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一样无耻
1
几年前吕娟跟周勇提离婚时，周勇说离婚行，但他不要孩子，也不会支付一分钱抚养费。吕娟要能接受，就离，不接受，就甭离。
吕娟受够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果断带着女儿媛媛走了。
离婚后的几年，周勇来看女儿的次数加起来不到十次。女儿过生日，还是吕娟忍气吞声给周勇打电话，求他来的。
然而从去年底开始，周勇忽然转了性，惦记起女儿来了。主动带女儿去了两次游乐场之后，他讪讪地跟吕娟商量，说要不以后周末都由他来带孩子。以前他不管孩子是情非得已，穷的。现在他做了点小生意，日子没以前那么紧巴，有时间也有能力弥补女儿了。
吕娟对周勇恨归恨，但周勇的提议她确实心动了。她平时上班虽然能赶得上接送孩子，可一到周末就得把媛媛送去她爸妈那里。她爸瘫痪在床，她妈身体也不好，照顾她爸一个人都够呛，哪里还能顾得上媛媛？哪怕吕娟偶尔调休到周末，想带媛媛出去玩儿，也是有心无力。她没学历没手艺，干的是苦差事，回回下了班累得要散架，连话也不愿意多说。
她知道委屈了女儿，母女俩的话也越来越少，可她没办法。她们现在是租房子住，她想按揭一套小房子，可就算搭上爸妈的积蓄，首付款还差一大截子。
她全部的心思都在钱上，完全忽略了女儿的精神需求。
周勇带女儿出去玩儿的这两次，女儿回来都挺高兴，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怀里还抱着玩具，那都是周勇买的。
周勇绘声绘色地描述女儿在游乐场那激动欢快的样子，看吕娟脸色不错，试探地说：“既然你带媛媛这么吃力，不如就让她跟我过吧！离了以后我爸妈想孩子都想疯了，见天地骂我。我现在条件说不上好，总不会亏了她……”
吕娟立马垮脸，热毛巾扔进水盆里，溅了一身肥皂泡：“我能让你周末两天带孩子就不错了，你别得寸进尺！当初是你不要媛媛的，一分钱抚养费都没给过！我连最难熬的时候都挺过来了，还在乎这点难处么？”
“哎呀，我就打个商量，不行就不行，你恼什么？那好，我下周再来接媛媛。媛媛，爸走了，在家听话啊！”
2
真相是在临近暑期的最后一个周末暴露的。
那个周日晚上，周勇迟迟没把女儿送来，吕娟连打了几个电话去催，周勇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女儿玩儿累了，在他那儿睡了，一会儿又说女儿在他外地朋友家玩儿，挺远的，一时回不来。吕娟就在电话里骂人，嚷嚷着要报警，周勇这才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是媛媛她爸，你报屁的警！我这就把人给你送回来行吧？”
周勇把人送回来已经半夜了，女儿小脸又红又烫。吕娟脱了衣服给她洗澡，发现媛媛全身上下全是小红点儿，吕娟大惊，赶忙摇晃着昏昏欲睡的媛媛，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媛媛哇呜一声大哭，犹在梦中呓语，说她不要再拍广告了，她好累……
是的，拍广告。周勇不是带女儿享受周末、培养父女感情去了，而是把女儿当做赚钱的工具，带去给电商拍童装平面广告去了！
他搭上个专门干这行的人，酒桌上听说那些小模特给人拍平面广告一天能挣多少钱，当下就红了眼，立马在手机里扒拉出女儿的照片指给人看：“哥们儿，瞧瞧，我女儿怎么样？能做模特不？要是能，给兄弟我引荐引荐，事儿成兄弟送你一箱茅台！”
周勇也是这一刻才瞧出闺女的美来，她比人家那模特长得更漂亮，眼睛更大……
所以，周勇忙不颠儿奔去吕娟那里，说要带女儿去游乐场，其实是带媛媛拍片儿去了。
孩子哪有不爱玩儿的？吕娟每天只顾忙自己的，平时连多说几句话都成了奢侈。母亲节那天媛媛亲手给吕娟做的贺卡，吕娟瞅也懒得瞅一眼，说了句“你放那儿，妈妈一会儿空了看”，结果母亲节过去了大半个月，那张贺卡也没被打开过。
所以周勇带媛媛去当模特，她一开始是乐意的。工作人员夸她漂亮，有范儿，她还有点隐隐兴奋。周勇让她别告诉妈妈，每次拍完了带她下馆子，给她买礼物，她也答应了。
但慢慢情况就不一样了，最多的一天她一共换了七八十套衣服，闷热的衣服裹得她透不过气，尤其拍反季的冬装，一场拍下来大汗淋漓。她哭闹，不想拍了，周勇就劝她：“你妈赚钱那么辛苦，你拍点广告，赚的钱爸爸帮你攒着，以后你上高中，念大学的费用就有了，这不也减轻负担了吗？”
好言相劝不行，就来硬的：“你这么不听话，以后爸爸再也不来找你了，让你跟你妈过苦日子，看以后谁还带你去游乐场，谁给你买新衣服，买头绳儿，买玩具！”
就这么着，媛媛被迫拍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那一天给捂出了一身热疹，晕了过去，吕娟打去电话的时候，媛媛正在医院输液。
3
知道真相的吕娟崩溃了，所谓迟到的父爱，所谓对女儿的亏欠和弥补，竟然全是谎言！她一个电话打过去，哭嚎道：“周勇，你还是人吗？媛媛出生到现在你管过她没有？你怎么有脸拿他当你赚钱的工具？你个王八蛋，不得好死！”
周勇等她骂够了，骂累了，冷笑一声：“你别说我，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闺女都说了，你每天连跟她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周末就把她扔给俩老的。你妈没时间照顾她，她饿了，自己用微波炉热鸡蛋，结果微波炉都炸了，要不是闺女命大……”
吕娟哑然。
微波炉事件确实发生过，当时吕娟正在上班，接到母亲的电话吓得魂飞魄散。好在微波炉爆炸的时候女儿不在厨房，躲过了一劫。她被恐惧支配，把怨气一股脑儿撒在母亲头上，怪她没照看好媛媛。
母亲委屈得大哭，说她那会儿在给她爸换纸尿裤，哪里知道媛媛热鸡蛋去了啊！
“我这是提前教她赚钱，有错吗？跟她同龄的孩子，还有比她小的，都在拍！再说我又不是总让她拍广告，你问问她我有没有带她去游乐场，带她去看电影？女儿说她想吃必胜客，你带她去过一次没有？你还不是舍不得那俩钱？”周勇振振有词。
吕娟崩溃大哭。她确实答应过带媛媛去必胜客吃披萨，可去了以后，发现随随便便一个什么套餐都那么贵，她犹豫了。
她想攒钱买房子，想把那十来万的空缺赶紧凑齐，给她和媛媛一个稳定的住所，于是狠着心把媛媛带离了必胜客，去对面米线馆叫了碗十八块钱的米线，她自己吃的是从家里带的饼干。
“你也别哭了。”周勇闷声道，“闺女儿这活儿干得好，后面还能长期干。这不马上放暑假了吗，有的是时间。这样吧，闺女是咱俩的，她赚的钱我也不全占，我给你一点，你把卡号发来，我给你转三万块钱过去……”
“三……三万？”
在周勇说出“还能长期干”这几个字的时候，吕娟嘴里的那句国骂就要蹦出来了，结果愣是给这三万又憋了回去。
她着实吃惊了一把，媛媛这才拍了多久的广告，周勇能给她三万，他自己手里又有多少呢？她自己一个月拼死累活才挣多少？得多久才能攒到三万块啊？
“呵呵！”周勇笑道：“傻了吧？我告诉你，咱闺女这赚钱的本事可比咱俩强多了。这活儿也不是谁都能干的，盘靓条顺还不够，还得有门路，得有范儿！咱闺女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往镜头前那么一站，就是天生的模特啊！我要知道她有这本事，一早就把她领去摆pose了，要一直拍到现在，那得赚多少钱啊！你说咱俩当初为什么离婚，还不就是为了那点散碎银子跟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吗？”
见吕娟久不出声，周勇便知道她动心了：“你也别怕苦了孩子，拍拍照片能有多累？比她小的，一两岁大的，人爹妈不也让拍着吗？有的爹妈为了赚钱，书都不让孩子读了，一天一两百套地拍。她身体没毛病，就是热的，大不了下回我跟老板说说，不让她拍反季的了……”
4
看着已然到账的三万块，吕娟陷入了沉思。她想买的房子首付款差了十来万，只要有了这笔钱，她跟媛媛就能离开这破出租屋，搬进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可是这钱完全靠她自己，得攒到什么时候啊？现在房价涨得这么快，没准儿等她攒够了，房价又涨了。
吕娟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女儿醒来之前，她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给周勇打电话，问清了女儿拍广告的全部情况，提出她的条件——媛媛是她带大的，她不可能跟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爹平分女儿的广告收益。她要跟周勇三七分，周勇要是不干就拉倒，以后也别想见女儿了。女儿是她带大的，她的话女儿肯定听。
周勇气道：“你也太黑了，没我找来的门路，你能给咱闺女找来这好差事？三七开，你咋不说就给我一成？”
最后两个人讨价还价，定了四六开，周勇拿四，吕娟拿六。
媛媛没想到，妈妈知道真相后非但不怪她，还支持她去拍照。可此时的她，对这份工作早就厌烦了，她讨厌摄影棚，讨厌没完没了地换衣服，更讨厌不断地重复那些已经摆了千万次的姿势，她哭着问妈妈：“我不想当模特了，能不能不拍了？”
可此时的吕娟，已经被那实实在在的收益打动，她仿佛看见那梦寐以求的房子正在向她招手，狠着心道：“媛媛乖，不是妈妈想逼你，实在是光靠妈妈一个人的努力，太难了。你拍一天广告，挣得比妈妈半个月都多。等咱们挣够了一套房子的钱，妈妈就不让你拍了，好吗？”
媛媛非但没能摆脱这份工作，反而因为爸妈要分账，她必须要赚更多的钱才够他们分，要拍比以前更多的广告。
后期有了活儿，吕娟甚至会跟学校请假，让她去拍。
并且随着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吕娟的心思又发生了转变，她想干脆咬咬牙，让女儿再坚持坚持，一步到位买个学区房，这样以后上学的问题就解决了。
她拎着媛媛的衣服和水杯，在摄影棚陪女儿拍照，看着媛媛不停地换衣服，摆pose，在女儿心焦气燥发脾气时或安慰或怒斥，逼迫女儿将任务完成。
她心疼女儿的同时又恨着周勇，恨他无耻，竟要划走女儿四成的收益，他凭什么？
因为拍片严重占据了休息和学习时间，媛媛上课老犯困，成绩一落千丈。
班主任来电反应情况，吕娟心虚地敷衍，转头攥着女儿的小手，泪眼婆娑：“媛媛乖，怪妈妈没本事，要靠你赚钱买房子。这钱是你为自己赚的，妈妈不乱花你一分钱。等首付款攒够了，妈妈再也不让你受这个苦了。妈妈跟爸爸不一样……”
妈妈吃糠咽菜，一分钱分两半花，没拿你的钱买过一件衣服，换一口吃的。她以此自我安慰，将她和周勇那个王八蛋划分开，为她源源不断地榨取女儿开脱，给自己一个坐享其成的理由。
5
在离买下一套学区房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媛媛被确诊了抑郁症。她性情变得古怪，时而一言不发，时而大吼大叫，拍片不再配合，开始厌食。
吕娟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赶紧带女儿去了医院。
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吕娟怔住了，她问医生：“医生，这……是不是搞错了，我女儿才这么小？怎么会得抑郁症呢？”
医生没好气道：“生病还分年龄的？谁说孩子就不会得抑郁症？”
医生详细地跟吕娟阐述了关于儿童和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情况，让吕娟千万要引起重视，抑郁症不仅需要药物干预，做家长的更要做到长期对孩子进行心理疏导。
“抚育子女，不是说给她吃饱穿暖就够了的，还要给到足够的关爱，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千万别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给孩子太大压力。你知道现在青少年抑郁患者自杀率有多高吗？”更重的话医生没说出来，但吕娟从医生的眼中看到了强烈的不满。
拎着抗抑郁药物从门诊大楼走出来，一阵强烈的阳光刺痛了吕娟的眼睛。
女儿抬眸看了她一眼，疑惑道：“妈妈，你怎么哭了？我是不是得了绝症，要死了？”
“不！没有！别瞎说！”吕娟蹲下身，一把抱住了媛媛纤细弱小的身子，“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媛媛，以后咱们不拍了，再也不拍广告了。咱们不买房子了，那些钱留着给媛媛买学习用品，买新裙子，买头绳儿，好不好？妈妈得空就带你旅游，咱们去动物园，去迪士尼，我们媛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是，我不想买新裙子了，我讨厌新衣服！”媛媛恨恨道，猛然扯掉了新裙子上装饰的小花，扔在了地上。
吕娟的心猛然一颤，碎了个稀烂。
“好，好，不买新衣服，也不拍照了。妈妈再也不逼你了，只要我们媛媛开心起来，妈妈做什么都愿意。”吕娟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就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她跟周勇不一样。周勇把女儿当摇钱树，是为了坐享其成，吃喝玩乐，而她是为了女儿能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能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和头绳儿，能安心地坐在必胜客好好地吃一顿丰盛的套餐。
她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把自己的无耻和贪婪套上了无私的帽子，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新房子真的是女儿自己想要的吗？女儿真的愿意用拍片换来一块披萨吗？让女儿美美地吃上一顿必胜客真的是她能力以外的事吗？
不，她其实跟周勇一样无耻。周勇是直白大方地承认自己的贪婪，他本来就没有心。而她却要披着母爱的外衣来榨取女儿的价值，给自己安上不得已的理由。
说白了，是她惧怕长久的努力与付出，是她不愿意再磋磨时光，一点一点为女儿筑起温暖的小窝，是她在吃够了生活的苦之后渴望有个人来拉她一把。而当这个人是她幼弱无辜的女儿时，她亦毫不犹豫地紧紧拽住。她在女儿的身心健康和通往成功的捷径中，无耻地选择了后者，她才是那个罪无可赦的人。
吕娟捡起被女儿扔在地上的小花，那是一朵金色的向日葵。她这才想起，当初女儿送给她的贺卡封面上，似乎也画了这样一朵大大的向日葵。女儿说过她最爱的花就是向日葵，以后她画的所有的向日葵，都代表她。
吕娟泪如雨下，她的向日葵丢了，她的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