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他仍倚在沙发上,花白的寿眉,浓密而热烈,深凹的眼窝里,闪着平和温性的光,看着漆黑的电视屏幕,等时间;她则一如既往地安然入睡,在沙发的另一角,手互揣在袖口里,两腿自然搭在凳子上,作二十分钟的短暂安歇。
你蹲下来,目光相对,满怀温存,像孩子一样对话:“爸,天冷了,不要来回接送馨儿了,好吗?”
你知道,“温柔”这个分贝不足以让他听清,但无法说他老了或聋了,你不想把他放在一个“老”的世界。
·你时常半夜醒来,呆望洞天,盼着时光停滞。然后默默许一个愿:你永远是他的儿子,他永远是你的父亲。
他听不清了,但你还是对着他说,就像小时候,他对着你说,不厌其烦却满怀喜悦。
所以,你有充足的耐心,等待他对你的口型和表情做出分析和判断,然后再做出一个你从不辩驳的指示和决策,对与错在你心里并不重要。你顺从他,让他,当一辈子的家。
听到爹的话,娘会立刻把梦搁置在梦里,她能随时醒来,就像,不曾入睡。
她仍是一辈子得没有主张,却永远贴着父亲的心意,说“闲着也是闲着,你爸一天不见馨儿就发脾气,不嫌冷,接就接吧。”
爹出门从来不会招呼娘,但娘总是坐在爹的车上。
那天去买菜,市场道路泥泞,爹的车一个急转弯,继续从容前行,却把娘从车上甩了出去,别人叫喊着让爹停下,娘已一瘸一拐的赶来,咬着牙关说:“没事,走。”然后攀到车上。
这次照例,她执拗地在床上熬了一周。姐每天都来看她,生气。娘不在意,说,没事,看个啥?我自己吃了药丸子,这几天见好了。
姐拿过药瓶一看,定了定眼——食母生 。
娘就认这药,说,吃上饭,病也就好了。
爹抽起闷烟,坐在凳子上看着墙,瞟了一眼里屋,说:“这个拗啊,找个大夫看看有啥!”破天荒,他这样劝着,兴许是有些愧疚。
娘嘴上不情愿,但还是爹的话板上定钉,她听惯了。
哥、我和姐慢慢掀起卧床的娘,母亲头发蓬乱,像是走过了一场灾荒,战栗地起来,鼻孔里发出沉闷痛苦的呻吟,很小,虚弱,但声声刺心。
回来的时候,娘的腰上打了石膏,姐说,再倔,肋骨骨裂,好在轻微。
我听了,楞咯楞打了两个搐身。
一个月后,娘又坐上了爹的车,爹还是风风火火,娘还是泰然自若。
姐气得要命,让娘下来,娘笑着说,都好了,身子骨没有那么金贵。
爹还是抽着闷烟,在一旁看着,一直看着,忍不住了就训姐,毛病!这病算啥?然后,一加油门,一屁股青烟地走了。
娘在车上,回过头说,走吧!娘没事,好着哩。
姐无奈,问,咋办。
我说,放心吧姐,我把油门线改了,最快十五迈。
今天又给爹打手机,还是使劲喊,“你和娘别接馨儿了,好吗?”
他卯足了劲地问:“阳阳吗(我侄女,在本市读研)?我在加油站,你自己吃吧!”
“唉?不对,谁?”他又使劲剜出一个三声,坚定地做出最后的推测,嘟囔道:“爱民吧(我二姐)!”
这时,那端,娘肯定接过电话。你还是喊:“娘,中午我接馨儿,你们不要来了,天太冷!”
“谁?”同样的声调,也会嘟囔着:“谁知道谁。”然后把电话交回给爹,不关机。
你听到,悉悉索索,手机“嚓啦”落入口袋,瞬间摩托轰鸣。
爹和娘,又奔波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