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一直在
每天晚上加完班,总要等她走出办公室,他才开始整理桌子。“只要五分钟。”他想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合上那本摊开的《钢结构设计规范》。这时候出门,她乘坐的一部电梯应该下楼了。他可以乘另一部,或者等下去的电梯再上来。总之他想避开她。只是在电梯里避开她。
他们多久没有坐同一部电梯下楼了?上一次是三个月前,组里的同事一起去建德路吃夜宵。那晚,他们是一起走进电梯间的。在电梯里,因为拥挤,他们紧紧挨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他感觉到她在旁边,他的手臂能够感觉得到,冰凉的肌肤的触觉,那是她。他还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道,她身上的味道。第一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问:“那是什么?”
“什么?”她明知故问。
“你为什么这么香?”他说。
她站在设计院大门口被灯光照得分外明亮的水泥台阶上,等着他从电梯间出来。她的头顶是狭长的玻璃雨篷。白天,融化的雪水顺着雨篷边沿滴滴答答往下落,台阶湿漉漉的,积雪剩下不多了。傍晚气温骤降,雨篷边又挂起了一排细细的冰凌。
她决定慢慢往前走。他会赶上来,在大门左侧光线昏暗的花坛边跟她会合。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来临,“每一天”都像面条一样被拉长了。他们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夜晚早点儿来临,这样他们就又能单独见面了,尽管见面时他们发现并没有特别要说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给对方。
白天忙忙碌碌,每个人都在闷头绘图,有时他看到她在格子间打着手势,同对面坐着的“建设方”沟通设计上的问题。她瘦瘦的,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薄毛衣,头发用一根黑色橡皮筋随随便便捆起来。她不年轻了。如果那段婚姻没有画上句号,现在,她应该有一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孩子。她会是一个称职的家长,像他一样。他比她晚毕业两年,他的孩子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有一次,他抱着孩子在小区里散步,买菜回来的对门邻居笑着对他说:“你是一个称职的爸爸。”
他不愿再想下去。他不想提醒自己,自己是多么爱自己的家人,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害怕被提醒。但是他知道,每件事情、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一个开头。反正他现在认为,默默地爱着就行了。
“不,尺寸不能再缩小了。”离她两米远的格子间里,他红着脸继续跟那位从她那儿过来的“建设方”的代表争辩。
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他们已经把想说的话说给对方——在工作面前,他们保持着一份默契。对他们来说,还有比默契更完整、更彻底的交流吗?
他在一棵紫薇树下安静地抽一支烟。紫薇的枝干光秃秃的。春天,枝条顶端会开出一串串粉红色小花。他们会闻到青草的味道——从泥土里冒出来的青草的嫩尖,太阳似乎蒸出了它们的汁水。她告诉他:“你看,凤仙开花了,那是紫茉莉和鸡冠花。”现在她依然坐在花坛边,凤仙不见了,紫茉莉的枝叶也早就枯萎。现在只有茶花。
她仰起头。厚实的黑色围巾包住了她的脖子和她的半张脸。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她才扒下围巾,让他听到她在说什么。她的前方是设计院黑漆漆的大楼的顶部和同样黑漆漆的天空。
“有一颗星星真亮啊!”她说。这是结束语。她看到他正在水泥沿子上捻灭烟头。她站起来。他们该走了。他要去地下车库开他的那辆黑色本田,她步行回家。道别前,还有一小段路可以一起走。夜深了,这个时候不会碰见熟人,他们尽可以走慢一点儿,他们离得很近,当他的袖子无意间擦过她的外套,他扭过头看她。她也看他。“多好啊!”他们想,纳闷儿这一刻的自己为什么如此温和。
她问他:“你会一直在吗?”他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在那里。只要她能看见他。
他回答她:“当然,我会一直在。”他在心里说:“只要……”
只要……是的,一切都还好。还没有抱怨。一颗心没有被嫉妒撕咬。至少现在没有。分别不会给他们带来伤感。因为天一亮,他们又会在办公室里碰面。这是一种笃定又温暖的感觉,她希望一辈子都可以拥有这样的感觉。一辈子都这样。当然会这样。这一辈子还会有什么变化吗?他们会一直留在这家设计院,直到干不动的那一天。
突然,他们停下来。似乎有人在旁边走动。不是。没有人。是雪的声音。一大块雪,扑簌簌打在桂花树的叶片上。它是从更高的香樟树上掉下来的,又从桂花树的叶片上滑过,最后落到地上。
“冷吗?”他问她。
“冷。”她说。她抓在大衣前襟上的一双手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不会告诉他,不只是因为冷。冷不是发抖的主要原因。原因是什么呢?是她在这一刻感受到的幸福。是她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正在得到的、一份不太真实但又近在咫尺的关心。
“为什么唯独给了我呢?”她真想抱住他狠狠地哭一场。她适时止住了内心的冲动。她的一双手只是把大衣捂住,捂得更紧。她又看到了那颗星星。星星一直在那里。她想,肯定是因为离得远,它才一直在那里,她才一直能够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