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
要找到这个坟墓还真是不容易，被周围的杂草覆盖住了，轮廓已经不明显了。
阿七死的时候，亲眼送走他的，除了他养母和埋他的两个叔叔，还有就是我。那晚十点多，村子里除了我站出来进行所谓的送行，其他家都是大门紧闭的，可能觉得晦气，就连我后来进家门的时候，妈妈也摆了火盆让我从上方跨过，说是驱赶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他没有棺木，没有葬礼，身上卷了张席子，两个人抬着，晚上十一点埋入了土地里，那年他29岁。
每次放学我总是能看见他，踉踉跄跄的走着路，总是在笑、总是在笑，小孩每次看到他就会哭。他碰过的东西没人想再碰，说是脏。小时候并没有发现我家隔壁的他有什么异常，上了小学后，渐渐有很多声音告诉我他是个傻子，爸爸妈妈让我离他远点。他是我发小的哥哥，虽然不是亲的，但也是同姓有关系的人。小时候为什么不知道他的状况，是由于他刚开始还是个正常人，发小说他很聪明，学习很好，唱歌很好听，也很懂事。好多种说他变傻的说法，其中说的最多的，说是他20多岁时被他妈妈给逼疯的，以至于后面多次差点杀了他妈妈。大概是他喜欢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女儿，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问长辈的话，会被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所以没办法深入了解，只知道他想结婚，家里死活都不给他结，到他离开时都是单身。哎，想想这件事竟然也过去了十四年之久。他的死亡尤其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就在他家隔壁的我们家也只是在他埋得那天晚上知道他死了，原因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知道的，都说是因为阿七自己将自己冻死在房间里。阿七活着的话也有40多岁了吧！是啊，他成为傻子活了五六年，在村子里存在的净重却不过死后的灵魂。
（一）
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直到借写这篇文章的契机，采集信息的时候，我才了解到阿七并不是他妈妈的亲生儿子，是抱养来的。在这之前我只知道阿七家里的姐姐是抱养的，没想到，就连阿七也是。这对我来说挺打击的，就好像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就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你们知道吗？就张家的那个儿子阿七，他疯了！”“不会吧，以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疯了呢？”“呀呀呀！你们家对面那个奶奶的儿子疯了。”“你以后离隔壁那个哥哥远点，他已经疯了，知道了吗？”就这样，阿七成为疯傻人这件事被村子里的人传开了，就连隔壁几个村儿也知道阿七是个怎样的存在。阿七也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傻傻的笑着，抱住他们家门口那棵树，树很粗，只是附在上面，那个他，看起来很滑稽。智商比不上我们这些一年级的小孩，行为举止就更像一个傻子了。错了，他已经是个疯傻人了，语言能力退化了，不管谁说话他就只会傻傻的笑。然后，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有了所谓的玩具，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允许我们理他，可7岁的我们就是好奇，我们经常用那种小石头扔他，看他叽叽喳喳的乱跳乱叫。也会把他围住不让他出去，他急了就大吼，我们会吓的落荒而逃。嗯，阿七真的成了疯傻人，傻的这么突然，又这么自然。
（二）
我们村子百余户，分“张”“薛”“武”三大户。我这个姓就只有我们一家。村子算不上大，所以交通方便，用不到交警这个职位。
那大概是个周一，下午放学，我们排着队回家，一年级的我们个子小站在了前排，清楚地看见了村子十字路口那里多了一个轻微驼背的身影，还像模像样的学着交警叔叔的手势。我们兴奋了，一路狂奔至十字路口一探究竟，整齐的队伍不见了踪影。“阿七，是阿七，哈哈，你们看，是疯子阿七！”我们大喊起来，觉得很好玩，跟在阿七后面比划着同样的动作，阿七似乎很开心，咧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他的大门牙。那一刻我们只当他是玩伴，忘记了他是个疯子。
这天之后，阿七变了，精神抖擞，每天兢兢业业，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路口给我们摆弄手势，真的像个交警了呢！他似乎爱上了这个“职业”，中午放学他依旧站在那里，顶着太阳的毒光，姿势依然保持，下午放学，还可以看到他。第一天看见疯子阿七这么正经，我们是觉得新奇，还回应他也模仿他，村子里的大人也会因为热闹看几眼。渐渐，那里就只剩下阿七一人，村子里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再愿意瞥他一眼。他就像是给自己贴了一道符变成了空气，人们的眼里那个路口什么都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路口真的空了，阿七呢？身体营养不良倒下了。是啊，一周只喝了水，就算是疯子，前提也是个人！交警事件也就告一段落了。
(三）
他是真疯，不然也不会干出这种事吧。天气太热了？不会呀，再热也到不了一丝不挂的地步。他的行为，让整个村人脸上都流露出大写的尴尬，但也只是刚开始那一刻而已。大人们一开始对这件事看的很严肃，盯着他的眼神，就像审判官盯着罪重死刑的犯人。“变态”这个词挺适合那个时候的他，不过，对一个疯了、傻了、更何况现在已经死了的人，再添加上这个罪名，会不会太狠毒了点？
阿七家的大门敞开着的，他当时就躺在门口正中央，嗯，一丝不挂的躺在那里。他根本不知道羞耻。因为我看见他一直在笑，我不否认我当时正视了阿七，我只能说除了他傻傻的憨笑，想不起来其他的，记忆自动删除了那些不该看的吧。村里子的大人们带自家小孩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都会有意识的挡住孩子的视线。
我其实很想知道阿七的内心到底是怎样想的才会干出这种事，我又觉得自己有病，为什么追着一个疯子不放，他可能是那天心情好又或者是心情不好，这种事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裸体了具体多少天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那段时间人们都只是盯着他，防着他，没有人站出来指责他，制止他。即使这么变态的行为，说是阿七做的，可能就谈不上变态了吧。我渐渐意识到，从他傻了的那天起，已经没有人会真正会在意他了。
（四）
偶尔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我会突然想起阿七，那个年代，可怜的人。说实话，当我定格好这个文的纹路，会暗生一种想法，阿七好像没有傻，他在装傻。这一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那个时候，阿七是村子里固定的傻子，当然，也会有一些流动性的傻子、流浪者甲乙丙偶然性进入村子博同情。起码那个时候，阿七看起来很正常。对于这些乞讨者，村里人大部分都是厌恶的，理都不会理。只有极少数人家会拿些吃的给他们，然后快速的把他们赶出去。
一个乞讨者来到阿七家门口，他并不知道里面存在阿七这号人物，知道的话可能不会靠近吧。阿七走出来，看了几眼他，就又重新回到家里。乞讨者失望的转身离开，走了没多远，我便看见阿七抱着很多馒头追上他，并把食物涌给他，静静的又好像若有所思地走回来。
现在想想就觉得很震惊，正常的人都没有这么好心，一个傻子竟会有这般同情心。那一刻，他送东西给那个人，是不是他认为那个乞讨人同自己一样，是个命苦的人？他在同情那个人的时候，是否也掺杂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呢？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原来那个我们所谓傻了的他，不是一天到晚只会在那里做些奇怪的事情，他也有正常的行为。
（五）
前段时间很流行“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句话，接着想起了那个意志力坚强的阿七，村里人说那是傻子不知道累，我完全不这么觉得。他有正常人都没有的果敢。
两三个月都没见到阿七了，他从西安回来时我们才后知后觉。那个形象深深印在我脑海，阿七穿着新的军大衣，军大衣很厚重，感觉要压倒瘦骨如柴的阿七，军大衣绿的刺眼，一种说不出来的合适。真正让这件事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是阿七的坚毅。阿七徒步走去了西安领的这件军大衣，开车走高速到西安收费站都要一小时，交通那么复杂、当时还是北方的深冬。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西安算是挺远的地方了，走着去想都没想过，现在的我也没有这份自信走着去西安。
他回来的时候笑的很开心，可能是有了新衣吧。看见傻笑的阿七，村子的几个大人摇摇头说“疯子，就是疯子，真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现在想想，今天的我们都比不上当初嘲笑的疯子。阿七徒步西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为一件军大衣，就如此果断的踏上征程。我们呢？做事总会瞻前顾后，可以说是谨慎，但同时也可以说成是不果敢。我真的很不喜欢给人分等级，我相信如果是一个正常人这样做，人们根本不会这样说的吧，甚至还会夸奖那个人。就因他疯了这一件事，否定了他的人、他的人生。那个时候的我们带有色眼镜看着阿七，没有人愿意走进他的内心，连想走近他的人都没有。
（六）
知道阿七这件事的人不超过5个人，准确的说只有4个人。那天的阿七分明是正常的，我用我的双眼和双耳见证了。
周末的时候，我被叫去发小家玩，当时有我、发小和他的两个姐姐，我们四个玩了捉迷藏、跳绳、还有那个时候流行的弹弹珠。想想那个时候还真是美好，什么都可以不用在乎的年纪。大概那样持续玩到了下午，发小突然间问我们要不要唱歌，我们肯定兴奋啊，在那个觉得DVD神奇的年纪。回应中的我们快速跑向发小爸爸妈妈的房间，打开了DVD，争抢着展现不成熟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阿七就坐在了我旁边，吓我一跳，下意识就往另一边挪。自家人的关系加上他们两家正对着，阿七就经常来发小家的，我猜他也就是不说话在门口的石墩上坐坐后回家，今天这样进来房间的时候应该没有吧。我还是觉得突然，毕竟，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发小看到阿七的“突袭”，很平静的切换歌曲继续唱歌。唱着唱着他就换歌了，顺势把话筒递给了我旁边的阿七，我被这一幕吓得不轻。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的那首《单身情歌》，属于阿七的歌，当时我只知道有这首歌，并不知道是谁唱的，高二全班人疯传的林志炫的这首歌，我甚至觉得是阿七唱的。阿七的声音很好听，虽然不是很大声，我却听清楚了每句歌词，音调也都是对的。唱歌的阿七看起来是那么自然，他不像是一个傻子。傻了的人怎么会记住那么多歌词甚至音调。想起发小之前说过的话，阿七以前很聪明的，他也是知道阿七会唱歌才会递话筒给他的吧。我很想将阿七唱歌好听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如果我说看到了，人们都会觉得我在说谎，必须让他们亲眼看到才行，我心想他们应该以后会看到的吧。谁知却没有了那个以后。
（七）
炎热的夏天，人的情绪都是躁动的，小偷盛行大道。我家没有幸免，被偷走了一只羊，阿七家也遭过小偷，正体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阿七的姐姐嫁人了，家里只有他跟妈妈两个人生活，家里面破破烂烂。阿七的房间连个门都没有，只有一块布遮着，从我家房上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家的一切。
那个时候，是没有空调的，但很幸福。人们都是三、两家聚在一起，在门口的大树下，畅谈到十点多，笑声让村庄看起来很有活力。那天真的特别热，房间里的温度高过了外面。爸爸问我要不要去房顶睡觉，我欣喜答应，在我看来外面吹起的微风很有诱惑力。
一声“抓贼啊”惊醒了熟睡中的我们，是隔壁阿七的母亲。慌乱之中，爸爸用身旁的手电筒照过去，我看到小偷大步流星的背影，显得游刃有余。起初我只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后来得知阿七那晚踪迹不明，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阿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一段时间看起来跟他母亲的关系很不好，是为了吓她？事实上自从阿七疯了之后，他母亲就没履行过做母亲的责任，对于阿七的感觉，就是收留了一条流浪狗那般，没有一个情字可言。大概是从这件事之后，阿七整个人陷入了暴动中，他诠释了真正的疯子到底是怎样，像是在做给人们看一样。扪心自问，造成如今这一幕的就真的只有他的养母吗？我们又何尝不是凶手呢？如果我们可以多关爱他，待他如正常人那样，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那悲剧的发生呢？
（八）
周星驰饰演的大话西游之仙履奇缘中有这样一句台词，“一个人的仇恨有五年、十年、五十年甚至是五百年，为什么仇恨会大到如此地步呢？”我也很是不解，什么样的仇恨竟会让人产生杀意？
听村里人说，家里愿意跟阿七说话的只有他姐姐。阿七曾经很喜欢姐姐，说想娶自己的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那个时候思想还是很封建的。没过多久，他姐姐被嫁到了穷困潦倒的大山里，一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这对阿七来说就是重棒一击。唯一跟自己亲近一点的人离开了，阿七落寞的像条狗。阿七喜欢过两个女人，除了姐姐还有村里另一户人家的女儿。但就凭他的家庭条件，没有人会傻到把自己女儿送去受苦，更何况他养母根本就舍不得花这种冤枉钱在他身上。在他疯了之后，他养母以他为耻。仇恨就这样一点一滴积攒起来，阿七也不再是以前单纯的疯子，我们惧怕这样的他。
制服阿七的人有五六个，包括我爸爸在内。有人抡起板凳直接砸向了他的头，他这才镇定下来。开水咕噜噜不停地冒着气泡，大锅旁边披头散发吓哭的阿七的养母。几分钟之前，阿七将他养母从房间强硬拽出来，他准备好了一切活动，一把抓住母亲的头往烧着开水的锅里按，养母挣扎着疯狂求救的声音被在我家门口乘凉的大人听到了，他们纷纷冲过去，现场当时十分混乱。他是真的想杀了他的养母吧，就算被重击了，嘴里也还不停地说着“我要杀了你”，我觉得阿七很可怜，他连理由都没机会说，没人愿意去试着理解他。因为他是疯子，所以想杀人。这错误的因果关系，差点再一次酿成悲剧。
（九）
2009年我们家搬了家，不再是阿七的邻居了，那个时候阿七也走了有几年了。之前偶尔也会回到那个记录我童年的房屋，经过阿七家，阿七的养母在门口晒太阳，阳光刺着她似睁非睁的老花眼，门口平整的土地，格外显眼。
是啊，那个坑已经被填了，在阿七走后的一个多月吧，我记得有次去阿七家开总闸还险些掉进那个坑，数十米深的坑。那个是阿七亲手挖的，用铲子、木桶、梯子几个月竣工的，用来活埋他养母的。他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啊，挖好这个坑没多久，他就先走了，如此突然以至于村里的人还没来得及给他架上枷锁。真替阿七觉得不值，为什么走之前还要活得这么累？为什么不选择单纯没有烦恼的度过？我清楚养母对他不好，明明有钱但绝对不会用在他身上，他明明可以多活几年的。养母的日子在我看来挺好的，独自一人活了十一年，他的离去应该减轻了不少负担吧。那个深坑是他养母让亲戚来帮着她填的，现在已过去了十四年，痕迹全无，不知老太太生命的最后，内心是否也白纸一张呢？
（十）
大二寒假回家，我去了一次阿七的墓地，那个真的算不上是个墓地，应该叫土堆才对，就在他家的田地里随便选了个地方埋的。要不是我一直追问爸爸，凭我一个人肯定找不到在哪里。以前的我对阿七没有现在的同情，所以这一次站在坟墓旁，内心莫名觉着悲凉。
人的感情表达总是迟钝的。当我决定写这篇文章，问起周围人关于阿七的记忆时，听到最多的词便是“可怜”。那么可怜的人，我们当初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把家里破烂被子给他一个，他也不至于像说的那样冻死在了冰冷的房间。我没敢去询问阿七的养母，尽管我唯一好奇的就是她记忆中的阿七，但我知道老太太脾气不太好，还经常抽烟，我真怕被她打。不知道她有没有在阿七去世的时候哭呢？就算不是亲生，就算后来变成了疯子，但在这之前，她一定有疼过阿七吧，我宁愿这样相信着她。
站在阿七的墓前，发生在阿七身上的事就会一件件浮现，关于阿七的记忆远远要比我写的这些多，虽然他在我的记忆里只活了五六年。阿七走了已经十四年了，但我现还有觉得他活着的错觉。我一直都是这样，周边的人明明已经离开了我，我却没有实感，总觉得在某个地方他们依然活着。我想借这篇文章送去我们对阿七迟来的关怀，在那个世界，尽量活的舒心点。
轻轻闭上眼睛，阿七穿着他的军大衣又站在村口的十字路口，笑的特别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