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吧。” “好。”
1,
初中二年级,小喜跟同桌女孩关系特别好,有天请她吃冰棍儿,她不吃,脸红红地说自己来了好事。小喜高兴地问:“啥好事?”“你没有好事?”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小喜才知道那是例假。
班里女生大半都有“好事”,小喜没有。她挺自豪。好像别人都是妇女,她还是一个女孩子。
到了高三,她终于有了“好事”。每天一点点血迹,巧克力色。她没跟谁说过,学着自己用卫生巾。当然也没有人可说,她妈走得早,爸已另娶,继母跟她关系明着客气,内着刻薄。俩人还没到能说这种话题的份儿上。
工作以后,有天一个女同事说她一天用五张卫生巾,小喜才吃惊,自己一天顶多用一张。
看来她的“好事”比别人少,那应该是身子虚。她就买了阿胶红枣之类的来补。没见啥效果。少就少吧,是个女人就行。
小喜瘦,个子又高,长裤常被她穿成九分裤。倒也不赖,有种高冷的洋气。后来别人给介绍对象,男方矮她一点,自卑许多年,理想就是娶高个儿老婆。小喜性子凉薄,跟谁都不远不近,又都能处得来。谈了半年恋爱,男方提亲,小喜继母要20万彩礼,男方给了,她就嫁了。
婚后一直怀不上小孩,去检查,医生说是幼稚型子宫,没得治。
老公马上变脸,问她有毛病怎么不早说。小喜说我不知道我有毛病。老公说你以前跟我讲过别人来那事儿量多,你量少,你怎么不去治?小喜说是呀我当时也跟你说过,你也没说过让我去治啊,当时咱们不都以为量少是好事吗。
然后就开始吵。吵着吵着把小喜吵懒了。小喜说你要想离婚就离婚吧,你去找会生孩子的。老公说那叫你妈把20万退给我,你们这叫骗婚。小喜当不了继母的家,上哪里弄20万给他?只能拖。老公明着在外面找人,小喜也懒得管。
小喜不爱在外面嚼舌头,这些事情她谁也没说。一个朋友要结婚,叫她给介绍婚庆公司,她就把自己结婚时定的婚庆公司介绍给那人。然后去参加婚礼。司仪是同一个人,说辞是同一套,煽情在同一个节点。小喜心想,当时配合着音乐和掌声,还差点感动得掉泪呢。都是套路。一点意思没有。
2,
小喜的父亲死在她对婚姻极度灰心的时候。据说正在家里打麻将,突然倒地,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把父亲送上山以后,小喜心里想着,自己没爹没娘了,男人也不是自个儿的,孩子又生不出来,活着似乎已经没什么指望。夜里睡觉时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她轻轻吸鼻涕,她不相信老公没听见,但他只是把手机游戏的声音开得更大一些。
第二天小喜没去上班,昏昏沉沉睡到半晚上街游荡。片儿区停电,路灯全瞎,黄昏沉淀下来,天上反而更亮了,下面的房子黑黢黢的,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下去。夜晚来了。小喜叹一口气。鸟雀尚有个巢,她却没有家可回。
这时有个中年妇女来问路,穿对襟短褂,的确良裤子,乡下痕迹明显。小喜懒洋洋给她指了路。妇女说自己不认字儿,瞅见路牌也不晓得怎么走,叫她带路。小喜就带路,带到一个胡同里,忽然一辆敞开的面包车里冲下来俩男的,把她逮了上去。
小喜被封上嘴,蒙了眼,俩手捆在前面,在车里叮叮咣咣地摇。那老妇女和两个男人商量价钱,说叫价一万,底线五千。
原来是要卖她。
她竟然不害怕。人厌世极了可能就是这么无趣,连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撼动不了她。车大概开了十几个小时,她要上厕所,男人叫她就尿裤子里。饭是没得吃的,想喝水,男人在她嘴上的胶布上戳个小孔,给她塞进去一根吸管。小喜还在车上睡了一觉,感觉自己从面包车换上拖拉机,最后换了个小三轮。等解开眼罩,已经在一户人家的柴房里。
她用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外面挺闹腾,隐约是人贩子在跟户主讨价还价,窗户外有俩小孩儿偷看她,脸蛋灰扑扑的,当被发现,立刻受惊一般跑掉了。过一会儿进来个老头,老太太跟在后面,他们说一大堆话,小喜听不出是哪儿的方言,只大致理解他们的意思是叫她不用跑,跑也跑不掉。小喜示意手疼,叫他们给解开绳子,他们给解开了,之后走出去,哐当一声,小喜听见柴房从外面上了锁。
3,
夜里锁有响声,小喜迷迷糊糊坐起来,月光下,立着个男人,清瘦潦倒的模样,还有些装出来的凶气。男人上来剥她的衣服,她说肚子饿,一天一夜没吃饭,男人竟然听懂了,他出去捣鼓一会儿,进来时端了一碗瓷实的米饭,上面顶着一点豆角和腊肉丝。小喜吃完以后站起来才觉得撑,像肚子被打了一拳。这一碗饭让她感到心满意足。她以前看过被拐卖的电影,知道收拾她这种女人,得先霸王硬上弓,被强奸后就老实了。
小喜心想,有什么值得硬上弓的,她自己脱就是。再说裤子都是尿骚气,巴不得早点脱掉。
她开始动手扒光自己。男人收拾碗筷,刚把空碗拿起来,就看到她在脱衣服,男人怔在那儿,佯装的凶气全无。
“我在车上要上厕所,他们让我尿裤子上。你看这裤子。”小喜说:“你们家有女式衣服可以给我换吗?”
男人倒窘了。出去一会儿,拿了男士的秋衣秋裤来。
小喜说:“我想洗澡。”
男人操一口拙劣的普通话:“我们这儿缺水。”
小喜说:“那拿个湿毛巾,我擦擦也行。”
男人就这样进进出出伺候她。她擦擦自己,叫男人也擦擦。男人用她擦过的帕子擦,也不嫌脏。然后两人搂一块儿。男人是第一次,他很不好意思,三两下完了,就逃开。
4,
第二天家里人对小喜有变化,叫她到房里睡。她就跟男人睡一块儿。床板儿很硬,被子却很软。躺在床上,听蛙声一片。她有些恍惚,似在度假。男人上床来,可能想竖威风,说他们村里像她这样的女子来,都要先挨打挨上半个月。小喜问为什么,他说因为那些女子总想跑。小喜说我不想跑。男人不信。小喜一副你爱信不信的表情,就这样又一次制服了他。她在他身下问该怎么叫他,他说姓许,小喜说那我叫你许哥吧,听着亲切。
许哥在她身上使劲儿,使着使着动起感情,亲了她一下。
她忽然流泪。从小没有长辈亲过,结婚后的接吻也屈指可数。这辈子活得冤屈,不如放荡一回。她搂住他的脖子,硬生生把舌头抵进他嘴里。许哥一开始还不太得要领,但接吻这种事无师自通,他先是擒住她的舌头,然后慢慢把舌头交给她,等她全身心接受了,他的舌尖开始肆无忌惮的侵略。吻到要紧处,他停下来,她感到他的搏动。他紧贴着她,她闻到他肩头小麦的清香。
5,
怕是已被一吻定情,许哥给她端来的饭,都埋着个鸡蛋。于是她在床上更疯狂。命都不想要的人,脸也不想要了。
白天她被锁着,吃喝许哥送,拉撒在一个小桶里,许哥端去倒。晚上就做那事,越做越肆无忌惮,她干脆扯开喉咙叫,泥巴糊的地面,都要被她叫得灰尘四荡。
做完两人聊天,许哥问啥她说啥,只是不说自己不能生育。渐渐地她也问许哥,他的生活寡欢,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种地。他出去打过工,人太瘦弱,干不动体力活儿,没办法又回来。他还有个弟弟,手有残疾,所以他叫她晚上叫唤的时候小声点,免得给弟弟听到,怪不好意思的。
她问他买她多少钱,许哥说8000,她说买贵了,在车上听人说底线5000。许哥沉默了一会儿,挺生气。但他调节自己很快,又说值。小喜说她上班一个月都能挣8000,许哥说那也没办法,家里必须得有个一儿半女。小喜又沉默了。她觉得她有点对不起他在饭底下藏的那颗鸡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小喜不再被锁,可以在院子里帮忙干点活。院子里有鸡,她要斩鸡菜,码柴火,清扫院子。“公公”和“婆婆”由于跟她语言不通,话不多,只是看着她干活,眼里有欣慰神色。
“解放”的第三天她看到许哥的弟弟,是一个手臂残疾的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怯生生地偷看她。
小喜喊:“来呀!”许弟如同被钉在那儿,半晌才知道逃跑。
当晚小喜被允许在堂屋里吃饭。但女人是不能上桌的,蹲在一边儿吃。看着三个男人在桌边嚼得山响,许哥许弟都时不时瞟她一眼。许哥的眼睛里有爱情,许弟的眼睛里有渴望。如果许弟再多看几眼,小喜能从那过分的渴望里析出些恨意来。
6,
“婆婆”身体不好,小喜开始在家烧饭洗碗。“婆婆”甚是满意,便只在床上做活,比如纳鞋底。浆洗过的棉布一层一层拿米糊糊粘住,晒干了,麻线穿在大针上,吱吱啦啦扯过来,再捣过去。
小喜渐渐也可以把他们的方言听懂一半。
一天正赶鸡归笼,许哥从田里回来,半腿泥巴,手里拎一只篓。小喜问:“掉沟里去了?”
许哥说摸泥鳅去了,今儿改善伙食。小喜说她不喜欢吃泥鳅。许哥说有营养,别人说能生大胖儿子。这时房里纳鞋底的声音停下来,小喜知道“婆婆”在偷听。她问:“是不是生了儿子我才能出这院子?”许哥有些为难,小喜说:“算了,你们不叫我出,我就不出。”纳鞋底的声音这才续上。
夜里睡觉,她说看到后山上好大一片竹林,这小村子其实挺美的。许哥说就是穷得很,一家人都很少吃肉,舍不得。村子缺水,不种稻,米饭也是罕有。她想起第一次见面他端来的一大碗米饭,还有腊肉丝,其实这是个好人家。
两个人有了感情,就有很多废话。她安慰许哥:“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许哥不解其意。小喜说,这是苏轼的诗,表达一个人要内心清雅。许哥崇拜有学问的人,愧疚地说委屈了她。小喜说不委屈,除了刚开始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有点着急,这会儿已经适应了,挺好挺好。
谁不想要个家呢。
7,
若说小喜的态度全家一开始还半信半疑,那这一天,就全信了。
这天村支书带着妇女主任来敲门,说听说许家买了个媳妇,这是犯法的事儿,他们来看看真假。全家都咬死不承认,小喜主动走出来时,所有人都僵住。
“怎么能说是买的媳妇呢,我是自愿嫁过来的。”小喜说。
“全村的女人都往外嫁,你哪儿人,身份证有吗,怎么想着嫁到这里来,怎么认识的?”
小喜说:“她们有她们的追求,我有我的追求。”
妇女主任叫她带上户口本去镇上补结婚证。小喜哪里有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卡手机都在包里,被人贩子一并拿走了。她嘴上说好,“公公”又递了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上去,才把村支书和妇女主任打发走。
晚上“婆婆”捉了两只鸡,要给村支书和妇女主任送过去。小喜有点心疼:“这鸡还在下蛋呢。”
“婆婆”说,那也没办法,他们就是讹人,村里哪家媳妇不是买的。
小喜说:“那我跟你一起去送。”
全家商量一下,答应了。婆慈媳孝地出现在妇女主任面前,她有点诧异。把鸡子逮过来,她又恢复官腔,问小喜:“他们没有打你吧?”小喜说为什么要打我?我嫁过来他们还不拿我当宝贝?妇女主任笑得尴尬:“那就好那就好。”
8,
走了这一遭,小喜可以出院子了。全村人吃水靠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上游打水吃,中游洗衣裳,下游涮马桶。
打回来的水还不能直接吃,得打明矾。明矾敲碎,洒水缸里,几个小时后水里就结起许多棉絮状,要等三五天,这些棉絮状沉了底,水才能用于煮饭泡茶。
小喜在这田垄间行走,俨然已是许家媳妇。种菜、挑水、浣衣、洗涮马桶,她干得像模像样。只是嫁来两年,肚子也不见大,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公婆”也觉得奇怪,哪有耕耘两年还长不出种子的田?
这一年许弟也壮实了些,一双狭长的眼睛看嫂嫂时,总掠过一丝青绿的邪欲。
一天小喜洗衣回来,听许弟正在跟他妈争执。他说他也要买媳妇,不要别样的,就要嫂子这样的,不打不闹,真心实意过日子。
“婆婆”说全村就这一个听话的,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被他家碰上了,可就是不结种子。还说家里暂时没这么多钱给他买媳妇,叫他再等一等。后面的声音低下去,小喜听不清在说什么。
晚上许哥上床来,没急吼吼干那事,而是伸了一条胳膊过来叫她枕着。
两人都没睡,看着一只蝗虫在屋顶乱窜。
许哥问:“要不要我把它逮住?”
“你逮得住吗?”
许哥从她脖子下面抽出手臂,蹦起来把蝗虫抓住了。
“它会磕头。”许哥说着,用手拈住蝗虫的小腿。蝗虫果然磕起头来,其实是它本能想蹦,蹦不走,大腿一用力就像磕头。
许哥学着奶声奶气地替蝗虫说:“喜姐喜姐,饶命吧,我知道错了。”
小喜好笑:“错在哪儿了?”
许哥打开窗户把捏死的蝗虫扔出去,折回床上,他说:“我妈……想叫我弟弟试试。”
小喜正准备问试什么,突然看到诸多感情在他脸上堆砌成痛苦的抽搐,她明白了。
9,
许弟爬上小喜的床。
年轻人,这种事情不试便罢,试过了,就停不下来。家里开始有些争吵声,小喜不爱听,刻意避着。
一天去洗衣服时,听说村里有三个兄弟共一个老婆,反正生的孩子是他们家的,都当亲儿子待。
小喜笑笑,倒要庆幸自己生不出孩子来。
许弟的心气儿跟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他平时都笼着一股怯生生的味儿,一上了床,便成猛兽。或许是残疾的缘故,他折磨她,命令她:“叫啊,你怎么不叫了?你跟我哥不是叫得那么欢。”他越是这么说,小喜越是咬紧牙关不叫。许弟用不残疾的那只手扇了她一耳光,说她不一视同仁。
第二天一家人都看到她脸上的掌印,许哥闷着头吃饭。
小喜不再进堂屋蹲着吃饭,她在厨房吃。吃完默不作声地洗碗。
许哥进来了。
小喜问:“你是保护不了我,还是不想保护?”
许哥说:“洗碗别用那么多水,担水怪不容易的,用抹布擦擦就行。”
小喜又问:“我就是你们的生育工具,对吧?我就是全世界男人眼里的生育工具。”
许哥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小喜准备继续讽刺下去,说她和许弟在一起有多快活,话还没出口,看到许哥竟然眼睛红了。
“你哭了?”小喜又心疼起来:“哭什么,这事又不赖你。”
许哥突然说:“小喜,你能跑就跑吧。翻过这座竹山,再走十几里土路,就能到乡里,你识字儿多,应该知道怎么坐车。”
小喜的手僵在那里。她慢慢放下碗,过来抱许哥。
“那你跟我一块儿走。”
许哥说不行,家里就他一个劳动力,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弟弟又是残废,再说他进了城也找不到工打。
“我可以帮你啊!到城里也不一定非要扛水泥,可以去超市收银,可以摆地摊,不出重体力的活儿很多。”
“回城你就去高楼大厦坐办公室,一个月挣8000,你还会跟我在一起?”
小喜想都没想:“会。”
许哥把她搂在怀里,使了很大的劲儿,然后放开手,出去了。
10,
第二天早晨斩鸡菜时,许哥过来,把她的手从斩刀上拿下来,塞给她一把钱。
“你跑吧。”他低声说,便扛着耙锄走了。
小喜把菜斩完,追出去,许哥在田里干活,小喜说:“你跟我一起。”
许哥不吭声,把红薯一大坨一大坨地扯出来,堆到一边。
他干到哪儿,小喜跟到哪儿,拿耙锄挠他拔掉红薯的地。“我回去也没什么盼头。”她一边干活一边说:“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干完了一陇,许哥终于抬头:“我妈研究过你每次来那事用多少纸,说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小喜玩命地挠地,不吱声。
“我弟叫把你再卖,他们已经听进去了。”
许哥把耙锄抢过来:“要走赶紧走。你没见过卖到别人家生不出孩子的话怎么挨打,腿都打断,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露出来,跟狗一样,瘸着腿也得活。”
小喜还是说:“你跟我走,我能养活你。”
许哥还是摇头:“到城里就不一样了。我知道人都是啥样的。我见过你写的字,我从来没见过谁的字比你写得好。”
小喜说:“你不信我。”
许哥摇摇头。他的意思是,不是不信她,是不信人。
11,
小喜琢磨着晚上摸黑跑。石头垒的院墙翻不出去,木头做的院门矮一截,可以逃。
结果那晚许弟有感应似的,要亲她。她不给亲,许弟找根麻绳,把她两手一绑,赤着身子吊在房梁上打。
“叫啊,叫啊,叫唤我哥就来救你。”
小喜咬着牙,鞋子是她纳的,抽在身上倒不刺骨,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抽打久了,火辣辣的。
许弟说:“你心里有个男人。”
小喜以为他说他哥。他却接着说:“所以你奶子上一点肉都没有。”原来是说她的皮相不似女人。
他见鞋子打她不奏效,出去找棍子。“叫!”他每一棍子抽下去都吼一声“叫!”。
这下开始疼,皮开肉绽地疼。小喜把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无所畏惧地盯着他。她死都不怕,还怕这点羞辱吗。
许弟越打越毛,全家不是被小喜引来的,是被他的嘶吼引来的。许哥先进来,一把将许弟推到地上坐着。他把小喜抱下来,小喜的一双手已被吊得乌紫。“公婆”也进来,先指责大许推小许,又问小许打她干什么,打伤了不好弄。“弄”的意思应该是卖钱。
许哥扶小喜在床上坐下,脱下外套给她盖在胸前。外套的领子都洗毛了,搁在她下巴上有奇异的舒适。“公婆”叫小许出去。三人相继出去,叽叽咕咕说些听不清的话。
许哥说:“叫你跑呢?”
小喜揉着自己的手腕,用力擒着泪。
许哥说:“这回想跑也跑不了了。”
过一会儿又说:“他们总要睡觉的,等着,我送你跑。”
“要是被发现了你怎么办?”
许哥说:“你先睡一会儿。”
12,
凌晨,山里的天还是黛青色,许哥摇醒小喜。她拿上钱,许哥开院门,两人轻手轻脚跑出去。
已是深秋,下过一场雨,风很凉,吹打在微黄的竹叶上。泥土潮湿柔软,青苔味四溢。跑着跑着狗吠声渐远,两人只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鸟的翅膀从竹林中掠过。
小喜跑不动了。许哥拽她,像拖一头死牛。悲苦从她腔子里化出来,眼泪一路一路流。
眼见快翻过山,小喜突然听到许弟在后面喊:“小喜!”
他手有残疾,脚倒生风,顺着脚印寻过来,一看到他哥,他两眼冒火。小喜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把镰刀,飞一样过来,朝小喜脖子上挂。许哥上前把他推倒,兄弟俩滚成一团。许弟是恶极了的狼,什么也不管,拿着镰刀往他哥胳膊上钩。许哥的胳膊顿时血流成河,他死命摁住他弟,对小喜吼:“跑!跑!跑!”
她再不跑,是真的对不住许哥了。
于是她疯了一样往前跑,许弟那铁青的脸像揉皱的纸拴在她屁股上一样,不管怎么跑,都在后面跟着呼啦啦响,她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到水泥路上。路牌上写着“乜野乡”。这时有车过来,老得不成样子,招手即停,停的时候和启动的时候都要先摇上一摇,丝毫不顾及她的心急。等有人下车,她坐上位置,才恍然醒悟,自己在急什么?回去,回哪去?干什么?
13,
人无处可逃时,还是得奔到以前熟悉的地方。
小喜回城后,发现世界已经不一样。手机从2G升级到4G,人人都在低头上网。她丈夫现在是前夫,给她报了失踪,已经再娶。她去补办了身份证,联系上前同事,称自己去亲戚家待了几年,生意不好做才又回来。前同事给她介绍份新工作,薪水低一些,倒也可以养活自己。同事们闲下来议论的时政跟明星,她有一小半都听不懂,她不插嘴,慢慢学。出去吃饭时点菜,看到服务员拿着个手机大小的玩意儿在那儿戳,心想现在点菜都这么高级了。一遍又一遍地感叹,慢慢就这样适应下来。
半年后有人给介绍对象,是个离异带孩子的男人,大高个子,眼睛太小,所以眼白显少,透着些许天真。
两人处得不错,男人也满意她不会生育,这样才能全心全意对他的孩子好,于是结了婚。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小喜性子寡淡,男人同她一样要求不高,所以幸福感也是有一些的。今年存了点钱,男人提议带孩子一起出去旅游一趟。他们条件不怎么好,男人将旅游的地方定在一个乡下。小喜在闭塞的村子里生活好几年,啥啥都熟,对他的提议笑了笑。男人心细,发现她兴致不高,问她,她说了。
男人震惊很久,以为自己在听童话。细问她细答,男人才信。缓过神来男人说:“要不你去看看他吧?”他又不放心,说:“我跟你一起。”
“一起”,真是一个让人伤心的词。感动,爱恨,悲喜,都在里面。
男人和小喜又坐十几小时的车,来到乜野乡。村里已经修路,是小碎石子儿铺的,总比之前泥泞的强。小喜看到信号塔,心想村里应该也通手机信号了吧。又坐一个多小时的柴油三轮,才到许家。院墙还是那个院墙,木门破损很多,屋顶也更灰沉了一些。小喜在车里坐着,情怯,不敢下去。男人说我陪你?小喜又觉得不妥,自己鼓起勇气下车,叫男人在车上等着,万一听到响动再来。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门栓在外面撞响了一下。院子里的草长这么深了,小喜看到老太太坐在门口,迟钝地张开眼睛。
小喜把买的点心放下,想等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却又把眼睛阖上。屋里窜出一个妇女,小喜想起来是隔壁的隔壁,嫁去外地偶尔才回来,她以前叫她兰姐。兰姐眼睛瞪得很大,问她怎么来了。
小喜说:“我来看看许哥。”
“死了。”
“怎么死的?”
“跟他弟打架,死山上了。”
“他弟呢?”
“坐牢了。”
“他爸呢?”
“病死了。”兰姐指指门头上的对联,小喜才发现对联是黄色的。村里有规矩,家里有长辈去世,头年过年贴白对子,第二年黄对子,第三年绿对子,到了第四年才能恢复红对子。
兰姐说老太太痴呆,一个人可怜,她经常过来给她弄饭吃。村里通了法律,有些早年被拐来的妇女,愿意回去的已经回去,不愿意回去的还住在这儿。政府说明年给通水,等通水后日子会好过很多。小喜点点头,抿着眼泪出去,在门口又闻见那熟悉的风,恍惚间忆起许哥肩头有麦田的味道。
空荡荡的田垄里没有他留下的任何痕迹。土地陈横在那里,草木依旧葳蕤。她呆立着,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上三轮后,男人问她:“见着没?”
她对车夫说:“走吧。”
车子“突突突”启动,她慢慢靠在丈夫肩上。她终究成为一个被人拿命爱过的女人,日后每一刻,都要珍惜这良辰美景。日出日落,风起云动,继女的笑容,丈夫的宽容,哪一样都值得厚待。若有来生,愿与那人再重逢,做朋友,做兄妹,做母子,哪怕做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只盼她说“一起”,他便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