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蹉跎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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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儿平静的走入乌鸡国,没带天蓬,没带沙僧,甚至连白马都放在皇宫之外,孤身来到青狮眼前。
江流儿说,到此为止了。
殿前的芙蓉花还在开着,青狮披着一袭明黄色的长袍,居高临下盯着江流儿,说既然来的是你,你应当知道,朕没有错。
江流儿说,谁知道?
江流儿点起根烟,说你这还是年轻了,这三年你之所以能做成事,是因为有人想让你做成。之前的乌鸡国王不敬文殊菩萨,把他的塑像推入水中,三年才重见天日。于是文殊才默许你杀了他,三年之后,准他回魂。
“至于天下苍生,只要你跟我走出去,就会知道什么是天下苍生。”
西风萧萧,花枝乱摇,青狮红着眼睛,他说我不能走,倘若我走了,这三年里多少忠臣良将好姑娘,都会死。
江流儿走上前,说废什么话,你打得过文殊吗?打得过文殊,打得过如来吗?
江流儿又说,放心吧,这次他们只是想再阉你一遍,乌鸡国里的众生,还入不了他们的眼。
青狮沉默了很久,才问:“你能救他们?”
江流儿点点头,说我能救他们。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青狮背负双手,走出殿门,这天乌鸡国的天子最后一次眺望他光复的河山,没人知道宫里的芙蓉花落了。
三年里的战功赫赫,自然可以变成穷兵黩武,南北两地未平复的矛盾,当然也会有人借机发难,更不必说从前的乌鸡国王正大摇大摆的从井底爬上来,要踏进宫中。
五谷丰登是天时,文治武功是遮掩,一只妖精鸠占鹊巢,还不知背地里做了多少恶事呢。
青狮走过宫门的时候,门前的侍卫瑟瑟望着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戟。大内侍卫统领流着泪喝骂他们,说谁敢对陛下无礼,就把命交在这里!
青狮的眼里又浮起笑意,他说无妨,都结束了,我不是你们的陛下,我是只青狮。
统领大声说,陛下就是陛下!
青狮挥挥手,一道青光注入统领体内,“我走以后,再有外敌来犯,记得替我打回去。”
统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江流儿走在青狮身后,路过统领身旁时,轻轻拂袖,剑意透体而出,化作绕指柔缠住了突然暴起的统领。
统领目眦欲裂,说妖僧,我要杀了你!
江流儿挠挠头,又拍拍他的肩,说妖僧太多,太厉害,你杀不掉的。
当青狮走出宫外的时候,文殊已经在云间落下,他向江流儿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沉默的青狮。
血雾溅满长空,青狮回头望了一眼乌鸡国,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声咆哮。
青狮被文殊一指点伤,化回原形。
那天,乌鸡国京城里的百姓在文武百官的带领下,纷纷唾骂菩萨身后的狮子,臭鸡蛋烂菜叶如乌云般丢过去,文殊低声对青狮说,这就是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从来都不是什么可怜人,善人,无辜的人,这世道之所以变成这样,从来都是天下苍生自己选的,他们自私而多变,愚蠢而卑劣,只顾眼前的苟且,情绪的发泄,在没有光明的世界里,他们就是黑夜本身。
没人记得你的模样,没人记得你赐予的荣光。
这些年你性烈如火,也该改改了。
西风萧瑟,青狮无言回首,文殊也随他回眸,见到一个姑娘从宫里跑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冲破人群,跪倒在他面前。
姑娘说,求菩萨开恩,饶他一回。
文殊说,他是个阉人,你也爱他?
姑娘说,我不知道,但他不是阉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江流儿叹口气,说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呐。
文殊笑了笑,说二师兄还是这样多情,未免于西行不利。
这句话说完,文殊也没有理会京城百姓,也没有理会姑娘与青狮,他只是挥了挥手,云雾便笼罩天地,当云雾散去,青狮也消失不见了。
姑娘跌坐在长街中央,不远处是咬牙切齿的乌鸡国王。
国王大步走过去,厉喝了声贱人,伸手就要打。
国王当然没有打下去,他的手被人握住了,他顺着这只手望过来,只见到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是我的眼睛。
其实我回到人间,也有几刻的工夫,只是我没有出现,也没有出手。江流儿之前那些话不仅是说给青狮统领的,同样是说给我的。
妖僧太多,我修为不到,还杀不了。
只是杀不了妖僧,我至少能阻止乌鸡国变成原来的模样。
这天必将成为乌鸡国历史上极重要的一天,真假国王尘埃落定,原本是真国王要清算旧臣,顺便重整宫廷。
那些念念不忘青狮的,即便是妖孽也认定他才该是天子的,更不需要国王动手,百姓都能把这些人打死。
这些人没死,因为我还在。
只要我站在乌鸡国的京城里,就没人敢杀。
百姓们试图向我丢来菜叶与鸡蛋,我轻轻吹出一口气,长街两侧便塌了不少房子。
哭声响起来,于是没人再试图出手。只有乌鸡国王的眼睛眯着,笑嘻嘻说几位圣僧,您总是要离开的,西行路途漫漫,如何顾得过乌鸡国呢?
小白龙最是愤愤不平,说你信不信你再逼逼,劳资这就杀了你?
国王还在笑,他说不信,我回魂是菩萨钦点,他让我活着,你们凭什么杀我?
天蓬皱起眉头,说你这时倒有骨气,三年前向外敌卑躬屈膝时,骨气都去哪了?
国王不笑了,他冷冷的扫视我们,一言不发,但谁都知道他在等着我们离开。此时跪倒在地的那个姑娘抹了把眼泪,她站起来,向我们行礼。
后来我才知道,这后宫里的姑娘姓秦,秦姑娘说这世间事多的是不得已,我知道几位圣僧劝走青狮是不得已,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江流儿伸手,说姑娘讲。
秦姑娘说,虽然不能杀了此人,但能不能废了此人,令他终其一生,只能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姑娘平静的声音落入西风里,文武百官色变,京城百姓悚然。
国王的瞳孔凝成一线,忍不住又大骂道:“贱人尔敢!”
秦姑娘直视着他,说自我从宫里追出来的那刻起,生死等闲,又有何不敢?
国王的手还被我抓着,他咬牙望向其他人,说来人,杀了她!谁杀了她,赏千金,封万户侯!
文武百官里蠢蠢欲动,只是刚刚有人踏出一步,狂风平地而起,一根长戟洞穿了那人的胸膛。
宫中的侍卫统领浑身是血,终于挣开了江流儿的剑意,正缓缓走在长街上,身后的芙蓉花瓣落了一地。
江流儿长叹口气,说果然血性。
国王疯起来,他挣扎着,说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纵然朕废了,也有无数人会将你们杀之而后快,拥护那只妖精的,没人能活下来!
咔嚓一声,国王的手被我折断了。
痛呼声顿时充斥四野,打断了国王的叫嚣。
我看着秦姑娘,秦姑娘低头对我说了声谢谢,我说不必谢,你很好,以后你就是乌鸡国的王。
秦姑娘怔了怔,这个国度的人还没来得及喧哗,我便从脑后拔了一根长发。
长发落地,又是一个孙悟空。
我冷冷的看着这国王,果然一个昏君不止软弱自私,智商也同样不高。这是修真世界,我们固然会西天取经,但留道分身在此是什么难事吗?
江流儿挥挥手,也懒得再看这场闹剧,说走吧,该上路了。
走出乌鸡国时,沉默很久的天蓬问了我一句话,他说如果灵山也如天庭,即使取经成功,又有什么意义?
即使你成为女佛,与你当年成为齐天大圣又有什么分别?
我望着西方,对未来一无所知,但我只能走下去,除此之外我尚不知还有何处可走。
西风萧瑟,长路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