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你妈接受你是一个作精
1
原因是周素雅要来省城治牙,老家医院的技术水平不过关,半吊子牙医一杆子把她支到省城来了。
周素雅原本打算悄咪咪地来,悄咪咪地治病,再悄咪咪地回家,不带走一丝大城市的浮华。但是,牙医告诉她,她的病情比较复杂,有两颗需要做根管治疗,有一颗建议拔掉装假牙,按照正常的治疗步骤,她至少还得来医院六次。
周素雅彻底傻眼,从老家到省城来回六个小时车程,这家医院患者特别多,每次都得等上大半天,还不一定能约到号,想要当天来当天走,踩风火轮都来不及。
周素雅坐在候诊区,扒拉着手指头算啊算,最后心一横,给自己姐姐发了条语音微信:“姐,你告诉陆希,我今天过来治牙。”
她姐很快回复:“亲妈和亲闺女找中间人传话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咋地?要不是为了治病,还真打算断绝母女关系啊?”
周素雅牙疼,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反正你跟她提一下就行,但不要说是我让你找她的。”
她姐唏嘘道:“你这个人可真是……行了行了,我也懒得说你。趁这次机会,你收收臭脾气,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你说怎样就怎样。你就这一个闺女,老了还要指望人家呢,可别再闹僵了!”
周素雅捂着半边肿脸,疼得直抽气,喊道:“好歹我也是她妈,总不能让我先低头吧,你快点跟她透露一下我的行踪,别扯那些没用的!”
周素雅不知道姐姐和陆希说了什么,手机很快亮起,屏幕上显示来电人名称:讨债的。
周素雅明明是生气的,但此刻也不知为何,嘴角总是不争气地往上翘,扯都扯不下来。
电话那边,陆希口气很急,喘息声很重,似乎正在赶路:“老妈你怎么了?我大姨刚刚跟我说你在医大一院。”
周素雅想起自己与陆希尚未了结的“恩怨”,终于把心头泛起的笑意镇压下去,冷冷地说:“还不是那一口破牙造的孽?我疼得都不想活了!”
陆希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一边发动一边劝慰:“说什么胡话呢?有病就治病!你在医院等着,我马上过去接你。”
噢耶!周素雅表面淡定地挂断电话,内心深处有个小人儿在蹦跶。此刻,她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骄傲。
2
约莫二十多分钟后,陆希从大门口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脑门上的碎发都被风吹得翻卷着。
她一路小跑来到周素雅的跟前,一点都没有9个月不联络的尴尬和陌生,劈手夺过周素雅的报告单,一边翻看一边问:“妈,我觉得没啥大事儿,我同事前段时间刚做完根管治疗,效果挺好的……你拍完片子了吧?”
陆希语速很快,巴拉巴拉自说自话,周素雅仰头看着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来回回描摹好几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犟种瘦了。
她暗想,臭丫头平时肯定不好好吃饭,晚上肯定熬夜玩手机。哼,无知的年轻人,就知道瞎祸祸身体,等老了就知道后悔了。
陆希见周素雅不说话,伸手在她眼前划拉几下,笑嘻嘻地问:“妈?你怎么了?疼傻啦?”
周素雅使劲儿抿着嘴唇,隐隐透出一丝笑意:“大周一旷工跑出来,我没耽误你工作?”
陆希一屁股坐到周素雅身边,搂着她一条胳膊撒了个三十岁女人的娇:“什么工作也没我妈重要啊!我一听大姨说你来医院了,恨不得直接飞过来!”
周素雅很满意,大姨负责铺台阶,陆希又铺了层红毯,既然不孝女这么上道儿,她就勉为其难地就坡下驴吧。
想到这里,周素雅笑开了,捏捏陆希的肚子:“死丫头,你还知道自己有个妈!9个月哦,一通电话都不给我打!”
陆希又往周素雅身边蹭了蹭:“我天!当初是谁放的狠话,要么回老家中心小学上班,要么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你那么激动,我只能冷处理。我是没给你打电话,可我天天都和大姨聊天,侧面了解你的一举一动。你前一天说腿疼,第二天大姨就给你送驼绒裤,你还真以为那是大姨给你买的啊?她那么抠一人,驼绒裤死贵死贵的。还有那些好吃的……”
哎,真是拿人手短。周素雅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能撑住一个长辈那虚无的面子,正好医生叫了她的号,她颠颠儿钻进了处置室。
做完牙髓失活,陆希直接带周素雅回家,一路上安排日程:“老妈你先回家休息,我给你叫外卖。下午我有两节一对一托福培训课,给学生上完课就回来。你也别回老家了,我带你去采购,日用品啊衣物啊什么的,你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治牙很麻烦的,要跑好几趟。”
周素雅口齿不清地哼哼:“你就一张可怜巴巴的小床,我晚上睡哪?”
陆希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我买房啦,二手的,两室两厅,拎包入住。”
周素雅瞪大眼睛看过来,半天没吭声。
3
陆希买房这事就像一针极品麻醉剂,周素雅感觉牙都不疼了。
那房子在二环内,在周素雅看来地段极好,周围有商场、有超市、有医院、有菜市场,虽然是二手房,但小区很新,看着也挺高级。门卫保安穿的制服都是红色的,肩章四周坠着黄色的流苏,看着特气派。
周素雅努力装淡定,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刘姥姥上身,进了园区后东瞧西顾,小声问道:“这小区挺贵吧?”
陆希抡着手里的车钥匙玩儿,想了想:“还行,单价差不多一万五,我那套房子小,总价120万,我首付60万,贷款60万,贷款20年,一个月还3900多块钱。”
周素雅瞬间愁得心里没缝了:“一个月还那么多钱?!这压力太大了吧!妈手里还有点存款,你赶紧拿去提前还贷吧。”
陆希搂住周素雅吧唧亲了一口:“果真世上只有妈妈好!不过暂时不用,你闺女一个月工资两万多,偶尔还能赚点外快,房贷没有压力。”
周素雅的耳朵边儿一直盘旋着“两万多工资”这几个字,感觉脑子里晕乎乎的。
陆希忽然想起了什么,坏笑道:“哎呀,我这工作不稳定,有今天没明天,说不定啥时候就失业了呢。”
这话听着忒耳熟,两人走到单元门的时候,周素雅才想起刚刚那段话是她说的。当时她托关系给陆希在老家县城的中心小学找了份英语老师的工作,陆希不肯回去,她就是这么吓唬陆希的。
周素雅心想这闺女怎么这么皮,遂抬手照着陆希后背捶了一顿。
陆希安顿好周素雅,就忙慌慌地回培训中心上班去了。周素雅躺在床上摊煎饼,根本睡不着,索性起来参观女儿的家。从小卧走到大卧,从卫生间走到厨房,越看越觉得这房子可真不错。在她看来最大的缺点就是楼层太高了,23楼。
她挨挨蹭蹭站到窗边,忍着恐高的眩晕,第一次体验到视野宽广的疏阔。她看到了园区东侧的洋房群,看到了纵横交错的街道,阳光下潋滟的护城河,还有很多很多的楼房、不知名建筑,由近及远,随着轻薄的雾霾渐渐虚化,城市大得仿佛没有边际。
站得高,看得就是远呐。
周素雅看得眼睛疲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整个人就像一只瘪掉的气球,在落地窗前变得渺小起来。
4
陆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素雅自打住进她的新房,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怎么说呢?本质上还是过去那个强势的妈,但不再那么尖锐、不再那么武断。
有天晚饭后,两人去超市采购,她跟在陆希身后,看着陆希往购物车里扔零食,就跟不要钱似的,忍不住念叨:“这些东西可贵了,吃了对身体也没好处,你别浪费钱。”
陆希继续扔,头也不抬地说:“妈妈你不了解,我平时工作压力好大的,吃嘎嘣脆的东西能减压。”
周素雅没接话,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说道:“如果你当初听我的话,回老家当小学英语老师,就不会这么累了。”
陆希被周素雅的语气震惊到了。
往常周素雅提起那份被陆希放弃的安稳工作,总是撕心裂肺、痛心疾首,这是唯一一次,她用的是温柔的口气。
像商量,像闲聊,像跳出局外的人,公平公正地把人生的两个方向,当作平等的选项,终于不再把自己的喜好和意志当作唯一的正确答案。
陆希忍不住想逗逗周素雅:“老妈,你现在还想让我回老家吗?”
周素雅的小眼珠在眼眶里溜了好几圈,含糊其辞:“我想让你回去你就能回去呀?你妈可没有那个力度。我算是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爱咋咋地吧,我懒得跟你瞎操心。自己的日子自己兜着,自己觉得好,将来别后悔就行。”
陆希说:“老妈,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过得挺好。当年租老破小一居室,一个月挣两千八,连顿火锅都不舍得吃的时候,我也挺充实,就和现在一样。”
周素雅白了她一眼:“都过得那么惨了,哪里好?我当时死活让你回家,不就是觉得你会流落街头吗?你多不知好歹,还跟我吵架……”
陆希赶紧让步:“对对对,我那时候过得不好,特别不好,对不起,让老妈操心了。”
5
陆希嘴上那么说,但心里仍觉得那时候的自己,过得特别好。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助理,只能跟在金牌讲师身边打酱油;那时候上下班搭公交、倒地铁,跋山涉水地去拼搏,遇上人多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挤成了生物标本;那时候吃顿肯德基就算改善生活,培训中心对面便利店的关东煮很香,她次次吞着口水路过;那时候她最体面的行头是一套西装套裙,批发市场买的,磨了老板半天,用230块钱成交,白天穿完,晚上回家还要挂起来。
她过得确实惨,蜡黄的脸,消瘦的肩膀,局促的姿态,在别人眼里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可在妈妈的眼里,就是被糟践的心头肉。
在那种情况下,妈妈心疼、难过,想方设法要把自家孩子从大城市的残酷中解救出来,是人之常情。
陆希忽然明白,自己不能坚持说那时过得好、过得开心,因为没有说服力。
她充盈的内心,快乐的期待,慢慢靠近梦想的成就感,做喜欢的事的愉悦,让她热泪盈眶的自我实现,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她没有办法把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展示给周素雅看,以此证明自己的正确。
因为多数父母都不是孩子的知心人,共情不了孩子的精神世界,更加不会去用孩子在精神世界的收获来抚慰无法满足的期待和寄托。
于是,她和周素雅吵啊吵啊,从她毕业吵到第一份工作,从第一份工作吵到第二份工作,说尽了狠话、丑话,直至那长达9个月的不联络。
如今回过头来想想,陆希恍悟,当初沟通的方式错了。她根本不必与周素雅强调梦想、快乐、自由、追求,周素雅想要的,其实只是她表面上的幸福。比如属于自己的房子,车子,存款,工资。
父母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你过得好,世俗意义上的好,你就拿到了走向自由的通行证。
基于此,你大龄未婚也好,你离家千里也罢,甚至你做出一些在他们眼里“离经叛道”的事情,他们都不会再那么激烈地反对、干涉,他们会长吁短叹“翅膀硬了管不了啦”,而后把你定位为一个年少轻狂、有些资本的作精。
这世道,谁会去真正嘲笑、担忧一个有资本的作精呢?
6
周素雅在陆希这儿住了两个月,终于把那口困扰她多时的破牙修好了。
陆希表示欢迎周素雅在这边长住,毕竟女儿有了自己房子,但周素雅不愿意。陆希笑话她:“怎么的?害怕在亲戚面前打自己的脸?哎呀你不要想太多,最多大姨笑话笑话你。”
周素雅气哼哼地说:“你妈是个土老帽,跟不上大城市的节奏,可别留在你身边给你丢人。”
陆希不硬留,默默把一串钥匙、门卡塞进周素雅的包里:“随你开心吧,那你有时间随时过来住,到了车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周素雅生怕那串钥匙丢了,掏出来放到暗格里,嘱咐道:“你平时不要太累,钱是赚不完的,千万不能熬夜,平时讲课累嗓子,我给你熬了枇杷膏放在冰箱里,记得吃哦。”
陆希心头一热,上前抱了抱周素雅:“老妈,你不再生气了吧?”
周素雅使劲扒拉她:“你给我起开,老大不小的姑娘整天黏黏糊糊,烦死了。”
两人拉拉扯扯去走廊等电梯,正好遇上18楼的邻居,邻居家的小孩曾是陆希的学生,去年顺利出国留学,每次见到陆希都会夸赞一番,得知周素雅是陆希的妈妈,特意说道:“你女儿特别有出息,又能干又独立,我孩子将来能赶上她一半,我就知足啦!”
周素雅笑得见牙不见眼,腰板挺得倍儿直。
周素雅回老家的第二天晚上,大姨给陆希发微信:“你妈到处显摆你买房买车工资高。”
陆希回:“气了她好几年,如今能给她长脸,我很荣幸啊。”
放下电话,她有些感慨,而后很快释然。原本是那些不能变现的精神力量支撑她走到今天,但她只能依靠有形的物质与现实、与自己的亲妈达成和解。
算了,永远不要期待父母的理解。他们只希望你能好好地生存,而你想要的生活,从来都是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