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捡到的便宜男人。
01
骄阳似火，蝉声嘶鸣，春末坐在廊下，拄着脑袋打盹儿，耳中忽然灌入一阵笛声。若是一个月白风清的日子，那笛声自然称得上优美动听，可放在打盹的当儿，再就只有聒噪了。
她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气哼哼地跑回房内。
四姨娘正在和三小姐说体己话，春末掀开纱帘，大声道：“三小姐！那姚公子又来了！”
三小姐轻咳一声抱怨道：“这姚家公子忒黏糊，烦死人了！”
春末打趣道：“要怪就怪三小姐您花容月貌，可怪不得姚公子！”
三小姐心里高兴，冲着四姨娘撒娇：“姨娘，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别让那个姚公子来烦我！他也不找面镜子照照自己个儿，要才华没才华，要出身没出身，也配！”
四姨娘饮着茶水，悠悠道：“他对你痴心一片，便由着他去，你烦什么？”
三小姐杏眼圆睁：“我的前程难道就是嫁给一个香料铺出身的市井男子吗？你可别忘了，二姐同我一样是庶出，可人家进了通议大夫家的门！”
二小姐为三姨娘所生，三姨娘与四姨娘向来不和。
说到此处，四姨娘讪讪道：“通议大夫又如何？还不是去给人家做姨娘？”
三小姐目光坚定：“我宁可去当通议大夫的妾，也不做那姚公子的妻！”
四姨娘摆摆手：“好了，你的心思我懂，我一直在为你筹划着！我只是想，万一，万一咱攀不上那高门贵户，有人在后头给你留一条路，也是好的。那香料铺生意好得很，姚公子将来也能参加科考。”
三小姐沉默不语。春末说道：“四姨娘和三小姐听听，那姚公子又吹上了！”
四姨娘：“且先吊着吧，莫要松口。这女人呀，若是够不着荣华富贵，嫁个真心待自己的，也不是过不成日子。”
四姨娘的意思，春末大概清楚，就是不答应也不拒绝，吊着呗；但怎么个吊着法，她老人家可没明示。
02
姚公子听见声响，笑得见牙不见眼，从怀里摸出个小玩意儿递过来，说道：“好春末，有劳你帮我送给三小姐，这是我自己做的簪子，浸了香料，插入发髻中，可好闻了！”
春末将东西接过来，瞪着他：“我跟你打个商量，以后要送东西来，吹一声笛子就行，别吹个没完没了，忒难听！”
姚公子忙不迭点头：“我记住了！”
春末道：“那你回吧。”
姚公子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三小姐……三小姐就没什么话给我吗？”
春末心想，给话了，让吊着你，还让给你面镜子照照。可这话怎么能说。只说：“明日午时，你且在这等着。”
姚公子的笑意再次绽开：“好好好，我早早过来！”
春末转身便走，关上小偏门时忍不住骂道：“傻子。”
回到房里，春末开始犯难。
四姨娘让她“吊着”人，那便是暂且不能做出让人死心的举动，那怎么才能既让他不死心，又不让他见着小姐呢？春末想了想，决定给这位姚公子做一碗莲子羹。这大热的天，先泄泄他的心火吧。
次日午后，春末拎着食盒打开小偏门，那姚公子果然准时赴约，规规矩矩地立在对面。
春末找了个石礅坐下，摆摆手道：“姚公子你过来，我家小姐给你煮了碗莲子羹，你快吃，吃完我得把食盒带回去复命呢。”
姚公子美滋滋地跑过来，接过莲子羹，一口气吃光光。吃完后，殷殷地看着春末：“若是有块点心就好了。”
春末翻了翻白眼，想得真美。
姚公子的眼角耷下来：“我儿时最爱吃娘亲煮的莲子羹，每次吃莲子羹，我娘都会配两块荷花酥。娘亲去世后，我便再也没吃过那一口儿。三小姐送我的莲子羹与娘亲做的莲子羹，味道很像。”
春末抱着食盒，脸上依旧凶巴巴的，但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她也早早没了娘，她也爱吃娘亲做的荷花酥。
03
回到院里后，春末的心一直没着没落，她想她娘了。
她鬼使神差地来到小池塘，折了几朵莲蓬。
荷花酥做法复杂，费工费时，春末都没给自家小姐做过！算了，就当是给三小姐尝尝鲜儿，三小姐吃剩的，便赏给那个傻子吧！
次日，姚公子热泪盈眶地吃上了荷花酥。此后，他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对三小姐更加上心，天天躲在小偏门附近吹笛子，扰了春末无数次小憩，春末每天都有找两个小厮暴打他一顿的冲动。
不过这股冲动在拿到姚公子送来的东西后，便自然消解了。
姚公子也不知作何想法，大抵是通过那一羹一酥认定了三小姐是个爱吃的，每次都送吃的进来，什么深井烧鹅、脆皮烤鸭、叫花鸡、东坡肘子、松鼠鱼……
春末开始会把这些东西拿给三小姐过目，后来三小姐恼了，吼道：“你个死春末！这些糟心油腻的东西以后不要拿到我眼前，你爱吃便给你吃，不爱吃随便送给谁去！扔了也无妨！”
春末暗自腹诽：讨人嫌的是姚公子，送这些做甚，又不能暴殄天物，算了，我吃！
就这么一个月吃下来，春末的腰身粗了一圈。姚公子就跟没看见似的，还是变着法儿送吃的进来。
春末吃人嘴短，还承担着“吊着”姚公子的重任，只能吃人一口鱼，回赠一块肉。来往频繁，这姚公子似乎忘了自己的初衷，见着春末便问：“我给三小姐带了红烧蹄髈，三小姐给我带了什么？”
春末：“炖了一盅乳鸽汤。”
两人快乐地交换食盒。
那天，在回房的路上，一阵微风吹来，红烧蹄髈的甜香顺着食盒的缝隙溜出来，春末使劲儿吸吸鼻子，口中生津，心中惆怅。
唉，若能一直如此便好了。
04
好景不长，真真假假总有真归真、假归假的时候。
不久，老爷终于给三小姐觅得一门良缘——给谏议大夫当二姨娘。虽然这谏议大夫只是个从四品，不及庶出姐姐的正四品，但也算不错的归宿，且这位爷年轻英俊，前程远大。三小姐表面上矜贵着嫌这嫌那，哼哼唧唧不同意，实则满面春光藏都藏不住。
隔日，三小姐将春末叫到跟前，问道：“那个傻子还天天来吗？”
春末点头。
三小姐道：“今日见面你告诉他，别再过来。我是要出阁的人，再跟他这番不清不楚，总归是不好。”
春末黯然地点点头。
午时，她照例拎着食盒去见姚公子。姚公子这次竟然没带吃的来，一见春末，神秘兮兮道：“春末，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掀开盒盖后，一股香味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姚公子盖上盖子，问道：“好闻吗？”
春末：“太好闻了！这什么东西？”
姚公子捧着香盒：“我家祖传的秘制香料，只有两盒，我偷了一盒出来，你帮我送给三小姐。”
说着，姚公子将香盒塞到春末怀里，拿走食盒，掀开盖子问：“今儿带了什么？咦，荷花酥！”
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落了满衣襟的面渣渣，春末手里攥着那个香盒，说道：“你多吃点。”
还有半句她实在是说不出口：以后可能就吃不到了。
春末本来还担心小姐订下婚事，以后无法应付姚公子，但奇怪的是，打那天以后，姚公子竟然再也没出现。
再过几天，她竟然开始担心姚公子的安危。
他那么傻，太容易惹祸上身。
那日他拿来的香料，春末不敢私藏，拿给三小姐过目，本来做好了被三小姐嫌弃、自己捡漏的准备，结果，三小姐不但留下了，还在去见那位谏议大夫的时候用了些，得谏议大夫盛赞“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这婚事儿算是定下了。
自家小姐得了好前程，春末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一连做了几夜噩梦，梦中人全是姚公子，他被打了，他受伤了，甚至他被杀了……
春末日日不得安宁，在某个午夜惊醒时，她捂着抽痛的心口，摸着被泪水浸湿的面颊，终于明白这番牵挂源自何来。
05
那一天，趁着出门采买的机会，春末拎着一盒荷花酥，去了趟香料铺。
姚公子爹爹出远门采集制香的药材，春末问过店里的伙计才知道，姚公子偷盗祖传香料事发，被姚爹爹家法伺候，打断了腿，一直卧床休养。
春末听完，骂道：“真是个大傻子！”
伙计带她去见姚公子。她一进屋门，便忍不住泪如雨下。
姚公子看见春末，挣扎着爬起，眼神殷殷，却什么都没说。
春末拖了把凳子坐下，将荷花酥递给他，冷冷说道：“三小姐从来就没想过跟你好，你送的东西，都被我吃了。我送你的东西，也不是三小姐做的，而是我做的。倒是那盒香料，她留下了，为了去见谏议大夫，从头到脚熏了一遍，谏议大夫很喜欢。府里现在给三小姐筹办嫁妆呢。”
姚公子大口咬着荷花酥，末了瘪了瘪嘴道：“春末你竟然骗我，我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不会骗我！你却骗了我那么久！”
春末冷哼：“谁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本来还准备了更刻薄的话，但看着姚公子这副模样，终究不忍说出口。两人就这样干坐着也别扭，她索性拎起空空的食盒，走到门口，想了想，丢下一句：“姓姚的，以后可别犯傻了。好好养身子吧！若是残了，别说大家小姐，乡野村姑你也配不上！”
此后，春末再也没见姚公子，只是隔三差五往香料铺里丢吃的，放完就走，一声不吭。
一个月后，三小姐出阁，春末没有随三小姐同去，而是留在府里当了个厨娘。旁人都说她傻，她只笑笑不说话，她知道自己图什么，但不知能否图得到。
只是，只是每到午时，她再也找不回往日的瞌睡，她瞪圆了眼睛等啊等，却一直没等到那扰人心烦的笛声。
她想，你再不来，天就冷了，没有新鲜的莲子，荷花酥就不好吃了。
06
秋风乍起，碧云天，黄叶地。
春末躲在后厨骂骂咧咧，她今日折光了池塘里最后的莲蓬打算做一盒荷花酥，拎去香料铺，砸到姚傻子的脸上。
她心里带着气，荷花酥做得极丑，出锅后将其胡乱丢进食盒里，正打算出门，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跑调啷叽的笛声。
春末微怔，而后大步狂奔，撞开小偏门，正对上姚公子遥遥相望的眼神。看见春末，他慢慢放下笛子，等了片刻，拄着拐杖走过来。
两人皆笑而不语。片刻后，姚公子小声说：“本想把腿脚养利索了再来找你。可铺子里的伙计说，你告诉他们，你不打算再来了。”
春末瞪着姚公子，心口翻腾，泪意汹涌，她抖着手，掀开食盒，拿起一块荷花酥塞到姚公子的嘴里，笑着骂道：“你这个傻子！”
谁说秋天来了，明明春光正好，无边风景这样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