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 莲生子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日志文章 >

莲生子

2017-01-24 作者:冀原 来源:冀原投稿 阅读:载入中…

 莲生子

  莲生子

  一

  我有时在想,唐诗这人身子骨也不晓得孱弱到什么程度,跟我跑河源也就只是去了两天,回来居然就马上得了急性肺炎躺进了我工作的医院里,而且一挂就挂了三天消炎点滴。

  刚好他工作的杂志社又把他从佛山总社调到这个市的分社来,我得像侍候大爷似的天天忙完事就往他那儿跑,送饭、送杂志、连网线……就算了,还得帮他找房子。那天刚换下班来,我就取了之前租房子要用的证件合同去病房还给唐诗,之前听他三番五次抱怨医院配餐难吃,就顺路打包了些小炒面食来。

  电梯门一开就听见外面的哄闹声。

  那是护士站边上一个产科病房,房门外站着四五个家属,正跟几个护士和住院医师争辩得面红耳赤,隔壁病房的都被闹腾出来了,本来就不宽敞的走廊围了一团人。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你们说怎么可能,一直都是有两个的!”

  家属那边看来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见人多了,声音扯得更厉害了,旁边任你说啥完全不听,就直嚷嚷道。

  “肯定是你们医院捣的鬼!”

  “我跟你们说啊,把孩子还来,不然咱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我开始以为是孩子生下来因啥事没了,家属撒气来的,但似乎并非如此,我越听越云里雾里,就拉着旁边一个护工问:“发生什么事了,家属怎么闹成这样了?”

  那护工也是一知半解,摇头说:“听说是媳妇来这儿生孩子,生下来明明就是一个儿子,她家人却非说怀的是双胞胎,现在没了一个,就说是医院暗地里捣的鬼。”

  我一听头就大了,这是哪门子的事啊?真是怎么听怎么像无理取闹。

  这护工也是来凑热闹当笑话看的,见那边家属跟住院医师和几个护士越吵越厉害,一脸苦笑道:“摊上这样的人家,医生也倒霉……”

  那边情况是双方都已经气不过,哪管青红皂白,都骂开了。一个激起气来的护士不知道指着他们说了句啥,那边家属里立马出来个身形彪壮、剃着小平头的男人,抬手就一个巴掌朝那护士掴了下去。

  我一看那男的居然动起粗来了,急了,冲了过去,一把捉住那男人手臂怒声喝道:“住手!有话好好说,干吗动手打人!”

  旁边的人也朝着那男的指指点点起来,几个同事忙过去搀那被打的护士,那护士捂着半边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对着那男人,嘴上骂骂咧咧的。那男人气不过,骂了句“贼婆娘”又要抡拳头过去,我急忙挡在那男的身前,锢着他臂膀不放,不然真怕他那架势过去会将人打死了。

  这时家属那边出来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儿,拉着那小平头劝说:“二哥,别打别打,事会闹大的……”

  那人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我,挣扎着吼:“***的,我就是要闹大。”

  我当时不晓得哪根筋不对,那种情况下还幽默得起来,我说:“你们要怎么闹,先协商好了再说。”

  旁边的人和那小平头都瞠目结舌地盯着我,张嘴半晌没说话。这时,房里出来个高颧骨的婆娘,她下巴尖削,眼眶凹了下去似的,指着我,尖声叫嚷道:“咱家媳妇怀的是双胞胎,现在生下来没了一个,你说这可能吗?不是你们医院抱的,那真是见鬼了!咱家该是有俩孙子的,咱家的孙子不能丢!你们不把我另外那个孙子还来,咱们就将这事闹到媒体上去!”

  她边说,边拍着门板,越说越激动。一旁躺在床上的媳妇看不过去,此时出声劝道:“妈,求您了,别闹了……”

  那老妇转身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住嘴,谁要你说话了!”

  那媳妇卧在床上,脸色煞白,住了嘴。但当婆婆的却是不休,话越骂越难听,有的没的家常事都拿来骂一通,她旁边的几个儿子非但不劝,反而走出来又跟住院医师和护士吵着,叫嚷着要医院给个交代。

  没过多久,科主任带了几人上来协调,附近病房已经闹哄哄一片,我站在边上,看着家属和科主任一边据理力争,一边继续无理取闹,嚷嚷骂骂,旁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房里那媳妇蒙头窝在被子里睡,一截手臂从被窝里搭了出来,瘦得像根泡白了的粉藕,腕上戴着一串白玉似的珠子,五指紧紧攥着被角,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是达成了共识还是其中一方妥协了,家属几个人跟着科主任走了,就留着那媳妇自个儿在房里,见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也就陆陆续续散了。

  我到了唐诗那儿,跟他说起这事,他听罢后,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拖出句话来说:“哎呀,这医患关系不好处啊。”

  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戏谑道:“不好处怎么了?”

  “没怎么,咱俩不处得挺好的嘛。”他哈哈笑了两声,把食盒和饮料都提了出来,摆开准备开吃,俩馄饨面、俩小炒、几笼烧卖,刚好护士过来换吊瓶,针头一拔,他就如临大赦似的动起筷子来。我拧开了瓶茉莉花茶递了过去,他接过来往嘴里灌了一口,思忖着什么似的盯着我,忽然说:“莫辞,你说这可能吗?”

  我被这无厘头的话问得一愣一愣的,反问道:“什么可能吗?”

  “怀的是双胞胎,生下来只有一个,可能吗?”

  没想到他是在纠结这事。我稍微想了一下,找了个比较能接受、听着又不太像忽悠人的答案说:“检查的时候出错,当成是双胞胎的话是有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怀了双胞胎生下来却只有一个,这种情况就没可能?”

  “医学上来说不太可能……”我拿筷子头敲了敲桌子,“倒是听过粉质基因,在胎儿没发育完全之前,其中一个融到另一个里面去,生出来就只有一个婴儿这样的。”

  唐诗思忖片刻,又问:“是连体婴那种?”

  我摆摆手:“那倒是相反,连体婴是受精卵分裂不完全形成的。”

  “粉质基因啊……有点意思。”唐诗放下筷子,咂着嘴巴。

  “那玩意儿听着就跟麦克唐盖尔证明人类灵魂重二十一克一样荒谬。”我不以为意地说,又自顾自地低头扒起面条来。

  吃完饭后,我跟唐诗说有事先回去了,他不拦,也不送,扬扬手说:“那走好。”

  我懒得跟他计较,拿齐了东西出了门。

  在走廊等电梯时,我忍不住拐去那闹事的房间看了一下,家属还没回来,房里只有那躺在床上的媳妇和一个看着像是护工的中年妇女,护工脸略显胖,皮肤棕黄,像个放皱了皮的柿子,手里正拿着把水果刀削着苹果,一边削一边跟那床上的媳妇喃喃说道:“……多一个少一个咋了,总之是男孩那就是灵的,你们家那钱也不白花呀。”

  那媳妇只是躺着,合眼不作声,那护工忽然停了手,往门外瞅,我也不知怎的犯起心虚,转身就走,正看见对面病房一个女娃站在门边上,看着也就两三岁,浓眉大眼,胖胖白白的,长得很是好看,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忽然笨拙地向我招手。

  我愣了一下,随即心里乐开了花。有些人长得眉眼凶恶,不怒而威,孩子见了就吓哭,有些人则是眉梢眼角天生端丽漂亮,不逗孩子他们看着也会笑。我却是两边都够不着,逗不笑也惹不哭,所以素来没什么孩子缘,真是头一回有小孩冲我示好。一摸上衣口袋,还放着超市找零给的两颗徐福记绿茶糖,我掏了出去给了那女娃,那孩子腼腆地笑笑,我打趣地说道:“不说谢谢呀?”

  她听了,忙朝我招手,说道:“拜拜,拜拜……”

  看来她还没怎么学会说话,估计就只会这一句,心想就别难为人家了。这时刚巧电梯的金属铃响了一声,我按着膝盖站起来,也招手逗她说:“那拜拜了。”

  她捏着糖朝我扬了扬手,声音软糯地说:“拜拜。”

  二

  隔天晚上九点钟,我下了班后过来看唐诗,手里提着楼下买的夜宵,一进门就看见床边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我和唐诗的交情虽然还没到那种两肋插刀的份儿上,但也算是老熟人了,平时往来从不拘谨,所以没敲门就这么大大咧咧走了进来。他们仨估计是被我的唐突打断了谈话,神色不晓得是凝重还是尴尬,齐刷刷地往我这边看来。

  时势不对,进退失据,气氛就这么死绷了好几秒,我正踌躇着找个啥借口跑路,那边男人却忽然打了个响指,熟稔地朝我打起招呼来:“哟,莫辞你来了啊。”

  说着就冲我笑了笑,两指比到眉角做了个好久不见的手势。我愣看了他半晌才认出来,这人是之前见过面的——唐诗大学的同学周长笙,这家伙头发比之前长了不少,弄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我上下打量着他说:“怎么是你啊!”

  他看着我,打趣道:“您贵人多忘事呢,都不认得人了。”

  “哪有。”我最不会跟半生不熟的人寒暄,只好冲他笑了笑,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周长笙也是个伶俐人,见话头没了,拍着膝盖站起来说:“得了,我俩就是给唐诗带了些东西来,也该走了,莫辞你们慢慢聊啊。”

  他从我边上过时,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得很是风流倜傥,又转身去唤跟他一起来的那女人说:“顾盼,咱们走了。”

  顾盼戳那儿不动,却意味不明地看着唐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女人长得眉清目秀,是那种不施粉黛的清丽好看,一头长发披肩上,又直又黑。唐诗一脸无奈,皮笑肉不笑地朝她咧咧嘴,往门那边仰了仰下巴说:“走吧。”

  那边的周长笙又催促了一声,顾盼这才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说:“走就走啊,嚷啥呢?”边说边拿起挎包,匆匆跟了上去。

  周长笙耸了耸肩,抬手跟唐诗做了个道别的手势,把桌上一个水果篮拿上手提着走了。唐诗看着他那行为瞠目结舌,半躺在病床上,指着门外叫:“靠!空着两手来探病就算了,还捎我水果篮,你见过这种人吗?”

  我懒得搭这话,搬了个凳子坐了过来,顺手就把夜宵往床头柜上放,回眼间看见唐诗手里捏着一个金漆木盒子,半巴掌那么大的玩意儿,花纹雕琢得像神龛似的繁复缭乱,我指了指问:“这是啥?”

  “啊,周长笙刚才带来的。”唐诗不以为意地应了声,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开来让我看。我想能装在这么个盒子里的,不是镶金镀银的宝贝玩意儿,至少也该是值点钱的古董吧?总能叫我开开眼界,怎想这一看,这里头就放着一匝红线。

  之前唐诗确实把这东西给过周长笙,因为那家伙人脉广,又是搞艺术的,估摸会有门路找着些民间工艺者,就说要他帮忙寻索寻索会编这种线的人。但我盯着那红线看了半晌,硬是没看出什么奇特来,除了比平时见的颜色暗沉了点,压根没啥特别之处,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互相忽悠着玩的。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

  唐诗小心翼翼拈起线头来,睨我一眼说:“你倒是先猜猜,这线是从哪儿来的?”

  我皱皱眉,哼了一句:“天晓得。”

  唐诗说:“许村那簪子上的同生结,你该还记得吧?”

  我整个人一愣,一听许村那事,顿时神经绷紧了起来,说话都结巴:“怎……怎么联系到了这……这事?”

  “那结就是这红线结的,我解下来了。”唐诗说罢,麻利地把那红线重新束好放回去,合上盒盖子,用指腹在盒盖上的纹理上描画着,一副酝酿不出讲词来的沉郁表情说:“这线啊,有点来头……”

  这家伙平时谈个正经事总是嬉皮笑脸的,我特看不惯他忽然这副忧国忧民的脸,心下想这一准儿没好事了。正想问个究竟,唐诗忽然往我背上使劲一拍,又指指吊瓶,示意我陪他上厕所去。

  一趟回来,拐过走廊就见那天家属闹事的产科病房又围了一圈人,我纳闷又出啥事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凌厉得像一刀切到肉里似的,听得我头皮发麻。

  唐诗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也不待我说啥就拉着我跑了过去,只见病房里头站了三两家属,床上趴躺着的就是那天那个媳妇,正全身痉挛性抽搐,歪着头,两眼发直地看着门外,牙关咯咯地打着战,发出哮症似的尖锐抽气声,两名护士急忙把她翻转过身来,解开她的衣衫,方便通畅呼吸。

  那媳妇的左肩膀上的皮肤,不知怎么弄得一大片瘀黑乌青,一直延伸到腮帮。两名护士又拿卷垫扣在她齿下,不出片刻,那女人全身抽搐得更厉害,像条砧板上的鱼扑打翻腾,挣扎不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尖锐声音,床都震得快散架似的。

  眼看那两名护士控制不住了,我正想要过去帮把手,旁边的唐诗早已拔了手背上的针头,直冲进了房间,我被他的反应吓得一时间不知所措,只看他快步走到床边,猛地一手压着那媳妇左肩,将她锢在床上,那媳妇瞬间像触电般挣扎起来。唐诗见一只手压不过来,神色竟有点被呛到似的,咬牙两只手都搭了上去,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死命地往那女人左肩上压。我心里骂这家伙乱来,这么搞还不得把病人弄得骨折,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一把将他挡开说:“唐诗,你干啥呢!”

  唐诗沉着一张脸,喘着气,直直瞅着我也不搭话。刚巧值班医师过来了,二话不说把围观的人哄散了,立马将那媳妇往急救室送。

  我看了那媳妇一眼,此时的她正一抽一抽地吸气,发出尖锐的呜咽声,全身肤色白得像漂白粉泡过一般,那肩上大片乌青越发明显,近了才看清楚那全是指头大的密密麻麻的疙瘩,凸凹坑洼,像摔过的杨梅,恶心倒说不上,就是不知怎的看得我浑身发冷。

  瞧着那媳妇被送了出去,病房里的家属却一个个苍白着脸戳那儿,动都不带动的,唐诗扫了眼他们,缓缓地问:“你们家媳妇生的是儿子?”

  那天那个被唤作二哥的小平头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那天挥拳打人的气势荡然无存,唐诗古怪地笑了一声,冷冷地说:“拴来的?”

  一直靠窗边坐着的婆子,一听这话就跳起来,瞪大眼恶狠狠地指着唐诗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晓得这一家子闹事厉害,拉了唐诗一把,暗示他不要招惹他们,但是这家伙不知道是挂水挂傻了还是咋的,又来了一句:“还一拴拴俩,你不要你家媳妇的命了?”

  这话一说,家属们的脸全都白了,那婆子也抖了抖,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俩,嗫嚅着一句话没说出来。

  “滚,快滚!”旁边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忽然暴躁了起来,凶神恶煞地叫嚷着,把我俩推搡着出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纳闷地看着唐诗,这家伙神色冷淡地看着那扇门,里头有声音吵起来,说的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话,一丁点也听不懂。

  “走吧。”唐诗拉我往回走。

  我看他像是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的憋屈样,知道事情有点蹊跷,但又怕开口就扫到台风尾。等回到病房,我们两个摊开夜宵来吃时,我才忍不住问了句:“那家人是怎么了,刚才你那反应……”

  唐诗正把炒面里的葱挑出来,边动筷子,边说:“没啥,有点看不过眼了。”

  虽然不知道他意指什么,但看他刚才的架势就多少知道,肯定又是那档子事。

  “你这样说是个啥意思?”

  唐诗瞥我一眼问:“你之前说的那个双胞胎生下来没了一个,在医院里闹事的家庭就是那家吧?”

  我点头道:“就是那家。”

  “那就对了。”他细嚼慢咽地吃了口炒面,接着又说,“那家人看来是拴了童子。”

  我一愣,没听明白,追问道:“拴童子是什么?”

  唐诗挑了挑饭盒里的面条说:“就是想要生男娃,于是用所谓法术给拴一个呗。好些乡下地方也有人往庙堂去拴儿,但那基本都是忽悠人的,不灵准,倒是这家人,不知道从哪儿找的什么人给拴,倒是真给拴上了……”

  他的话,我依旧听得不是十分懂,那拴上了是好事还是坏事?那边的唐诗却顿了顿不往下说,只是拿着筷子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堆炒面,拨弄得我胃口都快没了,干脆放下筷子不吃了,问:“那为什么生出来会没了一个?”

  “他们估计是想要拴两个来着,结果有一个没拴住。”唐诗也放下筷子,屈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脸色越说越不对劲,“这玩意儿有个好听的说法,说孩子是从天宫童子里拴过来的,叫莲生子,但其实也不晓得拴来的是什么,我看多半是罪孽深重入不得轮回的鬼仔,法术高深拴得住的,孩子能生出来倒也没事。要一个拴不住那就惨了,那媳妇的命留不留得住难说,说不准还会祸及全家……”

  我睁大眼看着他:“等等,你说那媳妇的命留不留得住难说……”

  “是啊。”唐诗拿了一罐可乐拉开拉环递给我,另一手往自己肩上拍了拍说,“看见她肩膀了吗?”

  这一问我又想起那女人肩上囤着的一堆瘀黑色的疙瘩,心里不禁抽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

  “有说是‘人道尚右,以右为尊’,所以积攒起来不好的东西,都会附着在左肩,看她那肩上,拴来的东西厉害着呢。”

  我听着心里正堵,一声不吭地接过可乐,唐诗也自己开了一罐喝了一口。我晃着易拉罐说:“你不是说看不过眼吗,也不想想办法?”

  唐诗忽然停了动作,古怪地端量我,似笑非笑地翘着唇角说:“你怎么在意起这种事来了?”

  “我只是在想,为了生个儿子,为什么平白把媳妇的命都搭上……”

  唐诗却打断我话:“说不准人媳妇乐意的,你能怎么着?”

  我这便住了嘴。

  唐诗见我绷脸了,连忙摆摆手说:“不说了。要不这样,今晚你在这儿陪我睡,明早我出院,咱俩看看去,你看我自己一个人待在医院多可怜。”

  我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我值夜睡这儿都睡够了,没事还睡医院,神经。”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别的事,见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便收拾好东西回去。走过护士站的时候,不禁又往妇产科那房间看了一眼——门依旧紧闭着,连窗户的挡帘都拉上了。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晃眼就看见那病房的门前站着个矮矮小小的影子,我定睛看去,竟就是上回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她也认出了我,冲我一笑,笨拙地摆着手,张嘴似乎又是在说拜拜,我也朝她招招手。这时电梯刚好到层,抬头一看中堂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等我再往走廊那儿看去的时候,那女孩却已经不在了。

  三

  隔天刚好休息,于是我上午九点就过来接唐诗出院,手里提着楼下买的早餐上来,一推房门又见床边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这仨估计又是被我的贸然出现打断了谈话,又是一副凝重阴沉的神色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瞅着我。

  我心里正嘀咕说真是够了啊,却认出来坐在那儿的一男一女竟是那产科病房的家属,顿时整个人怔在门口。唐诗勾勾手让我过去,拍拍床边示意我坐下来听。那两人就是那老婆子和昨天轰我们出来的老头儿,夫妻面面相觑,又狐疑地盯着唐诗,我心里正想着这仨演的哪一出啊,唐诗就摆摆手说:“没事,你们继续说。” (哲理文章 www.wenzhangba.com)

  原来他们一家子是横县人,那老头子姓汤,那女人则被唤作七婶,三年前举家迁到这儿来,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了,那小平头是二子,生孩子的就是他媳妇,唤作程云秀。因为家里人都想要生个男娃,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家乡一个亲戚建议他们要是真想要个男娃,就去拴一个莲生子,并介绍了个很厉害的帮栓人。全家于是按图索骥找到了高人,那帮栓人在家里设了阵摆了法,让媳妇在老家屋里住上了三天便完事了,至于那过程到底是给拴的几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孩子怀上后举家自然欢欢喜喜,几个月下来一切也都还好,直到孩子出生前两个月,媳妇开始得了怪病,肩膀上出现小片鼻头那么大的瘀血,一挤压就痛得叫嚷个不停,那时没多上心,上上药也就完了,后来那瘀血越长越是大片,媳妇天天晚上睡着就神神道道地做噩梦叫爹喊娘,一家子这才开始有点后怕,但都已经在预产期了。

  等孩子出生一看,却只生得一个。

  “等等。”我听到这儿忍不住打断了一下,问道,“之前确实是怀的两个?”

  七婶点了点头说:“四个月时做的检查,确实怀的双胞胎,都是男孩。”

  再光怪陆离的东西要胡扯都能说得过去,但确确实实怀在腹中的孩子凭空没了一个,我怎么都无法接受,一想到这里,我又想起昨天那媳妇发病的事,也不晓得现在状况如何,忙问道:“对了,你家媳妇,现在怎么样?”

  “昨晚缓过来了,不过还是有点神志不清,而且……而且……”七婶膝盖哆哆嗦嗦地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而且怎么了?”

  “我儿子肩上,也开始长那疙瘩……”那汤老头子续了话,伸手去拍了拍七婶膝盖,一阵摇头叹气,看着唐诗说,“昨天见你一看便能说出事来,说不定有办法化解这事,所以我们……”

  唐诗表情却不为所动,像是在思忖什么似的,片刻才伸手托了托眼镜说:“这事我可以试着帮你们,但不一定能帮得上。”

  那七婶忙点头应承:“行!行!只要你救救我儿子,多少钱都行……”

  “我不要钱,我只想知道给你们拴童子的是什么人。”唐诗靠在床边坐直身子来,表情带着笑,语气却是说不出来的凉薄。

  我奇怪地看着他,那汤老头儿也愁得皱了眉头,摸着半秃的脑瓜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也不知道,是乡下一个亲戚介绍的,说能给拴男娃,特灵准,我们就让他来了,后来事情邪门了,我们试着再去找这人,却找不着了……”

  唐诗问:“长得怎么样的一个人?”

  汤老头儿想了好一阵子,才含含糊糊地用手比着身高道:“很高大的男人,三十来岁,样子长得挺上眼,就是看着有点阴郁,怎么说呢……”

  唐诗抬手往自己左眉梢上一划,接话道:“那人眉侧是不是有一颗朱砂痣?”

  汤老头儿想了一下,惊讶地道:“对,对,好像是有的!”

  唐诗眸色一暗,探身从床柜抽屉里取出个夹着支秀丽笔的小本来,一口咬掉笔帽行云流水地写下了一串字,撕下来递给那汤老头儿:“你去把单子上的东西买回家捣碎,用锅隔水蒸着,等锅里的水差不多蒸干的时候,就赶紧取出来放在屋子每个角落。”

  我凑过去瞅了眼,不看还真不知道这家伙居然写得一手好字,用软笔写的行书,跟临帖似的,一笔一画,字字端秀,都是些中药的名字,黄芪、当归、菖蒲,诸如此类。

  汤老头儿颤巍巍地接过去应承道:“好好……”

  唐诗点了点头,又郑重地看着他俩说:“我想现在见见你们家媳妇,可以吗?”

  夫妇俩亟亟应说好,汤老头儿遵着那单子买东西去了。我以为我俩是要到产科病房去,谁料那七婶说今天一大早他儿子就坚持要把媳妇接出院,我和唐诗只好跟着她一起打了出租车往她家里去。

  四

  地方是在市里一个老住宅区,看大楼外墙就能知道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楼房,大院式管理的住区,邻里基本上都是老住家,我俩跟着七婶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刚迈进门就扑面而来一阵恶香,我顿时呛了一下,咳个没完。唐诗和七婶却似没嗅着那味道似的,径直进了屋里去。

  虽然是上了年代的单位房,三室一厅倒是相当宽敞,看得出搬进来时重新修整装潢过,家具墙面都很是新净。七婶领我们到主卧里,那媳妇就半昏半醒摊着衣服躺在床上,瘀黑的疙瘩比昨日见的更加大片,肩尖上的已经破了流出脓,混着血水皮肉,黏黏糊糊的一片,像被狗啃过似的,骨头都快露了出来。那床边坐着的小平头左肩上也缠了一圈绷带,见我们进来,看了我们一眼,又迫切地看着七婶,似是要说什么,七婶过去和他低声耳语两句,又摆摆手让他坐下,他才没作声。

  房间里充斥的气味让我大气不敢喘一下,那边媳妇忽然呻吟起来,手指死绞着被褥,冷汗潸然,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唐诗看着皱了皱眉,又径自在房间里巡了一圈。这房间应该是屋子的主人房,地方挺大,但朝向不好所以采光极差,又挂着厚窗帘,大白天也是阴阴沉沉,房子里摆设很简单,两个柜子,一张双人床,窗边放着的婴儿摇床置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孩衣服和好些婴儿用品。

  没多久,那汤老头儿就买好了东西提着个纸包回来了,按唐诗说的把捣碎的药粉隔水蒸好,置到屋子每个角落,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味太浓重,我跟唐诗在阳台抽了根烟回来后,就觉着刚进门时那阵怪异的恶香没了。唐诗从包里取出几张巴掌大的红喜纸,拿那药粉一抹,拿了笔就在上面写字,先是他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又问了屋里人的名字写上折好,按着名字分给各人贴身带着。

  我捏在手里问他:“写名字干吗?”

  唐诗故弄玄虚地说:“晚些你就知道了,只管拿着,有了它,今晚什么都不用怕!”

  接下来唐诗啥都没说,也啥都没干,只是让我们干等。结果这一等就等到晚上十一点,蹭了人家两顿饭和一顿夜宵,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自己明天轮的还是早班呢,要不就先走,正要站起身的时候,突然嗅到一股怪异的香味自身后传来。

  我惑然地看向唐诗,他却一副什么都没察觉到的样子镇定自若地抓了一把瓜子在嗑,我心想我回去也不得安心,只好挪过去在唐诗边上坐下。过了半晌,那味道越发厉害,我着实有点受不了,想找根烟抽抽,好盖盖那味,伸手去口袋里把烟盒摸出来了,却找不到打火机。正想着会不会丢在阳台,一抬头才察觉这房子有点不妥当,厅里的光线为什么越发昏暗起来?往四周巡了一眼,见满室笼着一片灰青色烟雾,袅袅绕绕,我忙抓了侧旁的唐诗一把,压抑着声音道:“唐诗!快看……”

  他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往那媳妇的房间指了指,我循着那方向看去,那房间门扉虚掩着,里面像起火似的大团浓烟在往外冒。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是低低哑哑的呜咽,那哭声像幼猫的嘶叫似的,明明是从房间里传出来,进到耳里却像是空谷回响,千回百转,听得人头昏脑涨。我忙站起身来想要往房间走,这一使劲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动弹不得,我心下叫了声糟,瞥眼看向唐诗那边,竟没见着人,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四周的雾霭越来越浓稠,不到片刻这室内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这时身体倏忽一松,手脚一阵酸麻,竟就能动了。我摸索着走了几步却没碰到任何障碍物,四周是一片空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身在那客厅里,试着喊了一声:“唐诗?”

  那声音像是荡不开似的,只在耳边嗡嗡地响,那尾音响到最后忽然像切换了音频一样换了个声调,调高成阴森又凄厉的哭声,我心一下子也跟着吊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捂捂口袋,碰着唐诗给的那张红喜纸忽又定下神来。那哭声就像有一大群黄蜂从四面八方朝这边涌动,光是听着都叫人头皮发麻,我亟亟往前走,开始感觉到脚下有什么翻涌,身边的雾气越发浓稠,甚至能感觉到拉扯四肢的张力。

  我顾不了这么多了,亟亟往后几步转身就走,那房子客厅也就十几平方米,我却走了将近一分钟也没碰着墙壁,心里逐渐冷静下来。

  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抹豆大的火光,摇摇曳曳地过来,在一片雾海里分外明晰,我捏着口袋里那张红喜纸,心想死就死吧,心一横,于是朝那火光的方向走去,雾霭浓重得犹如水流一般,抬手一划甚至能掬起一抹乌青,从指隙流散开去。越接近那点火光,耳边乱七八糟的哭声反而叠合在了一起似的,变得越清亮透彻。

  隐约看见前方站着一个影子,是个穿着花花绿绿的百家布棉袄的女娃,背向我低头捂着脸哭泣,小小的肩膀在轻轻地抖着。不知为什么见到她后,我之前的惶恐忽然烟消云散,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自心头泛了起来。那孩子忽然就转过来盯着我,样子看着有几分眼熟,恁时满心惶惑却一下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只瞅着她缓缓走到我跟前来,像有什么要说似的,抬手招了招,示意我蹲下身来,眼泪依旧断了线地掉。我那时不知怎么想的,竟毫不犹豫就俯下身去,那孩子哽咽起来,一手挡在嘴边凑到我耳边来,那瞬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直涌进耳道,隐隐约约听见她说:“要走……”

  说罢,那原本端秀的容颜忽而狰狞,霎时眼瞳大扩,嘴角咧到耳边,露出野兽一般的獠牙吼叫了一声扑过来撕咬。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抬手去挡了一下,结果没及时挡住,肩膀顿时一阵剧痛,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捏压在上面要把骨头碾碎了似的。我惨叫了一声,伸手就去扯拽,一使劲那女娃脱了口,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我捂着痛得发麻的肩头,顾不得再看一眼,踉跄着退了两步转身就跑,突然有个东西从脚踝直缠上来,就像是被五指攥抓着,我心下一凉,抬脚就去踢,没想到更多东西缠了上来,甚至有些往身上扑,数量越来越多。我心想这下死定了,就在这时,突然我听到一声打火机擦火的声响,然后身下就蹿烧着大团火苗,与此同时,无数惨叫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像是有很多人被烧了起来,半晌之后,突然间,像是按下了静音键似的,所有的惨叫都消失了,四周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只觉得头昏脑涨,双眼有些模糊,等我回过神后,那雾气已经散尽,眼前出现了唐诗,我发现此时自己所站的地方赫然是阳台,而脚下却是一片燃尽的火灰。唐诗手里捏着之前点烟的打火机,呼吸急促得很,二话不说径自伸手就往我口袋里掏,好一阵儿了才扯出来那张红喜纸,竟然已经烧掉了一半。

  他回眼看着我,手里捏着红纸在眼前晃了晃,问:“怎么回事,莫辞你做了什么?”

  我眉头皱得老凶了,反问道:“我能做什么?”

  说罢只觉肩头一阵疼痛,撩高衣袖去看,只见两道咬痕一般的口子,幸好也不深。唐诗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纸上写了你名字,该不会是被那东西障了眼的。”

  我听着懵了一下,猛地把那红喜纸抓过来看。虽然烧了不少,但隐约还能看见上头写着“莫辞”二字,我心下就开始毫无保留地使劲骂他娘。

  唐诗你***的让你卖关子,问你干啥要写名字,你大爷的给我卖关子,事先把事情说个明白会死?

  我指着他鼻尖就吼:“我这回真操你大爷了!这差点害死我,我全名是莫一辞!”

  唐诗瞠然看着我,估计他也懵了,只听见他啐了声娘,也不甘示弱地朝我骂:“你忒不厚道了吧!认识你这么久原来***的连真名都没告诉我?”

  “你***没问不是,我总不能天天给你掏身份证看啊,搞笑呢?”

  那一霎我真***的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名字称呼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喊着方便的,俩字怎都比仨字顺口吧,父母朋友都这么喊我习惯了也没觉得哪儿不妥当,只是死活想不到被这家伙在这儿摆了一道!

  看唐诗还要跟我纠结这事,正说着,房间里头忽然传来一阵哄乱声。他不明所以地瞥了我一眼,回身就冲屋里去,我匆忙跟了上去。

  一进那房间只见那三人都缩在房间角落里,就那媳妇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痛吟,左肩上趴附着个东西,血淋淋的,像是刚足月的婴儿,它头颅老大,包裹着骨骼的皮肤就似是捣碎的肉泥裹上去一样坑洼黏糊,颈脖和四肢却萎缩得异常短小,咧开到耳边的大嘴嚼咬在那媳妇肩头,长满了虎鱼一样密密麻麻的牙齿,颧骨撑破了血脉皮肉支出来,抽搐着。想想原来一直附在那媳妇肩上的是这东西,顿时一股恶寒从脊尾直蹿心口。

  就在我使劲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时,唐诗忽然一把将我拉开,径自就往床头去,伸手就要捉那东西下来。见他手指刚碰着那东西,它就仿佛触电一般使劲抖了下,倏忽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牙关一松,滚着摔下床去,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刺耳的啼哭声,像是只濒死的小猫。七婶看着,肩膀簌簌抖得跟筛子似的,嚷嚷道:“能弄死吗?那玩意儿,能弄死它吧?”

  那东西盘缩在床下嘤嘤地哭,头颅足有正常成年人两个头那么大,眼睑肉糊糊地粘连在一起,哀叫着爬划着四肢,嘴巴一张一合的,翻涌出来的血水淌了一地,那东西渐渐被一层灰青的雾气包裹起来,最后蚀化成一抔黑色的灰。

  唐诗看着它,忽然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这不是莲生子……”

  我听得一愣,忙快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唐诗拿手拈了些灰烬凑到鼻尖嗅了嗅,说:“没拴住的莲生子身上该是戾气极重,但这东西身上没有戾气,度它不走。”

  我思路一下理不过来,既然这不是莲生子,那是什么?为什么会缠着这家人的媳妇,那拴来的童子呢?

  唐诗回身就往七婶那边走去,用沉着却异常震慑人的语气问:“怎么回事?你们一家子瞒着什么没说?”

  我想到刚才在那雾霭里见到的那个哭得凄切的孩子,忽然心里一阵森寒,哑声问道:“……你们家里有女娃吗?”

  那夫妇俩一听,忽然惶遽地瞪大眼,颤巍巍地看了看对方,欲言又止地低下了眼去。唐诗看在眼里,不知道被触到哪根弦,疾步走过去一把攥起那汤老头儿领襟吼起来:“你们是不是瞒着什么事?若不肯说个明白,这事我办不了,人是生是死,就随你们的便了!”

  “这……这……”汤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唐诗一把甩开手做出转身走人的样子,那小平头也许是真怕了,疾步上来将人攥住,居然扑通地就朝那床边跪下嚷道:“我说,我说!我家媳妇之前,确实怀过两个女娃的……”

  “那现在呢?”

  “……死了。”

  “死了?”我愕然。

  “有一个是打掉的,另一个是三岁的时候得肺炎,死了……”

  我和唐诗对看了一下,彼此都缄默了,床上的程云秀却忽然尖声哭叫起来:“孩子本来是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的孩子啊,我的女儿啊,妈对不起你!”

  唐诗脸色暗沉得很,看着那抱着脸痛哭的程云秀问:“你女儿是怎么死的?”

  程云秀抬起濡湿的眼,满腔恼恨地看着脸色煞白的七婶,哽咽着道:“孩子得了病,他们不给送医院,说是女娃,反正也不要养的……我是活活看着孩子断气的。”

  我听着浑身发冷,不觉握着拳头把手骨都攥得生疼,这是得冷血到什么程度才做得出来。旁边的唐诗许久才叹出一口气,语气凉薄地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七婶不敢说话,只抿着唇,半晌那汤老头儿才支支吾吾道:“想着是不要的,就一直没给取名字……”

  他顿了话,便没再往下说。

  唐诗不怒反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就手边取了件花绿的孩子棉袄,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包起床边上的一抔死灰。

  “叫汤蓉……”程云秀忽然念道,声音轻小,细若蚊蚋。

  唐诗停了手抬眼看着她,程云秀点点头,又转头看着窗边那张婴儿床道:“怀上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是个闺女,就唤作汤蓉……”

  “是个好名字。”唐诗站起来,把那包裹着东西的衣服收叠好放到程云秀手边,“你女儿死后都没有名字,又没立灵位,现在是下不得阴曹报到,享不到香烛素果,纵是做鬼了亦饱受饥寒。她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到人世间走一遭,本就不容易,却要她死了也受这苦。”

  程云秀一听,眼圈都红了,心神慌乱地伸手就去掏旁边的一篮子衣服,一件件摆开摊在眼前,仔细地看,凄楚地道:“我的闺女啊我的好闺女……”头一低,眼泪又止不住地掉,想来那都是女儿以前穿过的衣裳,她放在床头朝夕看着,那百般念想萦绕心上挥之不去。

  唐诗舒了舒眉头,一脸温和地伸手去拍那身衣服,仿佛哄襁褓中的婴儿入睡似的:“汤蓉啊汤蓉,你听见没有?***妈,她并不是想不要你……”

  我和唐诗比肩而站,那一霎仿佛隐约听见孩子的呜咽声,若有似无,萦萦绕绕,再看床头边上,模模糊糊地映着一个影子,明明是看不清晰的景象却似烙在脑海里一般,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那叫汤蓉的孩子就在那儿,她穿着那件花花绿绿的百家布棉袄,拉着***妈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墨黑的一双眼清,泪扑簌簌地掉,却是朝程云秀咧着嘴笑,眉眼弯得如月牙一般。

  那一刻心中不知道是暖还是凉,多好的一个女娃,为什么就要不得?但某些东西根深蒂固了,你就算知道它不应该这样,有时候迫不得已它就已经是这样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唐诗:“那孩子走了吗?”

  他神色淡薄,抬手托了托眼镜笑着说:“走了。”

  我在脑海里将事情来去理了一次,掏出烟来给唐诗递过去一根:“之前那双胞胎没了一个,不是说是因为一个莲生子没拴住吗?”

  “实际上给他们拴的人也就拴了一个。”唐诗点上火狠狠吸了一口,缓缓道,“我见那媳妇被那东西缠上,起初以为是还有一个童子没拴住才这样,却没想着是他们家的女儿。”

  “也就是说本来怀的就一个?”

  “你不是说怀两个也有变一个的可能吗?”他忽然一脸无赖地笑起来,“那我怎么说得准。”

  我心想也是,便没再问下去。此时,已是接近夜里十二点了,地铁早已停运了,附近又没有夜班车的车站,两人只好徒步往回走,看看半途能不能拦上出租车。彼此都各有心事地缄默着,估计也为这事纳闷得慌,行过一路都相对无话。唐诗找个路边的垃圾箱捻熄了烟头,忽然回过身说:“我跟你说,莲生子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童子命,活不过二十岁的。”

  我怔在那儿,霎时接不上话。

  这时前方刚好驶来一辆打着红牌的出租车,唐诗二话不说边走路边去挥手拦截,一边回身来催促我快点,我急忙走过去,把烟掐掉扔进下水道去,唐诗给我开了一扇车门,等我进去他才弯身钻进车里,刚坐定,他忽然用很淡然的语气问我一个很装的问题。他问:“莫辞,你相信报应吗?”

  我顷刻就愣了愣,就这件事来说,确实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便颔首道:“我信……”

  “为什么?”

  这能为什么?

  “任何事,因果缘由总会有的吧。”

  唐诗用不明所以的眼神盯着我,眸色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却笑着喃喃道:“也是啊,因果缘由……”

  我瞠然看着他,车外流光将他那张脸映得暗沉抑郁,轮廓分明。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升腾起来,我忽然觉得,我对面前这人的了解,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来源:文章吧网 Http://WwW.wenzhangba.CoM 经典好文章阅读,转载请保留出处!]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读者发表的读后感】

查看 莲生子的全部评论>>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