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

　　我拿起刀叉，割下一块鸡扒，但是肉还没入口，我就***哭了。这种眼泪很好止住，叉子上的鸡扒焦黄脆嫩，而且盘子里还有好大一块在等着我去吃，一想到那为我上菜的服务员，一想到她脸上挂着的微笑，我就知道，世界上又有个不幸的姑娘陷入爱河了。我近乎猥琐地盯着自己的盘子，脑子里略过了无数如痴如醉的幻想，直到一个白发老人把我唤醒，礼貌地问能不能坐在对面，我才意识到现在已经过了早餐时段。老人一边笑眯眯地吃着面条，一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好像也觉得我面前的鸡扒和煎蛋很不合时宜。于是，我略显尴尬地朝他笑了笑，迅速吃掉了自己的那份早餐。走出店门，我最喜欢的夏天迎面送来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微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但肺部还没来得及排出二氧化碳，我就***哭了。这种眼泪很好止住，就在刚才，我和那个对我微笑的服务员互换了微信，她主动给我打招呼，还配了一个搞笑的表情，这样开场的聊天基本上不会以悲剧告终。有一个女生在焦急地等待我的回复，这就像在我的嘴里扔了颗酸酸甜甜的水果糖，舌头被爱抚，牙齿被挑逗，但只有傻子才会把糖嚼成碎渣。于是，我把手机扔进兜里，近乎温柔地剥开夏日炎热的屏障，自觉地融入躁动的万物中，不急着去哪儿，甚至忘了自己来自何方。结果我晃悠到了河边。水面闪烁着烂银般的波光。我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心想着最后看一眼这个我生活过二十多年的世界，此时眼泪不停地流，我***又哭了。我就是这么个无可救药的人，尽干些自相矛盾的事情。如果马上就要跳河了，那还哭什么哭？如果马上就要死了，那为什么还要加人家服务员的微信？如果肺部马上就要灌满肮脏的河水，那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又能有多重要？这不就像一个要死不活的情人，总是嫌弃对方不够好，吵着闹着要分手，然而每次下定决心以后，却总是没勇气说出那最致命的一句话吗……奶奶说，人类眷恋着世界，这没什么可指责的。我记得，当时我问了奶奶一个很过分的问题。“爷爷为什么还要在这个世界上挣扎？他很痛苦，不是吗？”想起来了，当时我的爷爷走楼梯时不小心摔断了右腿，被送进医院抢救，幸好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竟然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他从此一蹶不振，以前喜欢养花养鸟放风筝，但从医院回来以后，他甚至很少离开自己的卧室，整天除了看电视，就是啃一条剩了好几天的鲤鱼骨头，越活越像个垂死的动物。所以我问奶奶，爷爷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他跟我们大家都不一样，爸爸讨厌他，妈妈疏远他，就连小旺旺（我家的宠物狗，它后来和爷爷在同一天去世了）也好像不和他亲近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奶奶好像料到了我的这个问题，所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好像在开导我，她是怎么说的来着？“人类眷恋着世界，这没什么可指责的？”不对，不是这句，当时我还小，这种话不会记得这么清楚，那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即将夺走我性命的小河在我脚底下欢快地流淌，而我却还在一个劲儿地回忆起奶奶，真是的，我开始谴责自己，还死不死啦……在我刚上大学不久，奶奶平静地仙逝了。当时，我的父母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他们连奶奶的葬礼都没打算让我参加，他们说，奶奶高寿，八十多的年纪寿终正寝，那叫白喜，应该高兴，没必要搞得阴沉沉的影响我的学习，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祭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墓地几乎成了我每天的归宿。奶奶和爷爷都在那里，这我知道，然而我并不急着要去寻找他们的墓碑。我只是在那里面不停地闲逛，看看这个人的遗照，读读那个人的墓志铭，一发现和我年纪相仿的逝者，我就会想，也不知道是埋在里面的他们值得同情，还是站在外面的我自己值得同情。我这样游手好闲，父母对我感到十分失望，但他们也向我道了歉，说他们是第一次做父母，而奶奶也是第一次死，他们对这种情况还缺乏经验，所以当时做了错误的决定，还请我见谅，不过悲伤也得有个限度，我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不能所有事情都依靠家人，有的时候应该坚强起来，自己面对人生的残酷。我没有原谅他们，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能原谅别人的那部分自我，好像已经被埋进了墓地，和奶奶爷爷一同长眠了。为此，我的父母吃尽了苦头，我自己也吃尽了苦头，并且渐渐地意识到，原来站在墓碑外的我，心里充满着的全是羡慕……我四处张望，想找一块能让我沉底的石头，然而这是个满是淤泥的荒滩，除了几块残缺的烂木板外，什么都没有。尽管如此，我还是准备往水里跳，如果想死，那我自然会让自己沉底。小的时候，在死亡还没有在我的世界里留下阴影之时，我是很喜欢水的。尤其是游泳池，漂白粉的味道配上比两根手指还粗的烤香肠，这即是欢乐的象征。我童年的时候经常去游泳池，邀请上几个玩得要好的小伙伴，穿上缠得乱七八糟的救生衣，两三个抱在一起，尖叫一声就摔进了水里。如果饿了，就上岸来，从零用钱里抽出几枚一元的硬币，请大家吃炸土豆或者烤香肠，吃得满嘴都是辣椒粉。回到家，还会有一个慈祥的奶奶，为我做好了并不丰盛甚至还有可能并不好吃的饭菜，可每一道菜都***吃不够。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小肚皮都鼓了起来，但奶奶还在一旁鼓励着，说这些菜全是你的，说如果不够的话我再给你热个馒头，还说小孩子就是要胖乎乎的才讨人喜欢。我说奶奶我吃不下了，还有作业要做，不然妈妈回来又要说我，她今天给我布置了很多作业，我贪玩去了游泳池，还一点都没有做呢。妈妈，她给我布置了很多作业，她好严格呀，她好可怕呀，她就像一把沾满血的镰刀，为我们家斩断除掉了一切前进的障碍，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越来越觉得她那血淋淋的刀口在对准我呀……有点不对劲，当时的情况真是这样的吗。我感受着河水的冲击，身体里还有足够的氧气来支持我的思考，我忽然觉得，死亡或许并不是那么怕人的事情……奶奶，奶奶，我好害怕呀……放心吧，奶奶对我说，你爸妈是顶好的人，他们在外面辛勤工作，赚钱养家，你是他们的宝贝蛋子，他们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奶奶，爸爸妈妈真的是好人吗？那爸爸为什么总是对你这么凶狠，而妈妈为什么总是如此冷漠呢……奶奶，当时在你去世之前，你想见我最后一眼吗？我没有哭，我没有哭，只有河水，没有眼泪，没有眼泪那就不算哭……昨晚，我偷偷溜回家，想要在抽屉里拿一点钱，可是被我母亲听见了。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卧室，我被她给逮了个正着。她立起锋利的刀尖，对准我的心脏，我看见黑暗中寒光一闪，吓得直往后退。我的后背撞到了墙壁，身边就是灯的开关，一按，我就后悔了。两盏橘黄色的长条灯下，我母亲的面容显得十分可怕。不过才三个月没见，她的头发忽然一下全都白了，嘴唇像奶奶那样深陷进去，被紧紧咬住，挤出来的皱纹还在不断哆嗦着。我对她说，妈，是我，不是小偷，我是您的儿子。她说，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外面上大学呢，我的儿子不会酗酒，我的儿子是有心的。她的声音在颤抖，好几种不同的感情在她的语言里交织。我伸出手，想去关灯，我不想看见我母亲在这种情况下的面容。我尽量温柔地说，妈，我的心在这儿呢，我真的是您的儿子。她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请你对我说实话，你的心在跳吗？在跳吗？如果说错，我就杀了你，你这个冒充我儿子的混蛋。她越说越急促，我能感受到胸前的刀锋上充满了亟待爆发的感情，那就是母爱吗？我说，妈，您听，在跳呢，扑通扑通的，这么响的声音，您难道没有听见吗？没有！母亲甩了一下手，我的衣服被割破了。不要骗我！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这是竭嘶底里的声音，这是撕心裂肺的声音，只有黑暗才能容纳这种程度的叫喊，所以我眼睛一闭，关上了客厅里那该死的灯……我抹了一下眼角，呛出几口空气，鼻子里传来酸辣的味道，脑子越胀越大，我快要窒息了……我好不容易才让母亲安定下来，把她手中的刀夺过来放在一边。她跪在地上，嘴里还在喃喃地说我不是她的儿子。这时门开了，喝得醉醺醺的父亲突然一下闯了进来。他把我推到了墙边，伸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高高地举起，用十分愤怒的眼神盯着我看。母亲发了疯似的一跃而起，伸出苍白的手抓挠他的后背，但父亲一动不动，轻轻一挥手，母亲就被弹了回去。母亲高声哭泣，惊醒了邻居家的那条癞皮狗，在这不寻常的吵闹声中，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暗红色的光芒。我被他逼到最后一口气，朦胧中听见他对我说，你知道你妈为什么会哭泣吗？你知道我们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锅烂粥吗？你知道你奶奶死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让你回来吗……他提到了奶奶，这个混蛋，他提到了奶奶……我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肌肉，挑动了他的筋脉，撼动了他的骨头，两股鲜血，夹杂着黄绿色流了出来，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我……奶奶说，你的爸妈可都是极好的人呀，他们在外面赚钱养家，你是他们的宝贝蛋子，他们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我跑到母亲身边，捡起地上的那把水果刀，把刀尖对准了我自己的心脏……奶奶说，人眷恋着这世界，这没什么可指责的。我问奶奶，爷爷为什么还要在这个世界上挣扎？他很痛苦，不是吗？奶奶没有怪我竟然问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问题，可她的回答究竟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我看了看父亲，他虽然喝了酒，但依然很冷静，眼睛里的那暗红色光芒燃烧得还很凶猛。母亲的头发乱糟糟地蓬了起来，失魂落魄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惊讶。我对母亲说，妈，您看吧，这就是我的心脏。于是我把刀推进了自己的身体，挖开了自己的胸膛，但是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里面根本就没有心。到头来，我的父母依然是正确的，他们说我没有心，那我就只能没有心……奶奶，您想看我最后一眼吗……母亲哭得没有力气了，于是开始坐在地上呻吟，她说，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奶奶平静地说，爷爷他活着，还不是为了你？光明浮现，我从河里窜了出来，咳了一地的水，到头来还是没有成功地把自己给溺死。我趴在岸上，疯狂地呼吸着，顺着两只眼睛滑下来的液体也不知道是河水还是眼泪，就算没有眼泪吧，但我哭了，没有眼泪我也哭，***，干脆一次哭个痛快吧……奶奶说，爷爷他活着，还不是为了你？她说得很平静，话里没有掺杂一丝感情，然而我觉得，这是对我最大的谴责。父亲没有掐死我。母亲坐在地上，她说，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爷爷，奶奶……我赤身裸体，夏日的太阳炙烤着我的灵魂，我哭，我***不停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