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山货

　　起 山 货

　　头次起山货那年，爹六十二，他十五。

　　爹坐在驴车前，扬起马鞭在空中挽起一个漂亮的鞭花，啪一声把黑色的夜幕撕裂成一片片碎布。爹绷着脸，凝神注视前方，一声不吭。他却翘起二郎腿仰躺在驴车上笑望着夜空，看星星在头顶眨眼睛。山黑黝黝的，起伏连绵，像是一头头刚刚睡着的雄狮。他在驴车里刚吼出一嗓子山歌，就被爹呵斥住了。

　　招狼咬呀！……你个王八羔子！

　　一瞬间，他像被人卡住了喉咙，戳在那里，脑海中旋即跳出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来。山里狼多，尤其是在夜里。出门时，爹特意在怀里揣了一把亮闪闪的匕首，还在驴车上放了把刚刚磨好的弯月镰刀，用稻草盖着。

　　为了起山货，天蒙蒙亮他和爹就出发了。驴车像一叶扁舟在茫茫大山里飘来飘去，收满山货后，再趁着夜色，马不停蹄地奔向县城赶早集。

　　爹年岁大了，眼睛不好使。爹总让他先睡，好趁着夜色不浓独自赶路。爹说，别睡太死了，看好身下的山货——这些都是给你娶媳妇的。他懒懒地回应着，知道了，而哈欠却早已打到了脑门后。

　　后半夜起来，他开始给爹带路。他端坐在驴车前头，紧挨爹坐下，目光炯炯有神地越过驴的脑袋，探向前方。黑黝黝的山路望不见时，就该转弯了。每到此时，他总会先清清嗓子，轻咳一下，才朗声说——爹，该转弯了。爹听到后，轻轻一拉缰绳，再把马鞭头伸向驴脑袋的方向一敲，驴就很知趣地向转弯的一边拉，然后，驴车吱扭吱扭叫着，慢悠悠拐进另一条山路上。

　　起多少次山货，爹从不让他驾车，爹说怕他把驴惊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几年下来，他越蹿越高越长越壮实，爹却老成了一根朽木。

　　二十岁那年，爹翻盖了家里的房子为他娶了媳妇。第二天，爹就病了。可爹，仍执拗着叫上他，赶着驴车出门起山货。爹说，我还能送你几程，今晚就该让你驾车送货了。他看着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一车的山货已经装得满满。最后一包山货装上车后一口鲜血从爹口中吐出来，爹倒下来就不会说话了。他推下一包山货，慢慢搀扶爹躺在车上，又把自己身上的棉外衣脱下来垫在爹的身下。他决定牵着毛驴回家，爹却用手指着县城的方向，一声不吭。他明白，爹这是要他把山货送到山外的县城去。(感人故事大全 www.wenzhangba.com)

　　想到爹的病，他坐在驴车前头，一记响亮的鞭声响过，驴车就启程了。

　　天全黑下来后，山里就空寂得有些吓人，一坐到驾车的位子，他就觉察出爹的不易来。山里的那些绿幽幽的眼睛很快在车周围不远的地方冒出来。他跳下车，把爹怀里那把匕首取出来揣在身上，又把那把镰刀放在屁股底下坐牢。他紧张得手心沁出了汗珠，眼珠子转得像风火轮子。为了驱赶恐惧，他学爹，啪，啪，啪，把清亮的鞭声，甩个不停。

　　驴车拉着爹没有走完一半山路，爹就咽了气。那时山风叼起他的头发，他跳下车，去看爹，发现爹早已没了气息。

　　爹！——撕裂心肺的哭声，从他喉咙里涌出来，响彻山谷。哭喊过，他含着两眶热泪，抱了抱爹，继续赶路。毛驴似乎也知道了所有的一切，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他跳下车开始牵着驴走，吧嗒，吧嗒，山路被他和毛驴踩出铿锵的节奏。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一座山的尽头，该转弯了，可他抓着的缰绳却怎么也拽不动。毛驴四脚抵在山路上，死死的，一动不动。他着急地拍了一下驴屁股，毛驴抖了抖身子，依然如故。他学着爹甩了一记响鞭，毛驴突突打了几个响鼻，仍纹丝不动。他唱起了山歌，引得远处一片幽幽的叫声，毛驴还是不为所动。他怒了，把马鞭狠狠甩在驴背上，毛驴啊呜啊呜叫了两嗓子，依旧没挪动身子。

　　望着四处幽幽的绿眼睛和车上已经冰凉的爹，再望望毛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走到车前，拉住毛驴，把嘴巴探到驴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句，毛驴就吧嗒吧嗒开始向前迈步了，驴车吱扭叫着慢慢侧转了一下身子，一个山头就这样闪在了身后。

　　他说——爹，该转弯了！

　　他两行热泪又冒出来。

　　他冲着山谷大声哭着喊，爹，该转弯了，爹，该转弯了……

　　空旷的山谷回响着他的哭喊声，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