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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道

2019-07-20 05:24:55 作者:8发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妖道

  姐姐是有千年道行的花妖,美丽端庄。我也是一只妖,一只蛇妖,容貌或许不差姐姐,可惜道行差了姐姐五百年,没有姐姐身上寡淡的风骨。千年前,姐姐是开在千仙湖旁一株赤色睡莲,元身艳丽漂亮。化作人形后,她便穿着白色素净衣服,独自隐进山林修炼。五百年前,一个雷雨夜,我在山间游荡,得意忘形,差点被人间农户捉了去泡酒。姐姐救了我,经由她的点化,我也化作了人形。此后,我便时时刻刻跟在姐姐身后,在山林间畅快游荡了几百年。由物及妖,由妖成仙,姐姐带我修炼,教导我要遵循千万年不变的法子。可我总不认真,一阵清风,一只蜘蛛,一朵游云都能把我的魂勾了去。这时,姐姐那张美丽的脸便露出无奈的表情来。她摇头:“你呀你,这么不认真,怎么能成仙。”我不解:“仙能长生不死,妖也能,成仙做什么?”我太过愚钝修为时时不得长进。但姐姐那张脸,却渐渐变得美丽而真实起来,打闹欢笑都有了神采。我说:“姐姐,你笑起来真美。”她便愣怔半天,摸了摸自己因为笑意而翘起的眼角。一只妖要成仙,至少要先懂得人类悲欢离合。笑则神采飞扬,哭则哀婉痛绝,有笑有泪,才称得上仙人。姐姐对成仙的想法近乎偏执,她最近沉默了好几天,终于找到在山间戏弄一只红屁股猴子的我。她说:“小花,莫闹,我带你下山去。”我之前就听得山间的精怪讲了好多人间的故事,便对山下的人世向往不得了。也不知姐姐何时开了窍,终于放弃她食风饮露的苦行生活,愿意带我去人间浪荡一番。我正得意忘形呢,姐姐却迫着我允了三条约定。只许化作人形。事事与姐姐报备,不可惹是生非。不可招惹世人。姐姐说得啰嗦,我摇摇头,这有何难,姐姐你还不放心我?这些约定中,后两条我不屑得很,那些世人俗不可耐,谁愿意招惹他们。可这第一条,却是难倒我了。过往的五百年,姐姐都以人形修炼,化作人形自然难不倒她。而我不行,我嫌人间的衣服束手束脚,凡是山间见我之时,都是一条小蛇在四处游荡。姐姐教我人间的走路,弱柳扶风,婀娜娉婷。姐姐走得美,而我鹦鹉学舌,走路软塌塌的,下一秒就像要蜷缩在地上。我偷懒,悄悄把双脚化成蛇尾,在地上挪动。姐姐回过头看我一眼,细细的竹枝便落在我的尾巴上。“人形妖骨,你这样子,也不用去人间了,还没去就被人捉去泡药酒了。”五百年前差点被抓住,我对人间泡的蛇药酒有阴影,姐姐这样一唬,我也不敢再胡闹。贰·人间下山已是半月之后。姐姐先走了,我在后面跟我那群狐朋狗友告别。那群鸡精鸟精兔子精看热闹似地围着我,哭得一个比一个假。我翻了个白眼:“妖精都没有眼泪,你们能上点心吗?”那群五颜六色的妖精又嘻嘻哈哈笑起来,推嚷着我,让我快些跟上姐姐。我正准备走,旁边那只一直往脸上涂着胭脂美人开口了。“人间的公子长得可俊俏,小花你不要被他们迷得神魂颠倒,不回来了。”听这话,旁边那群小妖笑得更欢。说话的是只三尾狐狸,她一百年前去了人间一趟,回来时,尾巴便只剩一条了。我懒得搭理她,转身走了。我赶上姐姐的步子时,她只是温柔地问了句:“和你的朋友告别了?”我点头回答,看了看山林无穷无尽小路,便央求:“好姐姐,我们不用人形,直接下去好不好?”我一问完就后悔了,暗自咬舌头,心想,我是只蛇妖,还能在地上爬,姐姐是只睡莲,脚都没有,怎么走下去?姐姐却没在意,只摇头,然后温柔地答道:“不行。”山里的红屁股猴子的确没有骗我,人间要比山林好玩多了。嗨呀,这只紫色宝石手链真漂亮,人戴了可惜,只有姐姐戴才最好看。呸!那一个个圆球穿起来的东西看着好看,吃起来酸掉牙了。那包子铺的小哥哥为何这般眼光看我?我不就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站了两天而已。哎呀,他为何用包子打我?哼,肉包子打蛇,有去无回!我在人间的集镇上游荡了几天,尽兴是尽兴,只是姐姐不准我在人前显形。这人类的双足啊,日日夜夜走,真是痛苦不已。姐姐每每看见我在床上像没了骨头一样打滚时,她便会眼角含笑,替我揉捏双足。姐姐是山里最最温柔的妖,这也是我跟了她五百年也不烦腻的原因。只不过,最近姐姐回来的时间是越来越晚了。我们到了人间之后,她便每天给我些人间的银两,让我自个儿寻欢作乐去。我开始兴奋劲儿冲昏了头,也没管其他,等到后来,才后知后觉问她。她白天去了哪里?姐姐开始摆弄起人间的玩意,她买了宣纸,着了墨。就着月光烛光,在开了满树的梨花窗前写字。这人间的字写起来,像把歪七扭八的小虫拼凑在一起,只让人犯恶心,我一个也识不得。不过有一件事,我知道,姐姐写的字,必定是最好看的。姐姐写好字,回过头来,她的脸在月光中更加温柔,她问:“认识吗?”我嫌恶地摇头。姐姐便笑,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  生  一  世  一  双  人 我听不懂,假装琢磨半天,便放弃了,捡着自己感兴趣的问。“姐姐,你这些天去了哪里?”姐姐答:“书院。”“书院是哪里?好玩吗?能吃吗?一定很好玩,所以姐姐才偷着藏着,都不带我去!”看我撒泼,她又露出那种看着小孩子的温柔目光,用她柔软冰凉的手抚摸我的头发。她道:“哪是姐姐不带你去,你要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怕是姐姐求着你,你也不愿意去。”“那里是哪里?”我把头从被褥中露出来,可怜兮兮望着她。“书院。”“书院是哪里?”“教人读书写字的地方,你不是连走路都不愿意,哪里肯跟着我去学堂?”叁·和尚从下山起,姐姐除了书院,几乎都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她去得越勤,我就越感觉奇怪。这人间学堂有什么好玩的?读书人繁文缛节,我们妖学来干什么?况且这人类的历史文学是以人的年岁计算的,他们的一生对我们而言,不过就是弹指一挥的事情,有什么好学的。我虽然不解,但心底里却十分自豪我姐姐自然是与山林那些五颜六色的妖不一样,她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她是世间最最好看的女子,她是世间最最温柔的姐姐。我打死也不肯跟着姐姐去城南的书院。最近包子铺的小哥哥看见我跟看见鬼一样,我也不愿意和他玩了。城北装瞎的算命先生倒是喜欢和我说话,不过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十分不喜欢。不过,我最近也顾不上这些琐事。姐姐每晚回来,我虽然像往常一样缠着她,但心里其实有了别的计较。以至于,我每说一句话,心里便激烈发抖。我自然装作像往常一样,可说谎实在是艰难的事情,像心脏上挂了两桶水,越不能让水滴落,就抖得越厉害。我遇上麻烦事了!但我不敢给姐姐讲。万幸姐姐最近忙得厉害,早出晚归,也没看出我的异样。我心里长舒一口气,细细想来,又觉得百般不是滋味。姐姐忙得,连我都顾不上了!鸡鸣三声,姐姐便从被窝里爬起来,梳妆打扮离了酒馆。我战战兢兢装睡,等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慌忙爬起来,顾不得洗脸,也往外面走。姐姐往城南的书院走,我也往城南走,不过我另有目的地。每每我路过书院时,书院才开门,先生和学生都还没到。从书院里面传来一阵歌声,那是姐姐的声音。在山里,她常给我唱一些小调,是“远处有座山,山上有颗树,树下有座茅草屋。”这样的唱词。她的声音和她人一样温柔,那声音通常能传进我的梦境,让我置于白茫茫柔软云朵中。她这时唱的几句,她从未唱与我听。声音依旧温柔,却多了些缠绵悱恻的哀婉。我停住步子,听来几句:“人生如此,复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姐姐来人间一趟,越来越像人了。她声音里的悲哀震住了我,让我每走一步,便像要从云端踏空一般,惊惧不已。城南有一处寺庙,这寺庙很小,立于山下树荫之中。平时香火稀疏,庙里也只有一个和尚,撞钟念佛,和人间的烟火气隔得远。我紧赶慢赶到寺庙门口时,那和尚撞的最后一下钟声也落了下去。钟声浑厚,在山林里散进,晨光熹微,日升于东。世人常说,这佛门重地不可叨扰,也有其科学之处。那钟声在我耳里散尽,一瞬时,竟让我那一路上都战战兢兢飘在云端的步子,落在了地上。我的心,霎时,安定了许多。“小妖,你今日来迟了,我是怎么给你说的?”有人不识趣,出言打破了我难得的静心。我含恨咬牙,抬头冲那和尚道:“我知道,不可迟到,不可有怨言法师的话一一听从。”含恨说完,我不禁悲从中来,好不容易下趟山,姐姐的三章约法,这个和尚无端出来的三条规矩……这不是把我这条滑溜溜的小蛇捆上了镣铐,一点自由都没有了吗?还不若在山上好呢,至少我要去泥塘里打滚,没人敢不让我! 笑话,我一只五百年修行的妖精,谁敢欺负我?谁敢使唤我?“小妖,拿上抹布打上清水,去把佛堂的积灰擦干净。”当真是“妖落平阳被和尚欺”,我气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只能拿着湿抹布,一边替佛像擦着脸,一边哀叹。这寺庙并不大,平时只有那和尚打理清扫,而今我来了,佛寺便有了免费帮工。通常是我累得要死不活,瘫在地上,和尚却一身轻松精神不错。就像现在,我在暗处扫灰拂尘,他却坐在软软的蒲团上,喋喋不休念起经文来。 我被他念得心烦,扔了毛巾,没个正行,软了骨头在供着佛像的案台上坐下。我刚坐下,那边声音便飘出来。“不可偷懒。”我咬牙切齿,这和尚着实惹人厌烦得紧。得亏出家当和尚了,不然人间哪个女子瞧得上他。“不可有怨言。”那边又道。我恼怒:“我没说话。”和尚依旧闭着眼,道:“你心里说了。”肆·戏弄若不是被这和尚抓住了把柄,我哪里会流落到这个地步。平日里作天作地,敢戏弄山里老虎精的小蛇妖,如今惧怕一个和尚。我……唉,我当真是有苦难言。我不过是前一个月在人间玩得太厉害,不习惯人类的身子,又被姐姐看管得严,不准变出真身,自己便憋坏了。不过,姐姐只说,人前不得变出真身,我听话,到人后变不就是了。于是我寻了城南一处荒山,去了人形,化作小蛇,在山里畅快的爬了半天。至于怎么被那和尚抓住的,也只能怪我平时疯起来没个约束。我寻乐子,上半身化了人形,下半生依旧是我那条光滑的渡满美丽花斑的尾巴。我将尾巴半掉在一颗槐树来回晃,得了乐趣,笑得便大声起来,惹得槐树花枝乱颤。我晃动的幅度大,等我窜上树梢用口衔了一朵花,再坠下来,那和尚的大脸便连声招呼都不打,直直出现在我眼前。他没被我吓着,我被他吓到了,硬生生蛮力把自己的身体控制住。那和尚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倒贴在我和他相对的,一张惊悚的脸上。下一秒,我的尾巴便快速缩短,化成人类的双脚。而我,依旧保持着一脸惊悚的丑陋表情,直直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我在地上,消化了好久眼前的变故。这和尚是修佛的,他封了我所有的法力。我这是被抓了?我还没想通透,那和尚居高临下,表情严肃问了句:“现在的妖精都这么蠢吗?”蠢你妹!若不是被他封了法力,若不是怕他往姐姐处告状,我会去帮他扫佛寺?老娘早灭了他的寺庙,甩手不干了!“明曙法师,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恢复我的法力吧。你看,我都扫了一个月的寺庙,手都起茧子了。”强攻不行,我只好假意投诚了。我收好自己坐没坐相歪歪扭扭的身体,正襟危坐,目光虔诚。和尚不为所动,只道:“不行。”我……!?嗨呀,好气呀!不光是姐姐回去越来越晚,我回去也越来越晚了。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客栈,那小二总会格外热情地装来一碗椒盐花生给我。也不知是姐姐给客栈的钱太多了,还是这小二着实傻,总之,这盘花生是我一天唯一的慰藉了。我每次都将碗放在枕边,身体摊着,懒洋洋地抓来一粒放进嘴里。姐姐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一粒花生往嘴里投的时候,没找准位置花生米顺着我的脸就掉进了床上。我也懒得管,接着懒洋洋地抓第二颗。姐姐皱着眉走进来,先是打掉我的手,又拿开那碗花生米,再捡干净床上掉的。我懒洋洋地把脸往她身上凑,撒娇:“姐姐。”她拿我没办法,在床沿上坐下来,又帮我揉捏酸软无力的手腕。“又去哪里胡闹了,玩得这样累?”“包子铺小哥哥不要我了,那个装瞎子的算命的老缠着我要给我算命。”我嘿嘿笑,最近撒谎功力大长,谎言张口就来。“那你算了吗?”“算了”我懒洋洋道“不过他叽里哇啦讲了一天,我也没听明白。不过我没吃亏,敲了他一顿晚饭。”“你个淘气的,又不是没给你银子。”姐姐捏我的鼻尖,斥道。我傻兮兮笑,被捏得舒服,整个人昏昏欲睡。姐姐捏我肩膀的手,逐渐向我手腕移,她探了探我的脉搏。一惊,问:“你的法力呢?”我被她这样一问,惊得手都抖动了一下。完了,完了,我说谎的事情要被姐姐知道了。我惊得一身冷汗,睡意消失得一丝不剩。“封住了。”我假装无异,满不在意讲道“姐姐你不是让我不要化作原型,不要惹是生非吗?我怕我一时控制不住,变成蛇形,把那个假瞎子吓晕过去,就自己把法力封了。”听完我的话,姐姐长舒了一口气,无奈摇头,指着我的鼻尖道:“你呀你,真是让我不省心。”我面上朝她撒娇,心里的惊恐一时间很难下去。后半夜,我辗转半天,睡不着,心里不是滋味。一是受制于那个和尚,法力被封,不知何时能解;二是,我不愿和姐姐撒谎,这下山还未过一个季度,我都不知道扯了多少谎。姐姐也没睡着,她起身,把房间里的蜡烛点了。坐在窗前,坐在月光里,手指摩挲着她很久很久之前写的那句诗。良久,她又把笔墨摆出来,继续写字。我睡不着,索性也跟着起来,站在一旁,看她写。她写的是:“思君令人老。”我在寺庙做苦工一月有余,天天被和尚逼着在藏经阁念书写字,也能够认识一些字了。不过认识是认识,我依旧看不懂。思是什么?思谁?念谁?我们是妖,又怎么会老?我摇头,看不懂。姐姐以为我认不出,也不责怪我,只是看着我,慢慢道:“妹妹,姐姐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伍·爱情姐姐到这人间来,还没祸乱人间,反倒被人间的白衣公子勾得没了魂。她日日往书院里跑,我每日都能听见她的歌声。她那样温柔又哀婉的歌声自然不是唱给我听的,她唱给令她动心的公子听。她要带我下山,也不是我想的那般,突发奇想。她在山上就认识了那位白衣公子,教书先生。在我天天捉鸡打狗不肯回去的时候,一个雷雨天。姐姐总爱在雷雨天救人,就像她在雷雨天救下我一样,她也救了那昏过去的公子一命。公子留下他束发的发簪,说是来日方长,定来报恩。我的姐姐不是个寻常妖怪,她不等公子来报恩,便带上我,来到了人间。我觉得故事不对,那公子为何会跑到我们群妖居住的山上去?可姐姐不在意,那我也便不在意。我在想,姐姐活了千年,约束了自己千年,寡淡了千年,让她动凡心的,究竟是个怎样风华绝代的公子。我看着姐姐,她的脸,比原来在山上又生动了好些。她依旧温柔,只是那温柔里,一半藏着欢喜,一半藏着悲伤。“那你俩什么时候定亲啊?和尚……哦,不,那瞎子说过,人间相爱的人,是要结亲的。”我问。“傻。”她朝我笑,“那公子有自己的结发妻子,我怎么能和他结亲呢?”“那有什么?喜欢就在一起呀,为什么不能。”我大言不惭,姐姐只是笑,并不纠正我。我不喜欢她这般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们明明差了五百年还能无话不谈,但因为一个男人,她的一些话便不能与我说了,或者是和我说了我也不懂。我近日越来越爱往城南的寺庙跑了,要么去那颗巨大的槐树上荡秋千,要么去藏经阁里睡午觉,总之,日子过得赶得上在山里那般惬意了。姐姐的事情,老让我烦心。一旦日子安静下来,我的心里就开始郁卒。姐姐对我温柔依旧,然而我单方面生出嫌隙来。那和尚或许是看我心不在焉,竟然大发慈悲放了我一天假。我还未喜过头,便抬头问他:“你明日去哪里?”他只瞥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这一眼瞥过来,就让我本就低沉的情绪爆发了。好呀,你们都不愿意和我说,都欲言又止。我是多傻啊,我就是一条空活了500年的蛇,哪赶得上你们。一个是活了千年的妖精,一个是遁入空门的和尚,你们都瞧不上我。你们一个为了男人不要我了,一个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要我了,你们都不要我!我……我多苦哇,一只没爹没娘的小妖精,偌大的天下,就没有一处容得下我,没有一个人要我。包子铺的小哥哥不愿给我吃的,算命的假瞎子不喜欢我,姐姐要丢下我了。我……我,我好苦哇!我坐在地上哭完了,摸了摸脸颊,依旧干燥光滑,没有半滴眼泪。奇了怪了,我明明那么悲伤,为何还是流不出眼泪?再抬头,那和尚像看个神经病一样看着我……“城中有人去世,我去超度。”他说。我吸吸鼻涕,哦一声,十分尴尬。难得一日假期,我还是开心的。这一日,回客栈都要回得早些。只是没想到,姐姐比我回去得还要早些。她坐在窗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快速挪过去,蹲在她跟前,抱住她的腿。“姐姐,我明天跟你去书院好不好?我也要看看那个把我姐姐迷得晕头转向的公子。”我朝她撒娇。她摸着我的头,温柔的语气中夹杂了深深的疲惫。她说:“好。”她越来越像人的模样,一句话都不再坦诚直接,所有的情绪被掩在话语的后头。第二日,姐姐没有带我去书院,我知道这不是去书院的路,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们走到了一个府邸,府邸门外挂满了白色的灯笼,里面的人披麻戴孝,神情悲伤。我明白过来,这是有人死了。有人从府邸里面出来迎我们,姐姐给我说,这是苏衍苏先生。她又给那位苏先生说,这是舍妹。很正常的对话,但姐姐瞒不过我。她的一喜一怒,她的一悲一欢都瞒不过我。她看见那人时,温柔的眼睛蹦出来的欢喜和眷恋太过浓烈,怎么能瞒过我呢?我很乖地跟在姐姐身后,往里屋走。死去的人是苏先生的结发妻子,对于这件事,我和姐姐呈现了两种心思。我是欢喜的,这样就没有人和姐姐抢那个男人了。姐姐却很悲伤,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悲伤的。我找着机会,去仔细看那个苏先生的脸。我很失望,这个苏先生长得还不如那个和尚好看,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唉,姐姐活了千年,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陆·心上人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府又来了一人。苏衍看见那人时一愣,道,我似乎没有请过法师。苏府的管家这时开口了,解释:“公子,这位法师是我请来的,给夫人超度。”苏衍面色不善,也没说什么,只道:“进来吧。”等看到来人面貌,我一颗小胆,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狭路相逢吗?这不是孽缘吗?遇见那个假瞎子也好,怎么偏偏遇见这个臭和尚了呢?我小心翼翼挪到了姐姐的身后,那和尚已经先一步朝这边走过来了。苏衍给他介绍,这位是谁,这位又是谁谁谁。姐姐温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又把我从身后拎了出来。“礼貌。”姐姐提醒我,我朝着那人干笑。“这位施主我……”和尚一开口,我的表情便狰狞起来,龇牙咧嘴提醒他,不准告状。和尚才改口,帮我守了秘密。等我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额头都出了冷汗。唉,撒谎度日实在是不好受。和尚坐在灵堂前念诵佛经,为死者超度,自然没有人打扰。我平时听惯了他没日没夜的念诵,只觉得无聊,打了个哈欠,倚在姐姐身上睡了过去。等到我被姐姐轻轻摇醒,才发现已是深夜。府邸内的白色灯笼燃烧起来,照得堂内惨白。和尚终于停止了念经,他站起身,朝着棺椁周围转了一圈,表情若有所思。但苏衍很快就走了上去,打断了他。和尚微微皱了一下眉,扫了棺椁一眼,拒绝了苏衍留宿的邀请,苏衍便不再留他。我悄悄翻了个白眼,这苏衍的客套假得很,真不知道姐姐怎么想的。和尚走了,姐姐和我留了下来。姐姐要陪着苏公子守灵堂,我困倦得厉害,跟着管家去了苏府的偏房。等到管家帮我安顿好一走,我便从房间里悄悄地溜了出来。我自然不敢惊动姐姐,便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我以为和尚先我一步,应该走得很远了,没想到一出门,便看见了在墙边徘徊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心里一喜,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和尚,你怎么还在这,不会是等我的吧。”那和尚被我一惊,眉毛皱着,一脸责怪看着我。我笑脸嘻嘻,用应付姐姐的法子应付他。“和尚,你送我回客栈好不好,我一个柔弱女子,深更半夜的,不敢走。”他冷哼一声:“你可是妖。”“妖怎么了?妖也是会害怕的呀。再说,我的法力都被你封了,我哪里还像只妖。不过也是,一个和尚大半夜陪一貌美女子,这事总会让人嚼口舌,对和尚你声誉不好。要不,这样吧,你不送我也行,你把法力还我,我自己回去。这样既安全,又不会坏了你和尚的名声。”我笑,在心里打着小算盘。“跟上。”他说。我在后面气得跳脚,又只得快步跟上去,这个和尚怎么那么不好应付!这个和尚话少,又不如姐姐那般温柔,真是不好玩。偏偏我是个话多的,一刻不讲,便闲不住。和尚从今天到苏府起就不对劲,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管他想什么,我讲我自己的便是。我开始自顾自向他灌输起山里的事情来,什么兔子和猴子有一腿,老虎和狮子结拜成了兄弟,狐狸丢了两条尾巴之类的。啰啰嗦嗦,事无巨细。和尚破天荒停下脚步,问我:“你说什么?”我被他严肃的语气吓一跳,脱口便道:“山里的白毛虎妖追过我姐姐,被我姐姐拒绝了。”和尚皱眉:“上一个。”“……”我很是吃力地想了一想。“山上有一种草,叫驻颜草,我常常碾成汁敷在脸上。”“驻颜草?”他很好奇。“就是让人留住样貌,永葆青春什么的,不过效果其实也没有那么好了,就能维持相貌半年而已。”我解释。“死人也能?”“那当然,要不叫仙草呢。”和尚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终于豁然开朗,下一秒,却又皱在一起。“坏了!”他道。柒·徒生变故不用和尚喊,我也知道坏了。因为下一秒,我的胸腔一阵剧痛轰然炸开。疼得我一下子没站稳,直接跪在了地上。那疼痛从我胸口一直延伸到五脏六腑,像胸口硬生生地被人用尖锐的利器刺破了,然后用手把里面的心脏取出来。这疼痛,大概是我活了五百年所受疼痛的总和,以至于我脸色苍白,蜷缩在地上,身体发着颤。唯有脑袋保持着清醒,清醒的接收所有的痛苦。和尚被我吓一跳,慌忙探下身,问:“怎么了?”我捂紧了心脏,想要开口,巨大的痛苦让我的牙齿上下打颤,根本开不了口。和尚立即点了我全身几个穴道,良久,那疼痛终于不再一阵阵蔓延。我口中咬出了鲜血,我朝和尚开口。我说:“求求你……去救我姐……姐。”我经历的痛苦,想必在姐姐身上更加厉害。毕竟真实穿破的是姐姐的胸膛,挖走的,是姐姐的心脏。感同身受。这是五百年前,我还是只羸弱的小蛇时,姐姐怕我受别人欺负,系在我两人身上的一根红绳。若是我受欺负了,我的疼痛,她便能感知,也能及时去救我。而今,这作用却反过来了。我想,姐姐这一千年来,她自己的,我的……她究竟受了多少的痛苦。和尚的猜测是对的,苏家夫人哪是昨日才去世。她死了好几个月,棺椁里的,只一具肉身,魂魄已经散完了。以七日为周期,人的三魂七魄散尽至少也要两月,哪有刚去世便魂飞魄散的人。和尚这样说,我便知道了姐姐故事里的奇怪之处:她为何会碰到这个苏先生?这个苏先生想必是去山里寻药草的,寻来驻颜草,留住他去世夫人的容貌。至于姐姐的痴情,不过是又给苏先生递去了一颗心。一颗妖的心脏,总能救活一个死人吧。说起来,这苏衍,也是个痴情人!心里沉甸甸装了一个人,却还拉了一副温和的嘴脸去骗一只妖。我在和尚的背上,和尚用上了轻功,往苏府赶。而我浑浑噩噩的,只觉得痛极了,恨极了。为姐姐而痛,又为她而恨。我想,姐姐,如果很久之前我能看到结局,我大概会用偷藏的捆妖锁把你捆了,也不会让你下山。捌·仇恨姐姐是千年的妖,她怎么会轻易的死去呢?她只是失去了心,一席白衣上沾满红色的血液。她躺在灵堂里,温柔的脸上依旧温柔,端庄美丽的她依旧端庄美丽。这场葬礼,那些白色的灯笼燃烧起来,照亮她那张惨白的脸。和尚冲过去,朝姐姐的脸上贴了一张符,护住她微弱的气息。我知道姐姐还活着,我们两小指之间连着的红线若隐若现。她定是后来记起了,扯歪了那根红线,也没扯落。她的疼痛,我都能一一感知。我跪在姐姐身边,把她小指的红线捋正,又去探她苍白的额头。灵堂里传来两声尖锐的嘶吼,一个痛苦,一个仇恨。痛苦的是苏衍,我姐姐的那颗心,融不进他夫人的胸腔,转瞬间灰飞烟灭。仇恨的是我,我面色狰狞,恨意与痛苦窜进我的大脑,挤占了我所有的情绪。我站起身,双眼通红,视线所及,全是鲜红的色块。我走出灵堂,寻到一把剑,又走回来。我听见苏衍在笑,我也跟着笑,身体一抖一抖的,好笑极了。和尚挡在我眼前,嘴巴一张一合。我听不清他说的,只觉得烦人。“走开。”我冷冷道。和尚不走,我便一剑砍在了他手臂上。他始料未及,下意识侧身躲开了,给我让出了路。我在心里想,和尚你还是太年轻,什么当都上。我把剑刺在苏衍胸膛前,我看见那张在红色中更加狰狞更加痛苦的脸。我的听觉又恢复了,他疑惑:“怎么不行呢?怎么不醒过来呢?明明是有用的,明明妖心是有用的。”我气极了,眼前的红色近乎粘稠起来。我才知道,妖在气极了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衍又说:“你别怪我,你姐姐是心甘情愿的,她是心甘情愿的。”我气急反笑:“你就这样对她的一片痴心,你就这样骗她,你就这样挖走了她的一颗心?”他面色狰狞:“她是妖,一颗心取不了她的命。她再修炼个五百年,照样会有下一颗心。”五百年?五百年!五百年……五百年有多久,五百年里,姐姐会有多么的疼痛,多么的孤独。“好,好,你们人不也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吗?我就给你走这十八年的机会。”我近乎要吐出血来,拿剑的手抖着,我要刺进这人类的心脏,一刀刀把他的心头肉剐干净,也让他感受剔骨挖心的痛苦。姐姐的痛苦,我要让他千倍万倍的归还。我一剑刺下去,下一秒,那和尚挡在了我跟前。他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剑身,凭我的力气,丝毫不能动弹。苏衍直笑,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我。和尚另一只手横劈在他肩头,苏衍便昏了过去,倒在地上。和尚用的气力大得惊人,我恨极了,我被他封了法力,连力气也敌不过他。“他已经疯了。”他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叙述。他空手接过我的剑,剑刃锋利,直接划破皮肉,抵在骨头上。血液从一滴一滴变成一汪红色泉水,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好呀,喜欢流血是吧,就让这些血液流干净才好。我笑。那和尚又开口:“醒过来。”那和尚大概在庙里待久了,开口时,声音都带着庙里那口笨钟发出的笨重声音。我在先前就觉得,那声音让人清净。我眼里原是赤红色一片,不知怎的,竟被这一滴滴的血液给洗净了。眼前的世界又恢复清明,那和尚明明饱受痛苦,可脸上一丝疼痛的表情也没有。他只是看着,带着悲天悯人的关怀。一瞬间,那眼神竟和姐姐的眼神重合了,姐姐就会这般看着我,像一个大人看着一个小孩。我有些分不清,只张口喊:“姐姐。”我手里的剑松动了,和尚从我手中取过剑,清脆一声扔在地上。我摸了摸脸,依旧光滑柔软,只是附上了一层湿意。我用手指沾了一点,用舌尖舔了舔,咸的。我问和尚:“这是什么?”和尚用那只没有沾染鲜血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了声:“乖。”终·无果姐姐老说,人间有情。妖是不会哭的,不会哭便没有经历。姐姐活了这千年,我想她这千年来,实在是太寂寞了。或许,姐姐的前五百年和我的性子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我跟着的后五百年,她才成了姐姐的样子。而我余生的后五百年,终将是要等着姐姐的,然后一点点变成她的样子。姐姐失了心,人形也维持不住了,她又变成千年前那株鲜红色的睡莲。和尚用寺庙里几百年的井水把她护着,送我们回了山里。山里的五颜六色的妖精看见我和姐姐的样子便沉默,看见我身后的和尚更沉默。和尚最终与我道别,他披上了黑色的袈裟,留给我一个愈来愈遥远的背影。他说他要去云游,人间有情,妖亦有情,先前是他狭隘了。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把我的法力全数还给了我,我自己又给封了起来。和尚越走越远,山林里的风向来诡谲,先前闲云不动,此时却树荫摇曳,和尚的袈裟猎猎。我在心里,从一数到五十。一、二、三、四……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我没数最后一个数字,那和尚的脚步却真的停了。我只是笑了笑,知道他看不见,还是挥了挥手,那黑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我把姐姐送回了千仙湖,她说过,千仙湖的水最养她。千仙湖旁又一颗老槐树,老槐树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块。我终日无事,便在石块上打坐。日升日落,春去秋来,年年岁岁……妖这种东西,其实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人间对年岁的计数对妖来说,实在是太过短暂。但……也有例外,偶尔也会寂寞。我趴在水边,看那朵紧紧闭合的莲花。山里那只断尾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身边。她脸上的妆实在是过于浓重了,但无疑很好看。她问我:“无聊不无聊?”我笑,摇头。狐狸摇头:“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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