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叫花的情债
那女子咬着唇,半晌不语。良久,说:“我丈夫……姓唐……叫唐昇。”
“唐……唐昇?你有何凭据?”
“我夫君是在新婚头一天被抓去当兵的。结婚之前,我从没见过他,因此不大记得他的样貌,但当晚他洗脚的时候,我低着头,瞧得清楚,他脚底……有一颗黑痣。”
唐日升手一松,茶盏滑到地上,碎了。
“晓云?你……你是陆晓云?”
“是。敢问先生是?”
唐日升声音颤抖,说:“我……我家住黑水村,白河岸,河口第三家。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桃树,一棵大柳树。”
女子大惊,猛地掀起斗笠上的面纱,与唐日升四目相对。短短一眼,仿佛要把各自这些年的辛苦都说尽。
“晓云,我,我是唐……”
“唐掌柜。”陆晓云立刻放下了面纱,正色道:“先夫参军后音讯全无,人都说他战死了。战死,是烈士,可若他没有战死,便是逃兵,我朝律例,逃兵当诛连家人。先夫走后,还留下一个小叔,尚未弱冠,唐掌柜,你是先夫的手足兄弟,还望顾全我们叔嫂。”
“我知道了。”唐日升把脸抹平,心道,对,我还是个逃兵,这都几年了,我发财,又扮成书生来到这儿,都忘记这茬了。
二人就这样静坐,瞧着门外的街巷。
唐日升道:“家里门前那棵桃树,今年花开得好吗?”
“今年闹旱灾,桃树没到开花的季节,就旱死了。”
“唔……那……那后院的竹子,怕是也都枯了。”
“是,开了一大片的花,白花美极了,像下雪一样。”
唐日升又端起一碗茶,说:“那……母亲……”
“葬在后山。”
刺目的太阳晃得唐日升眼花。他使劲儿地想, 后山是什么样子来着?却怎么也记不起,只呆呆地说:“哦……哦哦,后山……后山是好的。辛苦你了。”
陆晓云说:“乡亲们帮忙,后山添了很多新坟,我们村子的人都在那儿。”
唐日升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忽然,人群中传出了鹤掌柜的声音。
他猛地醒悟过来,说:“不好!我先前以为你是骗子,报了官来抓你的!”
陆晓云急道:“昨儿晚上我和几个乡亲一起逃难到城外,听官军说城里有个叫唐日升的今日要开张,我心想着可能是你,必得亲眼见上一面才好。却又怕人家看我是叫花子,不叫我见你,所以才说自己是讨债的。世上没有不叫债主见债户的道理。可你怎么就报了官!”
唐日升说:“我是一时昏了头了。干脆我向知县老爷说,我确实欠了你的钱,便可销案了。”
“千万不可!”陆晓云说:“若是如此,你报了假案要判罪,这是其一。其二,现在城门已经开了,跟我一起逃荒的人儿已经进城,衙门里断案,免不了有人要去看,若你出庭作证被认出来,又要断个逃兵的重罪!我今日在开城门前偷偷溜进城,就是想来给你报信,提醒你今日开张时不可露面,谁知路上竟耽误了这些时辰!”
唐日升叫苦不迭,说:“这可如何是好!”
“你回去躲两天,千万不要露面,等风声过去再说!”
“那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脱身!”
正说着,红顶子们已经进门,抓了陆晓云就往外走。唐日升忙着往回抢人,拉扯中,突然脑后一凉,眼前天旋地转,眼看着陆晓云的胳膊从自己手里滑出去,被官军拉着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个鸟,飞走了。
唐日升应声倒地。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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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
唐日升醒来的时候是在药铺。他被官军误伤打晕了,鹤老板把他抬来药铺救治。
唐日升赶紧带着老羊先生去衙门救人,赶到的时候,陆晓云已经躺在大堂上疼昏过去了。知县怀疑她是偷渡进城的细作,陆晓云又一言不发,知县大人虽然是个读书人,但铁面无私,加上最近叛乱频出,他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便给陆晓云上了拶刑。
老羊先生一到衙门,便跪在堂下,他一跪,衙门外看热闹的后生们也都跟着跪下了。
知县忙道:“老先生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来人,给羊先生看座!”
老羊先生坐稳,说:“知县大人,草民来此,是想替此女诊脉。”
“一个细作,何劳老先生费心?”
“她是不是细作我不知道,可我听说她是从灾区来的。但凡受灾的地方,便容易有瘟疫。我为她诊一诊脉,这全城百姓也可放心啊!”
外面的百姓都纷纷应和道:“是啊!让先生诊脉,让先生诊脉!”
知县无奈道:“好吧,那就有劳先生了。”
陆晓云还昏迷着,老羊先生闭目,为她把脉。唐日升黑着脸,躲在人群中紧张地看着。突然老羊先生双目一瞪,向知县秉道:“知县老爷,看好了,此女确实没有传染瘟疫。”
“那就收监!”
“且慢!”老羊先生说,“此女虽无瘟疫,却似有不治之症……”
“什么?你没看错?”
老羊先生说:“不会错。只因她身量瘦小虚弱,饿成了一把骨头,反而不大看出这病!”
正商议着,突然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知县大人,请饶过我妻性命!”
只见唐日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老羊先生对他颔首微笑。
“唐昇!是唐昇又活了!”一个乞丐指着他惊呼。
知县问道:“唐掌柜?你何时有了妻小?”
唐日升扑通一声跪在陆晓云身边,将事情原原本本在堂上说了。衙内衙外静得只听见众人的呼吸。
知县道:“唐日升,你可知道,逃军是杀头的大罪?”
“我知道,小民自愿领罪,但知县大人非得饶我妻一命!”
“哦?为何?”
“知县大人,我妻子名唤陆晓云,我与她只做了一夜的夫妻。但我走后,她并无改嫁之心,是贞。我离家之后,她替我侍奉老母送终,是孝,尽心拉扯兄弟,是慈,冒死赶来与我送信,是义。这般有情有义,贞洁刚烈的女子,怎能受我牵连,命丧黄泉!我是死有余辜,但我妻无罪啊大人!”
“这……”知县捻着胡子,久久不能决断。
“唐老板!”唐日升一回头,看见鹤老板在人群中朝他挤眉弄眼,说,“唐老板,刚才给唐夫人做衣服的钱还没结呢!”说着,捅了一下旁边的熊十三。
熊十三也立刻附和说:“就是,你答应请街坊吃豆腐的,还没说都给谁家送去。拿了钱不出货的事儿我可不干啊!”
唐日升一笑,向人讨了个手巾把儿,把脸擦干净,对众人说:“诸位,大家看好了,我就是黑水村的唐昇,并不是什么细作。今日,我唐昇就要赴死了!我死后,我所有的财产、债务,都交给陆晓云掌管。你们要讨债的,去找陆晓云,要上税的,也去找她。还有我黑水村的乡亲们,你们都不要走,留在我唐家饭庄,陆晓云会给你们饭吃,给你们房子住。以后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要记着陆晓云,记着潭城,记着知县老爷。是他救了你们大家!”
众人一齐叫好,纷纷跪下为陆晓云求情。“知县大人!请饶过他们,给灾民一条活路!”
知县困窘地看向老羊先生,老羊先生捻着胡子道:“知县大人,你可知前朝几次叛乱的病灶在哪?”
“晚生求教。”
“民心。”
知县想了想,叹了口气,一拍惊堂木,问道:“唐掌柜,你说唐昇当初是被哪支队伍掳走的?”
“是虎威将军的部队。”
知县命衙役道:“去拿虎威将军部下的名册来。”
衙役拿来名册,陆晓云也早就醒了。
知县拿着名册细细读着,读到唐昇的名字在“失踪”一栏,便取了支笔,说:“世人都知道,虎威将军的队伍当年是全军覆没的。”说着,大笔浓墨,把唐昇的名字抹了。
唐日升连忙磕头谢恩,知县道:“前朝事,何须再提!唐老板,你今日铺子开张,快带夫人回去准备,稍后我派人去给你送贺礼!”
衙门的门一开,众人欢呼簇拥,将几人抬着回了仁清街。
唐日升坐在高高的轿椅上,仰头看着天空,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他从来没有觉得天这么蓝,阳光这么亮。如今,他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做人了。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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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人潮游龙一般,由衙门口一路涌到了唐家饭庄门口。
饭庄张灯结彩,门口、房顶上,街巷里,到处都堵满了人,店小二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掌柜的回来,赶紧迎上去,说:“掌柜的,吉时马上到了,您快和夫人进来吧!”
唐日升笑着,正要拉陆晓云一同进去,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断喝:
“且慢!”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老羊先生走出来,说:“唐掌柜,你忘了,开业进店的第一位客人,不能是个女的。”
“可晓云是我的妻子,又刚刚与我患难,我怎能不和她一同进去?”
“她是唐昇的妻子,不是唐日升的妻子。唐掌柜,你若想重新做人,乡亲们都在这看着,你可要想清楚啊!”
唐日升还想辩驳,却被陆晓云拉到一边。陆晓云悄声道:“老先生说的没错。夫君刚才在公堂之上救我的一番言辞,讲的是大仁大义,可现在在这街巷邻里之间,讲的是小仁小义,说白了,就是人情世故。大仁大义说动了知县大人,人情世故感动了街坊邻居,这才救了我们一家。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咱们既然要在这里立足,就要遵循这里的规矩。”
“可是这样,岂不是委屈了你?”
陆晓云一笑,说:“有何委屈?我敬重这里的习俗,这里的人自然会敬重我。”
她转身问老羊先生:“先生刚才可是说,开业进店的第一位客人,不能是个女的?”
“正是。实在是无奈之举,还请夫人见谅。”
“无妨。”陆晓云说着,将唐日升拉到店门口,转过身,背对店门,对众人说,“各位乡亲,我们夫妇一向敬重这里的习俗,可我们老家也有习俗:夫妇应当一同迎宾。两相权衡,请各位街坊看好,我陆晓云今日绝不走‘进’店里。”说着,拽了拽唐日升的衣角,朝门口努了努嘴,唐日升会意,拉着她,一步一步,将陆晓云“退着”引进了店里。
“好!”街坊邻居爆发出一阵叫好的热浪。熊大嫂在人群中忙不迭对街坊聒着,“我就说了,这是个好女子!是个好女子!”
百年后翻阅县志,可以看到,这是潭城第一个在开业时入店的女子。潭城从此没了忌讳女子开业入店的习俗。
唐日升向楼上瞭高的看了一眼,喊声:“开业!”
数挂鞭炮噼里啪啦地一路燃到楼上去。
街坊邻居鱼贯而入,纷纷道喜。唐日升亲自将老羊先生扶到了上座,熊十三抬来大桶大桶的豆花,从屋里到屋外,人人都分得一碗。鞭炮炸了个满地红,孩子们到处追着跑,房顶上,小豆子抻着脖子,“呕——呕——”地叫,顶着日头使劲儿屙屎。
鹤掌柜也赶来道喜,唐日升拱手道:“谢过鹤掌柜搭救,刚才拙荆在您店里做的两身衣服,回头我让伙计去结账。”
鹤掌柜大手一挥,说:“哎——不用了,就当我的贺礼!”
唐日升拱手道:“那改日我再去您庄上做两套顶好的衣裳。”
鹤掌柜赞道:“还是唐掌柜懂人情啊!”
“嗨!我懂什么!不能叫人家吃亏罢了!您楼上雅间儿请!”
楼上楼下都灌满了人,连走菜的伙计都挤得踮着脚。陆晓云站在柜台后面,看着这满堂的笑脸,满堂的热乎气儿,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心想:
“过去的总算是过去了!今年,一定是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