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长崎一日
编者按 就像深町幸男的《长崎漫步曲》的名字所显示的那样,长崎是一座适合漫步的城市。去长崎那天,“我”徒步走遍了这个城市,感受到它在多元文化和历史创伤之下的复杂魅力。作者 曹卡帕长崎,我只待了一天半。
就像深町幸男的《长崎漫步曲》的名字一样,大约日本没有一个城市与漫步的关系比长崎更亲密、更搭调了。长崎市旅游局推出了一个叫“長崎さるく”的项目,“さるく”是长崎方言中漫步的意思,这个项目根据不同的主题,设计出来无数条散步的路线,每个来长崎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对号入座,如果你是胜海舟和坂本龙马迷,可以选择和他们有关的路线,比如龟山社中,如果想亲近长崎的西洋性的一面,可以去看看出岛、荷兰坡、大浦教堂。总之,这个漫步项目策划得十分细致,几乎可以满足游客所有的漫步需求。
长崎漫步实际上,只要在长崎待上一天,就能明白长崎与散步之间的关系。长崎是个山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地形宛如一个古罗马圆形剧场,城市内部结构也是高低错落的,山田洋次的《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中,吉永小百合和黑木华总是在这个城市里反复地上坡和下坡,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中来回穿梭,就是长崎的真实写照。初来乍到会觉得长崎布局杂乱,这种杂乱起初会让人心生反感,地面上布满铁轨线,纹理老旧粗糙,五颜六色的老式电车哐当哐当,电线乌压压地把天空切分成无数个几何图形,霓虹店招则堆积得到处都是,因为是山城,城市空间理所当然也被填充得满满当当。但是很快,这个城市的复杂,“和华兰”的多元色彩会快速交织出一种杂陈的魅力,甚至杂乱也成为了这种魅力构成的一部分。日本有和长崎一样的山城,比如广岛县的尾道就是,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如长崎一样同时吸收了传统日本(和),中国(华)和西洋(兰)的三种文化,而这三种文化又同时挤在一个逼仄的山城里。去长崎那天阳光明媚,又是北九州行的最后一天,我累坏了,牙龈也肿了,却几乎是徒步走遍了这个城市的主要地方,不知名的山上密密麻麻的房子不规则地簇拥着,那些居留地时代的洋房很多都建在坡道上,崎岖蜿蜒的坡道将它们分隔开来,仿佛迷宫一般迂回散乱。有时候,你以为进入了一片住宅区,一个峰回路转,却突然有一座孔庙、一栋天主教堂,或一个年代久远的寺院躲在起伏交错的山坡路里。在荷兰坡底下,我体力终于透支,就坐在坂道的花坛边随便发一会呆,远处有游客从长崎的特产蜂蜜蛋糕店走出来,人手一份手信,一只黑虎斑在我的小腿边蹭蹭,正是太阳落下来的时候,阳光有点砭人肌肤,又有点慵懒的惬意,一刹那大脑空无一物,十分空茫,悠闲的时间在漫步长崎中是如此容易消磨的。
最令人意外的是,长崎竟然没有什么哀伤的气质,而一般遭遇过重大劫难的城市多少都会被愤怒和阴郁的情绪所裹挟,南京就是如此,每次走在南京茂密的梧桐树下,伸向天空的巨树就像是怪物张开的手掌,冬天就是袒露细瘦的骨骸,阴森是从城市的内里散发出来的,南京人自己都承认:“大概是冤魂太多的缘故。”但是长崎不同,长崎富有活力、热闹,充满了异域风情和异色魅力,这个城市丝毫看不出被沉重的历史拖住了脚步。二战的最后阶段,在美军向广岛投射了第一颗原子弹之后,其实第二目标并不是长崎,而是位于北九州东北方的工业城市小仓,但是命运弄人,由于当时小仓云层过厚,无法投弹,所以才临时改飞长崎,没想到当飞行员飞到长崎后同样是多云天气,正在飞行员再度决定放弃的时候,突然,云层裂开了一条缝,下面是破坏的重要对象三菱重工,直到那一刻,美军才毫不迟疑地投下了第二颗原子弹。决定一个人、一群人甚至是一个城市的命运往往其实就是一个随机的条件,生命在巨大的不可捉摸的命运面前,是渺小得就像芥子一般的存在。这朵在天空绽放的蘑菇云瞬间使2.2万芥子般的生命化为空气里的尘埃和灰烬,最后的死亡人数大约在7万左右。但是和广岛一样的是,长崎在灾后快速地重建了,这时候,这个从闭关锁国时代起就作为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而存在的城市长期以来形成的开放包容的传统精神和价值观念所拥有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长崎的城市历史里没有“偏狭”两个字。
但是战争造成的伤痛和离散还是会显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的,当我们在长崎原爆资料馆里的时候,有个老人就对着资料图片默默流泪,但却没有愤怒的情绪。即使在平和公园里,也感受不到一点愤怒的情绪,站在和平祈念雕像下,抬头仰望祈祷的雕像,脚下是暗示原爆的射线,公园里一片静默,只有大片大片的静默,在巨大的静默里,悲伤会一点点袭来,那一刻,你才会突然意识到,这个城市也是经历过那么深重的伤痛的。
坂道上的阿波罗大概是受了《坂道上的阿波罗》的影响,总觉得1966年的长崎大概是最美的时候,《坂道》的故事背景其实并不在长崎市,而是长崎县的佐世保,漫画的原作者小玉由起的故乡,坐火车要将近两个小时的距离。
故事讲了战后日本经济重新崛起,在各种文化思潮交汇碰撞的60年代,从神奈川县横须贺转学来长崎佐世保的男孩薰忧郁自闭,认识了同班同学——有着浅色头发高大身材的混血儿川渕千太郎后,两个孤独的男孩,通过爵士乐重新找回了自我。坡道、天主教堂、美国大兵、爵士乐都会让人觉得,哦,这是个只会发生在长崎的故事啊。佐世保是美军在日的第二大海军基地,知名度仅次于横须贺,看看佐世保的特产就知道了,美式大汉堡、柠檬牛排和海军炖牛肉,每一样都是舶来品。来到佐世保的话,一定会收到来自旅游部门出的大汉堡巡礼的宣传单页,罗列所有佐世保的汉堡店,并附有每家汉堡店的评价和看板汉堡。佐世保大汉堡的特点是现做现卖,体型巨大,用料丰富最初是从美国海军处得到烹调法从而开始制作的,渐渐形成了佐世保特有的风味,如今随便进一家汉堡店,就能看见身材高大的美国大兵拖家带口地要上几份巨无霸。
佐世保在50年代中期开始,外国人酒吧会场、夜总会随处可见,从全国聚集了200人以上的爵士乐演奏者,现在这个《坂道》故事的发生地其实蜕变成了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城,没有嘈杂的市廛之声,也没有熙攘的游客,处处仿佛还停留在昭和时代,诉说着已然褪色却又躬逢其盛的荣耀。波光粼粼的大海,停靠在海边的船只,远处的群山淡影,和坐在车上因而一晃而过的三浦町圣心天主教堂是否还保留着60年代的面影呢?
突然想到有一次偶读村上春树的《爵士群英谱》,里面提到还是只听Nat King Cole的他第一次接触爵士是在1963年的冬天,在“阿特·布雷基与爵士信使”(Art Blakey & Jazz Messengers)音乐会上,“站在前排的是弗雷迪·哈伯德(Freddie Hubbard)、韦恩·肖特(Wayne Shorter)、柯蒂斯·福勒(Curtis Fuller的)等新手。新组建的典型三管六重奏乐队,节奏部成员有布雷基、赛达·沃尔顿(Cedar Walton)、列基·沃克曼(Reggie Workman)。短时出场演唱的歌手是约翰尼·哈特曼(Johnny Hartman)。” 虽然这本书通篇是用狗屁不通的文理写成的,但这段描述还是足以让每个爵士乐迷神往的。这就是60年代吧,随便误打误撞进入一个音乐会,而对面就站着布雷基。
如今的佐世保,是风浪过后平静无波的海面,据说现在一到夜晚仍有许多酒吧有现场爵士乐演奏,不过总是不那么显而易见了吧。
佐世保的落日佐世保是个景观优美的良港,周围有九十九岛,九十九岛是分布在佐世保港外全长25km的海上、由大小200多个小岛组成的群岛。据说在夕阳的映射下,漂浮在海面上的群岛剪影尤其美,才使这片海域成为非常知名的风景胜地,当地人为了观岛,在海岸线周围甚至还建造了多处瞭望台。
因为没有做攻略,所以只能临时抱佛脚,和JR案内所的工作人员沟通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可以免费看落日的地方,“最近的一个瞭望台来回要两个小时以上”,当我流露出有点失望的意思时,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啊”了一下,“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坐免费的接驳巴士去这座山上,山上有个宾馆,可以点一杯咖啡,或是要上一块蛋糕,从那里的观景台也能欣赏到一部分海景的,尽管是一小部分,但也很美。”简直是意外之喜,我们很顺利地坐上了接驳巴士,看着巴士摇摇晃晃地从山底开到山顶,竟然在途中还看到了像甲壳虫一样小的航空母舰。巴士盘旋而上,开得很慢,而这时太阳正开始下山,是十分迷人的橙色,橙色的质地瞬息万变,随着不同的角度呈现出细微的变化。我们则像是在和太阳约好比赛似的,让我想到了几年前,在果阿时,也是这样,驱车穿梭在高大的椰子林中,想在落日前赶到任何一处阿拉伯海边上一样。在山顶上看落日的时候,觉得在长崎没有时间去稻佐山看夜景的遗憾也算是在这里小小地弥补了一下。
最后再说一句,去长崎千万不要忘了尝尝当地的各类鲜鱼,个中美味就自己体会吧。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