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
终于熬到寒假,你可以放下手头的活儿,做一个暂时的停顿和安歇。像一只小鸟,穴在巢里,把头插在翅膀下,细数自己羽毛的洁白,什么也不想,也不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在你的第一个休息日,父亲便早已听说,骑了“老头乐”欣然而至,一脸的和颜悦色,见面就说:“有空了?和我去买卦鞭炮吧!”
多年的军工生涯,练就了他的一副硬朗的身板,七十多岁的人,没见戴过手套头盔。他站在那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你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结了一层细霜,颤巍巍地坠在发稍上,头上蒸腾,冒着热气。
不想出门的,是要找到充足的理由敷衍:“我安监局的朋友不是说给送的吗?礼品装的,大箱,里面鞭炮了,电光了,礼花了样样都有。”
知道他耳聋得厉害,为了坚定态度,你会小声附加:“累不累啊!”
“人家送的不驱邪,自己的炮仗才喜庆。”他仍没进屋的意思,倔强得如额头上暴露的青筋。你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你的倔强也是他的真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出大门。
天蒙蒙亮,东方的鱼腹赤白渐灰,寒气逼人,但人潮攒动,车流如河。临近的街头,嘈杂扭结,瞬间凝固成24小时便利集市,日用百货,蔬菜水果,一应俱全,你可在此买到任何所需,为那个节日在即的欢乐往返奔波,积蓄必备的能量。
你会发现,偌大的街市天人一色,“青灰衣”蹒跚蠕动,往来穿梭,斜跨的粗布行囊,满满当当,你还看见,他们打开白手绢缝制的钱袋,沾着唾沫,一张张撵出几张磨破的毛票子和叮当作响的硬币,紧攥在干皱的手里,指缝里,露着纸币的一角风中颤抖。他们满脸笑容,不惧风霜,充满耐心地讨价还价:“三毛五卖不卖?”期待的眼神左右搜索,比对着邻里菜的成色价格。你看到卖菜的一脸不屑“便宜了不卖,不够浇地的水钱哩!这菜,多新鲜,转去吧!哪里去买!”继而捏起一把菜在老人的眼前摇晃,但目光斜视,依然没有停止叫卖:“亏本大放血!二斤半了!”
每天穿越的集市,竟然是流淌着一条老人的河。你驻足片刻,瞬间感到时光飞逝,你或许和这些父母一样,注定要被这条河流淹没。
目光穿过人流缝隙,很清晰的看到站在路旁的父亲,他半弯着本有些佝偻着身子,像路旁那棵守望的老槐树,在一堆包裹着灿烂和绚丽的礼花前欣喜流连,他苍老龟裂的手掌,托起一串血红的爆竹,苍茫回望间,你看到眼神如此童稚般的清澈,忽然觉得,他的眼里,有了你的童年。
似乎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小男孩,蹑手蹑脚,探身走进母亲房间,屏住呼吸,爬上板凳,悄悄掀开透着松香的大木柜,慢慢托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学生蓝褂子,细细打量,然后弹弹身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套在露了馅的棉袄上,那褂子盖到膝盖,袖口揆上三揆,方能露出手背,尽管如此,看着肥大的新衣,喜悦也会姗然而至。
你知道,新衣是要等到拜年才能穿着出门的,但还是按捺不住情绪跑出庭院,见人就会慢下步子,甚至走顺了腿脚炫耀一番,你喜欢听小伙伴羡慕的眼神和话语“小老爷,有新衣服了!”那滋味痒痒的,顺着肚皮往上爬,直到挂在嘴角。
集市是装满年的地方,每个角落都不甘寂寞,迸发勃勃生机。你拉着父亲的手,穿梭在一个与另一个喧闹之间,听着一声有一声的吆喝。你看见,一个汉子嘴角撅着一只“大众”烟卷,迎风擤一把鼻涕,然后耀武扬威得挑起垂到地面的火鞭,迎着人群高声喊道:“放了放了啊!电光炮仗,不响不要钱,任意挑任意选了啊!”
你赶紧返身躲进父亲的衣襟,两个食指紧锥着耳朵。一阵电闪雷鸣,我要冒着硝烟去抢地下哑掉的炮仗,哑炮少了,就会听到人群啧啧赞叹:“不赖,看着炮仗皮,炸得粉碎!”继而听到那“烟卷”不失时机的叫卖:“五块一挂,十块三挂了!”
你看着火红的炮仗,然后禁不止拉紧父亲的衣襟,眼睛眨也不眨。父亲低下头,掰过你的小脸,轻声的说:“买了?”
时光从无停歇!
你猛地一震,三十年后,竟仍能看到那份无邪的纯真,而今不同的,却注入了另一双眼,你慢慢微调自己的知觉。
眼前的老人正满怀期待,你赶忙跑过去,也似从前,慢慢探下身子来,轻声说:“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