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姨
(说明:本篇文章也是我们写作班学员的作业,作者名为:蒹葭。文章虽然短,但勾勒出了一个小城市单位的生态环境,和普通女性的人生,有一定的普遍性。值得一读。若有赞赏,会全部转交。)
刘姨是我妈的同事。高挑的身材,笔直的长腿,头发乌黑浓密,烫成浪漫的卷发,从头顶倾泻到肩膀上,根根乌黑闪亮,小巧的鹅蛋脸,铅华淡淡。我看着她的时候,总想到求而不得的芭比娃娃。那时候她二十七八岁,是闭塞小镇里的一枝艳丽玫瑰。
我妈那时候还没我现在大。她俩在同一间办公室,桌子头顶头,靠在窗边,窗台上放着植物,叶子总是碧绿的,冬天里有时候也开着花。我常常去她们办公室玩,她俩好像总是面对面坐在阳光里,一边喝茶一边说笑。那个场景就像一幅画,蚀刻在我大脑的某个沟回深处。
我经常诧异,我妈长刘姨八九岁,她们之间,会有多少共同话题呢?天天办公室里说还不够,还常常在我家里相聚,窃窃私语。如今她们已经不住一城,依旧时常相互探访,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只怕也很少如此。
刘姨原是工人,本来并不和我妈同室,她的工作就是走家串户收水费。我们那的水表都在各家屋子里,要敲门和主人直接交涉收款。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岗位,谁爱从自己裤兜里掏钱出来,放到别人手上?不管该不该掏,相当一部分人觉得,能拖欠两天,就绝不托一天半。有的人甚至连门都不给开,就得再三再四地去。有的勉强答应给,但也没有好脸色,钱捏在手里,嘴巴里还要喷些不三不四的难听话。而这还不是最差的的。
刘姨有一次讲,她遇到不少动手动脚的色鬼。“那些杂种也不撒泼尿照照,矮秃肥,穷酸,还他妈的想占便宜。”她倒没有女权主义的激愤,一边说,还一边咯咯笑。我感觉漂亮女人动点粗口都不讨厌,反而让我觉得很翘,想学她。不过,我想她说的时候虽然有点调侃,好像在说什么笑话,但真正面对那些猥琐汉子的时候,恐怕并不轻松。
收费难,而不收是不行的。你负责的区域,收费任务完不成,公司就扣你工资扣你奖金。现在各种费用都电子支付,或在账户上直接扣除,减少了很多麻烦和纠纷,科技用在生活方面,真是造福人类的。
从工人收费员,一跃变成整天坐办公室喝茶聊天的干部,当然要有“关系”,或者说“有人”。刘姨家里是没什么背景的,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去当收费员,更不会找个普通工人当老公了。她的“关系”全凭自己创造。
她同单位的经理王总,大概四十左右,肚子未凸,头也未秃,概算腰臀比率为女性最喜(据说)的九比十,风流倜傥。也很有领导才能,一手持鞭,一手拿糖,恩威并施,赢得上下员工异口同声的称赞。在那个小天地里,王总可以呼风唤雨。虽然官当得风生水起,家庭生活却不甚如意。在他看来,年过四十的老婆真成了豆腐渣:黄黄的脸,黄黄的眼,焦黄的头发,整个就像深秋原野上的一蓬枯草,只适合当肥料。而身边有刘姨这样姣好的女人,如何能放过?当然也有一定风险,兔子不吃窝边草呢,弄不好会身败名裂。不过管他呢,干啥没风险,活着就是风险。王经理欲罢不能。
刘姨和王经理的关系,是公司里公开的秘密,但一方既是一手遮天的领导,单位里上上下下,也就不但没人敢指着刘姨鼻子骂婊子下流,反而各种巴结讨好。刘姨也因此扬眉吐气:“我当收费员的时候,谁把我放在眼里过?现在小刘长小刘短的。这些孙子。”
刘姨老公也知道他们的事,这么小的县城,隔着两三个人,大家就能互相认识,谁又不爱传闲话?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妻子给家庭带来了极大的经济利益,工资提高不必说,“隐形收入”的丰厚,很快给让他住上了宽敞的住宅,成为镇上的“上流阶级”。若都靠自己拼搏,到死也未必如愿?与此相比,一顶绿帽而已嘛,想开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据说他曾亲自遇见老婆和情夫的床上鏖战,结果怎样?大概还是赶紧退出,并把房门轻轻掩上。
刘姨调到办公室后,每天变换各种服装发式,风情万种,眼睛里闪着光,脸上荡漾着笑,所过之处,倩影留香,男人注目,女子嫉妒。那段时光,应该是刘姨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喜欢漂亮泼辣的刘姨。可是,她也不是总开朗无忧。
有一次去单位找我妈,恰好她不在,刘姨让我等等,说一会就回来了。等的时候,刘姨问了我很多学校里的事,我像个爱搬弄是非的欧巴桑,滔滔不绝地给她说班级纪律如何乱,哪个老师如何被学生气哭了,哪个男生和女生吵架了……刘姨边听边附和我“是吗?”“后来呢?”“你怎么想?”最后她盯着我,叹息着说“真好!”脸上流露出一种没落的神情。好什么呢?我不明白。多年后我似乎才懂得,作为中年妇人,她大概已经对时光的消逝有了恐惧,而我还是不谙世事的顽童,一切还都未开始。我是有未来的,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
刘姨和王经理的“美好时光”持续了十年之久,他们各自的家庭也相安无事,几乎成了镇上一桩奇事。然而分别的日子还是来了。王经理因贪污入狱,不久虽被保释,却郁郁成疾,竟然死了,大概也只有五十多岁。我妈说刘姨没有参加葬礼,我想她一定是不得已。
刘姨步入中年,青春不再,情人已失,家庭生活自然不会幸福,外面人都在幸灾乐祸,说她罪有应得。她的时代结束了,别人的时代正在开始。新经理上任,正和刚毕业分配来的女生眉目传情。
我离开小镇后,很多年没见过刘姨,只是间或在我妈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再见面时,她已经五十多岁,比我记忆里大一圈,因为年龄的增长和明显的肥胖而稍稍变形,脸上怎么也读不出美感了。人的五官就这么奇妙,位置和形状稍微变化那么一点点,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刘姨说她已经提前退休了,并且前不久离了婚,现在独居。儿子不成气候,做生意屡屡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她不得已再出去工作。然而五十多岁的女人能干什么呢?只好在一家小饭馆当保洁员……我听着,脑子里浮现出当年那个芭比娃娃般美丽的女子,又浮现出穿着肮脏的白衣服,闷头扫着客人脚下秽物的胖妇人……
世间的人生啊,真他妈的光怪陆离,一言难尽。我在心里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