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耳光之后

　　演员威尔·史密斯在奥斯卡晚会上当众扇了喜剧演员洛克一耳光，造成晚会中断。这件事放在十年前的互联网上，当时的乡民很大可能会先说声明一句“反对暴力”，然后才继续表达自己的个人观点，支持威尔或是洛克。

　　互联网早期的乡民相对淳朴，虽然相互之间攻击时很凶残，但基本上都还是文明人，所以还是能存在基本共识。拥有这样简单淳朴的心灵，也就不会和世事深深纠缠，总是能够把问题简化，让道德判断发挥作用。

　　今天的人经常批评道德判断，更强调事实判断，这是一种进步。因为道德判断过于简化，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一旦道德判断成为一种习惯，那么人就容易变成二极管。不过，道德判断本身并不是没有价值，也不意味着应该取消。在很多时候，简化是必要的。

　　比如说威尔·史密斯这一记耳光，值得去做事实判断么？当我们试图还原事实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系列麻烦中去。如果有人认为威尔是为了保护妻子的本能而出手，那么立即就有人翻出现场视频证明---洛克讲完笑话之后，威尔笑得先仰后合，转头看到妻子拉长了脸，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然后起身发难。可见威尔的本能有高延迟，要等到妻子给出信号。

　　如果有人认为威尔是做了真男人应该做的事，那么也立即就有人翻出陈年八卦：威尔的太太婚内出轨，出轨对象还是威尔儿子的朋友，一位27岁的黑人饶舌歌手。两口子心知肚明，而且不久前还上节目宣称这一段经历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了，出轨对象依然是自家好友。于是网上就有一句很恶毒的评价：睡威尔·史密斯老婆没事，讲威尔·史密斯老婆的笑话却要挨打。

　　包括威尔太太的脱发问题，在网上也不能取得共识。网友承认她脱发的原因是疾病，一部分认为洛克拿一个人的疾病开玩笑是可耻的，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秃头和秃头不一样，威尔太太有足够的钱去买假发。连可耻本身也存在判断上的分歧，认为拿疾病开玩笑的人批评美国脱口秀演员没底线，而另外一群人则直指洛克在霸凌黑人女性---长期以来，黑人女性因为脱发问题在社会生活中承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这不是脱口秀演员的底线问题，而是男性对女性，全社会对黑人女性的霸凌问题。

　　至于说那一耳光，我最近看到的讨论是在分析：喜剧演员站在台上讲笑话，目的是为了解构、反讽、冒犯，属于一种后现代行为。黑人哥们之间有仇报仇，有冤伸冤，打完了不妨碍继续做好朋友，这属于前现代行为。所以，整个事件是奉行前现代人际交往规则的黑人大佬，殴打了正在按照后现代规则表演的黑人喜剧演员，属于是认知的错位和历史的碰撞……

　　看到这里，是不是有点怀念十多年前那些简单淳朴的乡民了？知道的事实越多，事情反而变得越麻烦，纠缠在一堆细节里难以做出判断？所以我在一开始就问过：威尔·史密斯这一记耳光，值得去做事实判断么？

　　你在昨天午休的时候，刷手机看见威尔·史密斯扇耳光的新闻，各种角度的照片和视频。你试图给这起事件一个判断，这时候你需要了解上述所有这些前因后果么？这时候你需要那么多判定工具么？你需要从夫妻关系、婚姻状态、脱口秀表演尺度、身份政治、女性主义、少数民族女性权益、黑人社群传统和现代关系等等角度选择一样进行判断么？需要吗？

　　我认为不需要。十多年前的乡民们做得就很好。首先声明反对暴力，因为威尔·史密斯上台打人就是暴力，这是最基本的道德判断。然后在这个声明的前提下，讨论是不是事出有因，是不是情有可原。又或者是接着讨论洛克的表演是不是语言暴力，应不应该得到豁免或者是宽恕。

　　现在这种共识没有了，人们也比当年的乡民聪明，可以从很多精细精微的角度进行讨论，把问题引向没完没了。回想以色列先民和上帝立约，第六诫是“汝不可杀人”。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列明所有的例外状况，比如说自卫反击，比如说为国征战等等。难道是因为以色列人的石板太小，雕刻不下那么多条款？当然不是，这是从道德上否定了夺取他人性命。没有这个前提，自卫反击一类的话就变得毫无意义，立约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同样的，刘邦入关之后和当地父老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杀人者死。在执行层面上看没有什么操作性，总不见得杀人就要抵命，完全不用考虑前因后果。但它是必须的，因为它要传达的信息是生命安全从此得以保全，同时当地秩序得以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具体案情如何审如何判是个技术问题。没有这个前提，那就等于是为洗城三日开了绿灯。

　　威尔·史密斯这一记耳光，你可以用来观察周围的人。开口直接为他开始辩护，回避对暴力先行做出判定的，很可能在内心深处的道德层面存在迷乱。他们有很多技巧，有很多知识，有很多角度，有丰富的经验把事情引向复杂化，但是，也许缺少几根简单粗壮的柱子，容易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