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一直养他
回到北京有些天了，来搬家，打算把房子退了回上海租房，北京这个城市除了几个好朋友在，一个经常跑步的公园，那套舒服的出租屋，好像也并没有其他什么特别值得我留念的。老程不让我一个人回，说等他周末一起来搬，我说不用了我先回去收拾收拾。炮哥那边现在也在搞一个大项目，说姑奶奶你快点回来帮帮我吧，我说没钱给你坑了，再说吧。
离开上海前一天老程他妈妈找我聊了聊，她约我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店，跟我吃了一顿饭。定在一个包厢，她一坐下来就叫了我的名字，跟我说了一句“你是个懂事的女孩”，这听着像是先给我发张好人卡，然后她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吃一口要百八十的那种东西，我心想难道她回心转意决定接纳我了，不会真的时来运转让我去浙江皮革厂含泪接手上亿资产吧，那到时候我天天在微博转发抽奖。
吃着吃着她开始进入正题，讨论起了她的宝贝儿子，她抱怨老程很不懂事，还是小孩子的想法，之前他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几个月一个电话没打过，一条微信也不回，不是外婆生病送上海都找不到他。又说了长辈们也不容易压力很大。话里有话。我说：阿姨，没事，您说。他妈才停下来，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了一些奇怪的话。她说：家里很多姐姐吧？这话听起来很膈应，我说：是啊，我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我们挺幸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加最后一句，但我们姐弟关系都很好，分散在江浙沪几个城市，每隔一两个月都会聚上一次。她点了点头，又问：家里的地还在忙吗？她虽然在问我，但更像是在确认，确认她一直以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姿态。我说：在忙，老人家嘛，一时也闲不下来。
她又点了点头，很快冒出一句：你也知道，你们两个成长环境差别很大。我说：嗯，我知道。这我从出生第一天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就是我家穷嘛，我家是很穷啊，我大学毕业前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全是穿我几个姐姐穿过的，别的同学有新衣服我没有，我就很难过。我爸妈守着苏北老家那十亩地，守到身体病了头发白了，他们在谩骂争吵猜忌贫穷和辛苦的劳作中消磨了大半生，终究是穷苦人。
老程可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呢，他那次来北京接我回上海，我还想让他在北京多玩几天问他去不去故宫什么的，他说他八岁就去过了，嗯，我十二岁才第一次离开镇上，十八岁读大学才出省。原生家庭和家族影响的东西太多了，就说微博上老程的那个妹妹，我在医院时碰见过她几次，老程小时候带着她一起写作业，两个人关系特别好，亲密到让我那段时间还误会了，她一口嫂子嫂子的叫着，站在她边上的是她男朋友，两个都是海龟，时不时讲几句英文，妹妹要了我微信，我一点开快昏过去，这个妹妹的朋友圈在满世界旅游，今天飞欧洲，明天去南美，不仅有钱，还很漂亮，还有时间，才24岁，我酸死了。
老程还跟我说，他妈妈年后还来过上海，本来打算买房的，看上了两套，一套在陆家嘴，一套在闵行郊区，闵行的是栋别墅。听起来这家人来买房就跟出远门买个菜一样。我说：是你搬出去那次吗。他说：是啊，当时她还不知道我们同居。我说：知道了会不喜欢我吧。他说：我想自己去处理的，我妈这人就是神神叨叨的，你跟她说一件事，她能给你扯出十件来。我说：我当时看你连袜子都收走了，真的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他说：我跟你说忙完就回去的，也怪我，我那时候论文也是写昏头了，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今年的博士论文要命，而且你睡眠又很轻，我每次回来开个门你就醒了一晚上不睡，我也焦虑。我听完想把自己砍了。他说：你走得倒是干净嘛，直接去北京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后来我就一直怪我自己。神情像个受伤的小孩。我说：没有。他又说：听说你骂了我半年？我说：啊，没有，怎么会，不可能的。
他妈这时给我倒了杯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写东西的工作也不是很稳定吧。我说：嗯，但比上班时好些。她又说：你们在上海会很累，特别是你。我说：还好啊，怎么都是生活嘛。她略带嘲讽的语气说：生活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说：生活其实很简单，复杂的是人。
他妈妈有些不悦，我也不是很开心，她这回终于说出憋了半天的一句：我跟他爸认为，你们不是很合适的呢。她说出这句时还是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的眼神像在等我出洋相。很憋屈很难受，她始终没把我当个可以跟她平等对话的人。我也是被我爸妈辛辛苦苦培养大的，我从小努力读书毕业辛苦赚钱再后来写作出书，为什么在我二十八岁的今天会坐在一个餐馆里被一个女人这样羞辱呢，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受这种委屈，说真的当时我很想哭，我并没有多讨厌他妈妈，我甚至不知道是她可怜还是我可怜。
人活这一世到底图的是什么呢？是有很多很多的钱，还是很多很多的快乐，还是又有钱又快乐，到底哪个更重要呢，哪个排在第一呢。都说结婚是两家人的事，可过日子终究是两个人在过啊，什么叫两个人很累，我跟老程是缺胳膊少腿还是没法在上海自力更生露宿街头了？我现在赚的比他多多了。我爸妈就从来不会问我嫁给有钱人还是穷小子，我妈每次都会先问一句他脾气好不好，不像你爸那样就行了。老程那么聪明，他当医生接下来的十年都会很辛苦，他在诊室拿那点工资我又怕过吗，我赚得多的时候我养他，我落魄了他养我，当然我不会让自己落魄的。我现在就觉得赚钱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赚，可是跟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的那种快乐，真的太难得太难得了，花多少钱都买不来，就算以后有钱买了，属于这个阶段的快乐也永远不会再有了。我以前害怕跟一个人保持长久的关系，时间一久我就想把对方推走，现在我发现能跟一个人长久快乐下来是很难但也很踏实的事，这件事也让我对人生更加温柔坚定了。我鼻子酸酸的，跟他妈说：“我想让他开心，他开心的时候我也会开心。”她愣了一下，又笑了笑，说：你们现在的这种开心是很稚嫩的，时间久了拿什么开心？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忍到最后颤巍巍地说出：我可以一直养他。
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如果可以，我就照顾他，多久都可以。她可能是被我这句话吓到了，懵了一会儿，最后又对我微笑，说：我以为你很聪明的。
那天晚上老程外婆知道我要去北京，把我叫过去，顺便把我银行卡号要过去，说给我打点零花钱，我抓着她的手说不用了外婆我不缺钱，外婆说给你的你就拿着。一对比想到老程妈妈白天的话，说着说着我眼泪就下来了，我说：我不需要啦我真的自己可以赚钱啦我跟他会很好的。外婆说：你跟我年轻时一样哦，这个舍不得用，那个又觉得配不上，唉，不要委屈自己，给你你就值得，人这一生太短了，现在想想最开心的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没什么钱，但是心里乐呵的哦，呀，你怎么哭了，不能哭哦，我这个孙媳妇怎么这么爱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