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 痈》
《舔 痈》
茗品仁贤
在我的记忆里,最念念不忘的人,是我的母亲。母亲二字,不管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都是牵挂……
但还有一个人,却总是在我每每想起母亲时,随着母亲的身影一同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这个人,就是外婆。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自从母亲口中说出,自小便象种子植入了我的心脏,并在那里生根发芽,也随着我的成长而一起长大……
俗话说;嫡不过娘舅,亲不过外婆。不管是从血缘,还是人伦上说,此言不虚。
第一次见到我外婆,如果不是她裹着一双小脚,在我看来,用现在的影视形象相比喻,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女汉子。但这个女汉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却又极其的柔慈。在那个贫困的岁月里,她给予了我们一家太多太多的爱护。
她不但人长得人高马大,而且嗓门也大。这也许与她当地的成长环境有关吧,外婆的家住在夏湾沟,就是现在的千岛菜花的地方。是一个位处于里下河水网下官河畔的垛田地带,那里水网密布,垛岛林立,芦苇荡遍布,风吹水乡,芦花飞扬。
在那里,过沟基本靠游,通迅基本靠吼,无船不出行,种地不穿鞋。在我的印象里,我外公就是一个四季基本不穿鞋,光头不留发的五大三粗的水乡壮汉。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居然光脚从河面厚冰上推着一小船芋头汗流浃背地来到我家,见此壮举,众人皆大惊失色。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据此,我不确定的推测,也许外婆的大嗓门就是在这种隔河喊话,叫我外公回家吃饭的常年累月的日子里练就了一付长调女高音吧……
有一年夏天,我们乘着小船又去夏湾沟,之所以夏天去的多,是因为放暑假了,才会有此度假良机。到了那儿,船依旧是停拴在大会堂东面的河滩边。一轮晧月高挂松尖,象一盏莹光灯似的照耀着我们一起轻车熟路地奔问那个坐落在大会堂对面的茅草暖房。
外婆的家,就是那种土坯砌成的两间小屋,西屋从上往下披了一间耳房,大门开在东间,算着客厅,西房是房间,我们去了,就住在披出的耳房里。
因为临街而居,所以没有院子,房子的东面,隔街对着的就是大会堂,大会堂的楣沿上有水泥铸就的一枚那个年代特有的标致性的五角红星。大门在我的印象里,几乎365天是开着的,并且日夜开放。因为我记忆深刻地是我把我在老家与同学邻居孩子们玩的打仗捉贼游戏分毫不差地复制粘贴到了这座顶着红五星的大会堂里去了。这里俨然成了我的又一个大本营,…… 到了外婆的家门口,第一个急不可耐敲门的肯定是我,这一点,凡是我们家的人都知道,不但是我调皮,跑得快,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可以先下手为强抢到好吃的…… 但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并不一定永远会如人所愿,这一次我就吃了个大亏。我刚猛烈敲门没几下,门就一下子大开,只见外公光头青亮地映着月色,光着粗壮的膀子,手里拿着一杆小船篙,劈头就朝我那本就晒起疖子头上下了重手,这下好了。我满头群山又多了一个岭……
一夜过去,到了第二天一早,母亲便心疼地来巡视我头上崇山峻岭的情况。准备清理杂草,为我挤疖子。
母亲的手,是这个世上所有女性中最轻柔的一双,她的手,虽然因操劳而粗糙,但在为我挤疖子时,却轻柔无比。她一边轻轻地挤着,一边用棉花球沾些外公喝的酒擦拭。我已感觉到了我的那些个小山包里流出的脓血,沾在了我的头上,母亲的手上。我怕疼,又怕脏。母亲便对我说;‘不疼呢,脏什么?’我说;‘有脓呀?’母亲说;‘脓怕什么?你婆奶奶小时候还为我舔过疮呢。’啊?我一听,小脸的表情不由大惊失色,身上也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心里一阵阵作泛。这,这,这也太,太那个了吧?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没说出那个‘脏’字来。
于是,我母亲便给我讲起了她母亲给她‘舔疮’的那个故事。母亲小时候,也害了一个疮,那个疮害的真不是个地方,它不像我的疖子长在头上,而是结在了颈项。并且位置奇怪,长在一根血管的皮肤上。发病才一两天,就肿得不行,开始化脓,溃烂,整天发烧,忽冷忽热地一会烧一会寒的,病的人本就瘦弱的身子一下子又瘦下了一大圈,面黄肌瘦。那会没有西医,只有找乡医老郎中看,说是痈,已经化脓,很严重。乡医说,他也不好治,因为这东西是长在了血管上,危险,弄不好,破了内壁,脓入了血管,就不能治了……
乡医老郎中说的吓人,外婆一听,急了,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咋办?’乡医说;‘除非去县城大医院,开刀。’
说的到轻巧,哪有钱去县城,哪有钱去开刀?锅都快揭不开了。外婆又愁又急,真成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外婆又问;‘还有啥别的办法没?’乡医说;‘那就只能在家里慢慢地消炎,吃药,但能不能好不好说,因为不能碰破了血皮。他也拿不准。并且这个痈的创口开了后,就要不停地清洗,而且不能手重,到是有个土法子,’外婆一听,像是看到了救星,‘快说。’老郎中说;‘用舌舔。因为人的舌头上长有看不见的小毛刺,可以很轻地剔除腐痈的烂肉,再慢慢地吃些药,长出新肉来才能好。但这也就是个死马当着活马医的法子,只能试试看……’
然而,乡医老郎中是不会给你舔疮的,要舔也只有自家人为之了。而这个舔痈的人,就是外婆。
外婆性子急,当下就跟乡医老郎中要了中药,当晚就拿出外公喝的酒,一边嗽口,一边在床上给母亲亲口舔疗起来。此时的创口已经剖开,内部都是脓和血,老郎中吩咐了,不能挤,只能吸,吸干净了脓血,再舔腐肉。外婆就这样匍匐在床沿上,头就着母亲的颈部的创口,嗽一口酒,吸一口脓,嗽一口酒,吮一口血,再很轻很轻地用舌头尖一点一点地小心地舔着腐面,嗽了舔,舔了吐,再嗽,再舔。就这样一连好几天。并且,每舔一次的疗程都很漫长,又怕舔重了,弄疼了女儿,所以动作很慢,很轻。
真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连过去好多天,外婆已经憔悴得不行,熬红了眼睛,愁黄的面色,急哑了的嗓音。但母性的力量,舐犊的情深,舐疮的怜爱,吸脓的天慈之举,让外婆的坚韧,不舍正在一点一滴地感化着苍天神灵。她跪舔着世人眼中最不堪的污秽,吸吮着世上最不忍品尝的痛苦,她不在乎别人的言说,因为只有她心里知道,这点脏,污,在她眼里,分毫不值。因为只有最爱怜的人,才值得为之赴汤蹈火……
外婆的一颗坚强的心,正慢慢地化成柔舌上的温暖,一丝一丝地溶化了母亲颈项的痈肿与病痛,一步一步地用她的不懈坚持与抗争,赶走了病魔,迎来了母亲的重生……
舐犊的情,是这个世上最让人泪奔的情愫。母爱的温暖可以感化世上的一切冰冷。母性的伟大和力量足以让一切牛鬼蛇神害怕。天悲慈念不惧任何毒恶病魔……
从此,如遇不敬,蔑视母亲二字者,我这个不嫌母丑的儿,就会亮出拳头,如有言词亵渎,玷辱母亲二字者,我这个不嫌窝脏的狗,便会呲出犬牙……
外婆用她的母爱,拯救了她的女儿,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月,她却没能救得了我的娘舅。
在我的记忆里,定格的娘舅形象是一个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温文儒雅的中年帅男,气派与气质兼俱,外表和内涵益彰,得志而不嚣显,康裕而不刻薄的完美之人。
我母亲姐弟三个,母亲排行老二,我还有一个大姨,舅为老三。他年少即参加工作,解放初期就以仕途露角,可谓少年得志,前途无量。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小的时候。他个子很高,身板略微前倾,梳着个许文强式的大背头,这可是那个年代标准的流行式哦,一件质地不错的暗纹竖条青灰毛料上装,得体而不露,腕上带着一块手表,只有他为数不多的时侯伸手摸我头的时候才能一见。
我母亲拉着我的手第一次来到外婆的夏湾沟时,第一次见着娘舅,我记得他看见我们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走近几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拍一下就带我们一起进了外婆的草屋。(我现在惊奇的发现,也许是遗传的原故吧,我毎每见到小孩也喜欢用舅的这一动作,笑着摸一摸小孩的头。也许是老话说得对吧,外甥象娘舅。)……
在夏湾沟,我舅是威望极高的人物,他是那片土地的头,叫书记。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那里的乡里乡亲每每遇见我舅总是很热情地与他打招呼,而我们也跟着爱屋及乌地一起受到了不少优待。这与我们在老家因成分之故而受到的歧视与批斗相比在内心形成了巨大的冷与热的反差。也许有这一因素的存在,我后来每到放假,总是第一时间找个机会逃往外婆的夏湾沟,那里俨然成了我们受伤的心灵最好的避难场所,世外桃园……
在母亲姐弟三人中,在当年的岁月,他相比起俩个姐姐,算得上是春风得意之辈了。然而两个姐姐的家境与之相比,虽不说天壤之喻,却也津渭分明。说实话,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政治为帅的岁月,我母亲就同时肩压了这两座大山,时时刻刻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有时候政治遇到血缘时也会被热血熔化,再冰冷的政治,只要信仰他的人心中倘存人伦亲爱之温泉,人性之美就不会灭失……
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岁月里,我舅没少偷偷摸摸,变着法子接济他姐,变通而不显露地做着人性之本与生俱之的同胞相爱相怜之举。此情,天地可鉴……
然而,世态莫测,我舅在后来的文化运动中也没少遭罪,站独竹凳,挂铁牌,坐飞机……
从此,我舅便落下了病根,一病不起,病侵入髓,英年早逝……
外婆眼睁睁地观望了这一切在眼前发生,却无力,无助,无奈地爱莫能助。她的柔舌再也没能舔去她儿的病痈。冰冷了心的她,只能生生地咽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这样的打击,使外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在大嗓门说话了,小脚也很少再去遛跶。她一下子就变老了。她没有哭,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没了泪。她压根不明白,这个世上有些病毒不是慈母之舌可以清除的,就算华佗再世,也无计于施……
只有我母亲陪着舅母哭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根本不懂得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悲痛发生。只知道,能让母亲如此悲伤的伤痛一定是痛不欲生的痛楚……
但有一点我却清醒,就是外婆和母亲从小在我心里点亮的那盏灯。它成了我人生不灭的圣火。我不会去求神拜佛,乞求上苍。我只愿将这至深,至爱的舐犊,舔痈的真情火苗,拨得更旺,并传递下去,也许它能驱散一片阴霾,照亮一方天际,炫出一线希望……
2019年4月22日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