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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我心安处是汝乡

2020-05-07 12:39:11 作者:高穹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只愿我心安处是汝乡

  高穹

只愿我心安处是汝乡

  01

  灿灿油菜花铺满家乡东面那片坡岭时,那些晦暗的,有关童年记忆就会蝉蜕般一层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这些鲜亮的具有标志性生命色彩。这些色彩像母亲赋予我们的暖和一样,即便世殊事异,记忆如潮,在潮涨潮落磨砺中,也会如一枚熠熠生辉的蚌珠镶嵌在我记忆深处。

  那时每天我都会和几个玩伴跑向那面坡地,在弥漫着沁香的油菜地里捉迷藏,或过家家乐不思蜀。总要伴着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乡村升腾起袅袅炊烟我们才往回走。几个小屁孩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乡间的小路上》的歌曲。当唱到“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时,便你指着我,我指着你互喊对方为老牛,总会惹来一阵嬉笑怒骂,你推我搡的纷扰

  这样的场景里有民胞物与的和谐美好,也夹杂着睚眦纷争的暗昧慧黠。

  就在那个鲜亮的季节,有关母亲的所有记忆也明透了起来。

  世上任何母亲都有护犊子的一面。母亲也不例外。可是母亲的护犊子绝非混淆视听胡搅蛮缠,而是有原则底线的。

  至今想来除了我哥以外,母亲在我们姊妹仨任何人中都没有动用过这种原始母性。也并不是说在我们身上没有让她护犊子的机会。在母亲来,那些孰是孰非的事在神智清晰人身发生后终能慢慢自行解决,不需要厚己薄他。而我哥是个神智浑浊不清的人(因自小患癫痫病抽坏了脑子)。这样的病人经常无故遭人追打。即便是我哥有错在先,在母亲这边也已经是触犯了她的底线。触犯了底线就要讨个说法理论理论 。

  于是母亲一次次拽着鼻口正往外窜血的哥哥找到那些人家,容不得那人为自己辩护,母亲就气势汹汹地责问道:我不管你为什么打他,因为你明明知道他有病你还把他打成这样子,我只能说你比他病得还重。你打他不怕伤天害理吗?你能跟一个神智不清的人一般见识,可见你也不是个正常人啊!

  那人被母亲训斥得一脸愧色,欲言又止,只好悻悻地回避了。

  自此母亲护犊子的事在我们的那个闭塞的小山村春风吹绿了江南岸,瞬间传遍了罗纹结角。更多人因我哥的病都能理解我母亲所谓的护犊子之

  高尔基说,爱护自己的孩子,这是母鸡都会做的,但教育好孩子却是一门艺术。母亲对我们是爱教并施,严慈相济。

  我生于70年代初,那时候的乡村物资匮乏生活窘迫,大多数庭处在半温半饱,需要在温饱线上挣扎才能生存下去的社会情境里。那时任何能拿来充饥的食物,都能让我们兴奋不已。

  姐姐们每次拔猪草喜欢把我带上,开始我不懂得她们的用意小鸟般雀跃在她们左右。那时漫山遍野都是郁郁芊芊庄稼。玉米成熟的季节,或花生落花的季节,姐姐们总会带上我。我随姐姐钻到玉米地里,姐姐边拔猪草,边从玉米秸上扯下一穗玉米棒,三口两口就把生苞米啃光。这时候她们就会给我安排任务,让我出去放哨,看有没有人来。还没等我完全弄明白姐姐的意思时,那边姐姐已经从玉米秸上掰下了好几穗籽粒饱满的玉米。

  那些披挂着绿莹莹的外衣,头尖上缀着红绿相间的细嫩须子的玉米穗,在它们俯仰落地的瞬间,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感攫住了我的心。那种恐惧清晰明透,是源自生命伊始时母亲的一次次潜移默化的教诲。姐姐们却努力与这种恐惧抗争着,所以她们借用我的暗昧懵懂想把这种恐惧看守住。她们想只要躲过这一关,能安全回到家,妈妈那一关就好办了。顶多会挨她一顿训,还会被告诫不许再有第二次。

  然而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当母亲看到随着从筐里挤兑的猪草一起倒出的还有半筐的丰饶物资时,总会招致她一番细细碎碎的教诲。

  02

  这些教诲最开始来自母亲讲的故事,母亲是个爱讲故事的女人。她的故事都是从上辈人那里口耳相传来的民间传说或是神话故事。

  她曾讲过一个关于人为财死的故事。大意是说,有兄弟两人想趁着太阳没升起之前到太阳山捡金子。据说那里的金子很多,多成一座山。凡是去太阳山的人回来的不多。但哥俩还是义无反顾结伴前往。到了那里,他们看到遍地都是金灿灿的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照彻四野,黑夜如昼。眼花缭乱的哥俩拿出袋子,准备一袋袋都给塞满了。那时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露出了一缕金光。弟弟害怕了,建议哥哥赶紧撤出往回走。但哥哥已经财迷心窍了,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捡金子。当太阳的光芒一缕缕从地面射出来时,弟弟再次劝哥哥回去,但哥哥望着一地的金子对弟弟的催促仍置若罔闻,越捡越欢。弟弟看太阳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就顾不上哥哥了,自己背着半袋子金子下山。但半袋子金子也不断在消耗他的体力,他担心没等自己走下山,就被太阳化为灰烬了。于是他从袋子里往外倒出了一些金子。他刚走下山,回过头就看到太阳升起来了,而他的哥哥却永远留在了太阳山上。

  母亲讲的这个故事其实并不比她讲的那些狐仙鬼怪的故事有多惊悚,但却像插入榫缝中的一个锲子,能把我的魂魄震慑住。其实我那时不明白,这种从良向善的敬畏之心已经在我心里形成一个小小的信仰。所以这信仰与我具有深远的影响力,致使造就了我淡泊钱财,随遇而安的前半生,以后还会继续影响我的后半生。

  这个故事让我们在同胞兄弟之间看到了人性的贪婪和脆弱,也是对我们的一种告诫和警示,身外之物取舍之间,要适可而止。

  母亲能讲出这样的故事,她本人就一直自律自觉在遵行公序良俗。

  母亲时常省出自己嘴里的那一部分食物留给我们,却从不拿公家的一籽一粟果腹充饥。那时的我们像嗷嗷待哺的小兽,每个中午或黄昏,趴在窗沿边,眼望窗外,等着跃进回来的母亲从她的大衣兜里掏出一把把掺着砂石的花生粒,或是从腰间拔出长短等一的玉米甜,分发给我们。那是生产队分发给参与大跃进的群众的一点奖励。那时母亲总是一脸疲倦地坐在一边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在吃。

  那年区农业部门派工作组下乡视察农业生产情况。我们的小乡村也下派来了几位工作人员。领导下村,村里就要安排伙食。

  村队长找到了母亲,因母亲做一手好饭菜,在我们那儿早已是家喻户晓。母亲在村食堂里按部就班开始烧菜做饭时,我们各个仍像嗷嗷待哺的小兽在家张着嘴等着母亲给我们捎回好吃的白菜猪肉粉条大包子。

  中午时母亲急匆匆从食堂赶回来,掀开围裙,从里面拿出四个热气腾腾的白胖的发面包子。我们每人一手一个,大口大口吞咽着,流香的汤汁顺着我们的衣衫星星般跳闪着,滴在衣襟或前胸上,洇成一大滴油渍。母亲就在一旁一边提醒着我们,一边用抹布帮我们擦拭。而当我们问她吃没吃饭时,她总安慰我们说吃了,而且吃得饱饱的。后来得知食堂里也有分工分餐制。若是做包子,每次每人只能分六个。作为主管伙食的母亲从来不会借工作之便,比别人多贪得一份食物。也就是说母亲为了省给我们吃,她每次只吃两个包子。

  但那一刻,被饥饿和馋欲裹挟的我们好像赚取到了全世界所有的幸福似的。并且相信母亲做的白菜肉馅发面包子一定是全世界绝无而仅有的。

  致使多年后的今天每每念及母亲做的大包子,我的味觉和嗅觉依然能透过岁月的层层阴翳回味到那种独特的,专属那个年代的,跟母亲有关的味道。我多次想透过时空效法母亲的做法,准备同样的食材,但就是调不出母亲的味道。

  有一次,我以为已经成功地调制出了母亲的味道,还沾沾自喜送给父亲尝尝,问他是否吃出了母亲的味道?年老的父亲味觉竟然还那么生气勃勃,他悠然地吃下了半个包子,然后笑着摇头说,想做出味道来还差点。

  母亲去世后,我多次在梦中与母亲一起吃她做的大包子。梦中虽然包子馅几经改换,但那味道始终没变。

  今天我也终于明白,母亲的那个味道已经随着她的灵魂一起深入了我的心里。日日夜夜在那里散发着一种独有的味道。只要我想起。

  03

  在我童年的那个阶级等次分明的特殊历史时期,与母亲互通往来的都是一些家道消乏,容易被社会忽视,人微言轻的人家。

  那时我们家住在屯中央,左邻是洪瓦匠一家。他有一个跛腿的婆娘,我们都管她叫五婶,村里有些孩子却暗地里学着大人骂她“五崴子”。

  洪瓦匠与五婶共育养三个儿子。当时各个都如拔地而起次第开枝散叶的小树。因为五婶腿脚不利索,一家人日常生活的重负都落在了洪瓦匠一人身上。那时集体制的社会,地产的物资有限,分到乡民手里就仅限填饱肚皮。三个像小狼一样饥不果腹的儿子,让五婶一家即便精打细算,从长计议也不能保证细水长流,炊米不断。

  都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勤俭持家的母亲却维持着我们六口之家的烟火炊米从没间断,保证让我们顿顿有粮吃有菜咽。母亲是山东人,承传了山东人擀包蒸煮各种面食的制作技艺。她最拿手的要属粗粮细作的巧妙做法。比如用面擦给我们擦圪蚪吃。我们最喜欢母亲用酸白菜做的圪蚪汤。每次我们只要看到母亲把玉米面用温水和成稍微硬实一点的面团,放在一边醒发时,我们就知道又要吃到美味的圪蚪汤了。一大锅酸菜圪蚪汤做好后,母亲总是先盛上一大碗趁热送到洪瓦匠家,让他们也跟着尝个鲜。

  母亲除了在日常吃食上接济洪瓦匠一家人外,还帮衬跛脚五婶缝缝补补攒下的一些针头线脑活。母亲天性慧心巧思,哪怕是破衣烂衫,无论什么样的破洞经她飞针走线一番捥弄,必是一件纹路相接且严丝合缝的可堪称艺术品的衣物。所以五婶会隔三差五来我家串门,一来手上必是带上几件破衣裤,一边跟母亲唠闲嗑,一边看母亲针线舞动,将晦涩而贫乏的零零碎碎的日子一块块拼凑成生活的诗和画。

  母亲除了帮扶五婶一家,还有张婶家、李奶家和米老太家….可能还有谁谁谁家,但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仅能记住这些人了。

  若干年后的今天,某个午后,父亲从他珍藏的相片里取出了母亲和他年轻时的合影照。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落尘,一边跟我叨咕着母亲生前的一些我有所不知的事。

  五十年前,母亲刚生下大姐,与此同时住在离屯中较远的东山坡的米淑兰也刚生了第二胎,是个男娃。但因米淑兰没有奶水,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母亲闻讯,还在月子里就冒着凉意阵阵的五月风,沿着萋萋芳草铺就的逶迤而上的山石路,直奔向米淑兰家。

  从此,母亲的奶水分一半给了米淑兰的儿子。每次母亲都是先喂饱了米淑兰儿子再喂食自己的女儿。米淑兰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与母亲毫不相干的血液,却躺在母亲的怀里,嘴里吸吮着母亲丰沛的奶水,曾经蜡黄的小脸在一天天改色换貌,身体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母亲的乳汁不断充盈并置换着他的血液,直至后来长成青年才俊的他决意要娶我姐为妻,以期能把叫我母亲的那声“干妈”唤成瓷实而充沛的“亲妈”,让他能源远流长地去尽一份垂缰之义和湿草之恩。只可惜他与我姐缘深情浅,终是花自飘零水自流。

  父亲还说,有几次他外出遛弯时,遇到几位老人,她们都是外村人,一谈到母亲,不禁唉声连连,不舍得我母亲仅仅在坐五望六的年纪就与世长辞。

  “她是多么俏生生的一个人啊,唉!”

  “人干净利索,又爽快开朗,见人不笑不说话……唉,太可惜了。”

  “唉,谁不说呢?好人不长命。那可是个心地善良,有求必应,难得的好人啊。”

  ……

  04

  父亲说,你妈不在了要比她在时口碑还要好。活着时,就是这点不好,急脾气,不让人。你们三姊妹中,你的脾气最像你妈。

  每次我与父亲言差语错时,他都会像这样把我和母亲摆放在一起盖棺定论。这样几经三番,母亲那贤良勤朴,孝上养下,乐善助人,是非分明等美好形象沙尘般被父亲的定论散扬得飘渺如烟。披沙拣金后似乎母亲只剩一身的坏脾气。

  我母亲的脾气确实不太好。但我相信脾气不好的人多是直言不讳且心地善良的人。母亲即是这样的人。她快言快语,对看不惯的事,不论自家人还是乡邻,对事不对人一通发泄,得罪了人家自己却像没什么事似的,有好吃好穿的,席不暇暖依旧呈上一片古道热肠。

  我不接受父亲对母亲这种评价,谁没有个脾气啊。只是有的人能忍住而已。能忍住的人其实并非就是有度量,他们往往更容易耿耿于怀,怀恨在心。而像我母亲那样的,一通脾气发出来就像冒出一股烟雾,不用多时就会烟消雾散。那惹她生气的人很快被其淡忘,隔日提及,她像什么事没有似的。与邻里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睚眦之争在她看本来就不足挂齿。而对惹她生气的家人仍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改初衷。

  我哥去世那年仅仅26岁。为我哥的病操心费神了半辈子的母亲,并没因为我哥的离去让她从生活的冗杂和缠缚里解脱多少。最终因脑溢血辞世的母亲,在那时还带着病体一边跟叔婶们轮流照顾年迈的奶奶,一边还要摆弄田里的庄稼。因父亲基本不回来,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人每天形影相吊,守夜盼昼,直到去世。

  我反驳父亲说,你总是盯着我妈的脾气说事,也不想想我妈为什么要跟你急躁?无缘无故她会发脾气吗?还不是日常生活中你对她关心得太少,照顾得不周到吗?她有病的那段日子,你成天在外忙工程,我妈一边要照顾我奶,一边还要侍弄着田地,本来身体又不好,你何时为我妈着想过呢?

  我那时很忙,抽不开身,那你们呢,怎么就不知道常回来看看你妈?父亲为自己辩解着,并转而责怨起我们来。

  总是借故忙不回家,难道你的工程比我妈生命都重要吗?而我们也都各有各自的家事和工作。即便这样我也始终保持一周回来一次,可你呢?我妈去世的那天若不是让我们去工地找你,她又怎么会躺在田里,身边却一个人没有呢?

  我越说越激动,跟父亲较起真,你总是说我妈脾气不好,你也不想想你为我妈做了什么。你和我妈当初在单位认识时,她就是这样的急脾气吗?是你还有生活改变了我妈。从我记事起,你基本都在外,家里家外,四个儿女都是我妈一人操持,你那时为我妈分担了多少?每次我替我妈抱不平跟你顶嘴,你都说我脾气不好像我妈。而你何时反省过自己?

  我本想拾人牙慧继续跟父亲掰扯下去,比如好女人都是男人宠出来的。男人就是一个器皿,女人是水做的,装在什么容器里,就会呈现出什么形状来。是圆是方,是扁是鼓全由器皿的形状决定着。但当我看到父亲默默低着头,手里无措地摆弄着那些旧照片时,要蹦出的话连同那股气恼一同被咽了回去。

  05

  今年的清明虽然受疫情的猥亵,但我和夫君照例去了母亲的坟场。借花献祭,捧一抔黄土寄一抹情思。一年没来,母亲的坟茔四周已是一片荒秽,借用一句诗“蒌蒿满地芦芽短”。四棵小槐树疏可跑马般围成一圈守护在那里。

  以我的意思就把它们留在那里,但夫君决意要铲除,并严肃地告知,坟头不能长槐树。问之缘由,他却不得详解。因没带工具他非但没拔除掉,手还被刺槐扎满了刺,不由心生埋怨数落我们做女儿的对九泉之下的母亲寡情薄意,坟竟荒成这般样子也没人前来刈除。

  面对夫君的指责,一边感佩一个外姓人义薄云天的谆谆言辞,一边暗笑他的藏愚守拙的孝道。母亲后来成为一名基督教徒,我们需要维护并遵行她的信仰和愿景。在深谙西方信仰与东方传统思想文化在生死观上存在着相悖迥殊的论调,我们只能夹缝求义,许多事无能为力。既然不能逆转,就随行就市,但也不能离经叛道,只有靠自律修正我们前行的脚步。

  东方人注重死者为大,薄养厚葬。因此东方老人老无所依,死而安好为多。而西方人虽然多是浮生若梦,及时行乐,但行孝论心不论迹,他们多是尽心尽意尽力为活者见证孝道。

  即便如此,面对夫君的愚孝我还是保持沉默为好,因为我能说什么?又能改变他什么呢?何况他何错之有?在多数人眼里,包括父亲,一个女婿能做到这般何等难得。

  其实,夫君不晓得,在母亲骨化形销的那一刻,我就在心的一隅专为母亲腾出了供她安居之所。所以山上的那座用几抔黄土蹴就的土包包里掩埋的尸骨,只是母亲肉体留给我们的几块可触可感的残骸,冰凉破碎,唯有母亲的灵魂完好无缺地被请进了我心里。 至于姐姐们必是与我心有戚戚。

  母亲,只愿我心安处是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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