我进到屋里,呛鼻的空气使我的眼睛酸出了泪。我摸索着打开灯,瞬间亮起的白光让我吓了一跳。在惊吓中,我的视野内,客厅的地上平躺着几把挨在一起的椅子,右手边墙上的镜子也碎了一地,地上的镜子碎片反射着灯光,像是平铺在地上与天空对称的星星。

  我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将橱柜之类的四四方方的器物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些芝麻。我走进一间半掩着门的房间,应该是卧室,我猜。我进去打开灯,被子整齐地像是一沓厚纸一样叠放在床上,洁白的床单一尘不染,邋遢的客厅与此相比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我思路单调地像个傻子,看完之后,我便关上门走开了。我走出门外,站到一根石柱的阴影里。月亮娇气地升了起来,冰冷的光打到矮罗普身上,将他照耀地像是个从地里爬出来的虫子。他趴在地上,额头抵着草坪,不断地尝试着将身体里的沸腾的声音咳出来。声音一阵一阵地,甚至使清澈的月光变成了有节奏的水波。

  “抱歉,”我说,空气中流动着我的歉意,“我没找到。”

  他咳嗽了一声。“带我去找他吧,”他说,“即使他淹死了,我也要把他从水里捞起来,狠狠地踢上两脚。”

  “别再对他怄气了,现在你就是一条搁浅的鲸鱼,用不了多久就会断气的,还是收敛一下你的脾气吧。”我说。

  “无论如何,”他说,“带我去找他吧,在这也是死路一条。”他咳嗽了两声,第二声声音很大,像是一声枪响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好吧,也只有这样了。”我说。

  我从阴影中走出来,走到了清透的月光中,走近他的身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就像他扶我一样。

  “走吧。”我说。他耷拉着脑袋,仿佛是一个故障的玩具。

  我们原路返回,幸运的是,路两旁安了路灯。黄澄澄的路灯拨散了月光,我们沿着路右侧走。路不好走,石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有几次我差点儿被绊倒。矮罗普不说一句话,只有通过咳嗽才发出一点声音。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几乎没了力气,他早就走不动了。

  “歇一会吧。”他说。

  “不赶快的话,你还能坚持得住吗?”我问。

  “你忘了吗?”他说,“除了几根该死的烟,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嗯,说的也是。”我说,“那我们就在这附近歇一下吧。”

  我们拐进右手边浓稠的黑暗中,借着从叶子间射下来的斑驳的光束,我找到一块平坦的草地。熟悉而令人恐怖的虫鸣从四周涌来,我拖着矮罗普,将他的后背靠在树干上。接着我从袖口撕下一整块布,又将其撕成四根轻飘飘的小布条。我把每根布条揉成一个小团,塞到我们两个人的耳朵里。我也背靠树干上,将全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我的身子像是一滩烂泥似的垂到地上。

  我睡了过去,那是没有任何烦忧的时刻,没有虫鸣,不用花任何多余的力气,只需使用着与生俱来的呼吸的权利。温柔的空气包裹着我,柔和的黑暗安抚着我,我就在一次次安全的呼吸中,渐渐地往梦里的深渊坠落,像一片泛黄的树叶从树枝上掉下。我感觉自己很轻,身体浮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呢喃之中,我伸手,试图抓住每一个字眼,它们却狠心地从指尖掠过。我再次伸手,却被某样东西打了回来。

  “睡够没,起来了。”矮罗普变成两个模糊的轮廓,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我从没像此刻这样如此艰难地抬起我的眼皮,它们像两个沙袋一样挂在我的眉毛上。我睁开了眼,看到矮罗普站在我的左手边,我躺在床上,身体僵硬得像个病人。

  “你做梦了。”他说,“快起床吧,祖母为我们准备了吃的。”

  “真奇怪,”我说,“我做了个怪梦。”

  “梦到你终于比我高了吗?”他傲慢地笑了笑。

  “我发誓,你在梦里是个一米五的矮冬瓜。”

  “别逗我了,”他说,“说吧。”他将两只手分别放到膝盖上。

  “什么?”我问。

  “你做什么梦了,你不想说说看吗?”他问。

  “你还是一样的令人厌恶。”我说,“我让你来我家可不是让你来讨伐我的。”

  “难道我因为你的一个梦就变了吗?”他说。

  我从床上坐起来,坐到床沿上,将脚伸进拖鞋里。

  “起初我们在吃云,后来你给我吃了一种声音。”我说。“再后来,我们都中毒了,我醒之前,我已经好了。”

  “真是怪梦,”他说,“我发现我好像没那么感兴趣,”他说,“吃饭吧。”说完他起身离开了。

  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屋门外。阳光沿着空气的纹路投射到我的脸颊上,暖融融的似乎要将我融化。祖母正拿着大剪刀修剪院子里乱糟糟的灌木。

  “你和他先吃饭吧。”祖母说。她温和的声音在我耳朵里渐渐融化。

  白色栅栏外,街道上走过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子,戴着黑色的礼帽,像是伪装成一只乌鸦。他静悄悄地走过,吸着烟,烟雾向他身后散去。我注意到他的右手上还拿着一块木牌,因木牌倒立,上面的字也颠倒过来,但醒目的白漆向我传达了令我想要呕吐的消息。

  木牌上用刺眼的白漆写着四个字:售卖声音。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读者发表的读后感】

查看假说的全部评论>>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