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宫女
01
入了夜,破旧的宫室更显得阴冷。
我蜷在墙角,用力裹紧身上绣纹繁复的朝服。
外面的蛮兵来回走动,呼喝的声音充斥在宫廷——在这往日最为庄严肃穆的内宫,在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内宫!
忽然外面静了下来,门被打开了。火把映照下,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身披甲胄,正低头看着我:“你是李朝的公主,李郁白?”
他会说中原官话?
我抬起苍白的脸,骄矜地挺直脊梁:“你是何人?”
“哼,”他轻笑一声,“亡国公主,真是有意思。”他蹲下凑近我的脸,骄傲玩笑的神色有一丝游移,嘟囔了一句蛮语,然后毫不怜惜地揪着衣领把我拎出了门。外头的兵士们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
我被整个人掼到他暂居房间的榻上,发髻散落衣衫凌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卸去一身披挂。我又急又怒,拔下头上金簪对着他,怒骂道:“贼子!”
他的动作一顿,我孤注一掷继续骂:“趁人之危的小人!寡廉鲜耻的竖子!杀父灭国之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我赌这个年轻骄傲的将领不是粗莽的一般兵士,那样周身的气派和威压,必然是在养尊处优中浸淫出来的——我对辨别这种贵族气质仍保有信心。
果然,他停下来坐到床上,伸手把我掳过来,握住我纤细白皙的后脖颈:“趁人之危?李郁白,你长于皇室,难道不懂什么叫做成王败寇吗?”他的目光炽热欲燃,这是个征服欲强烈的男人。我心一横,握紧手中金簪,一把刺向自己的喉管。
纵然他反应再快,我的脖子上还是出现了一道鲜红血痕。他啐骂了一句什么,夺去我的金簪欲走,又返回来,粗鲁地扯下我所有的金玉发饰。我只是俯下身子哀哀哭泣,柔顺的黑发盘委在床上。
他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李郁白,我告诉你,你父皇死于你们李朝的内廷叛乱,不是死于我们厉族人之手。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讲,我们是黄雀在后,你不必在我面前要死要活的。”我抬起一双盈盈泪眼看着他:“当真?”他俯下身子与我对视:“当真。记住,李郁白,我叫哥图。”
02
我猜的没错,哥图是厉王幼弟。宫破以来,我一直被哥图留在他房里——作为战利品。他倒没有把我怎样,只是像吩咐婢女一样吩咐我伺候他日常起居。
我起初自然是不肯的。
他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像狩猎时潜伏在草丛里的狼。我不应,他也不恼,只当没我这个人。然后在他闲下来时,一手反绞着我的两只胳膊不让我乱动,一手给我脖子上的伤痕敷药。餐食送来两份摆在那里,我坐下喝粥,他在案前推演沙图,头也不抬地喊我:“李郁白,拿酒来。”我犹豫片刻,还是把酒壶摆在他面前。他用指腹略一贴壶壁,推回我怀里:“温了再拿来。”
使唤一个亡国公主,似乎能极大地满足他的胜负欲。
我问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笑着反问:“为什么要杀你?”
他长着硬茧的手掌抚摸着我脖子上结痂的伤痕:“在我们草原上,父兄都认为战死的孤女应当由部族指定一个人来照料。”我抓住他的手腕:“可是我没有部族。哥图,我没有家,也没有国了。”他棕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暧昧的光:“那么,你为什么不以身殉国呢?公主?”
“我为什么不以身殉国呢?”我的手在他的手臂上一点点向下游走,一根根勾住他的手指,抬起脸望着他叹道:“哥图——”
来自北方草原的狼,再剽悍勇猛,也是要被融化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的。然而哥图仍然保持着一匹狼的机敏狡黠,他一面慢吞吞地用手指梳理着我的长发,一面笑着问我:“李郁白,你们李朝的女人,都这样长于兵法吗?”欲擒故纵,我只是把身子蜷进他怀里:“将军受用吗?”他哈哈大笑。
03
不久,哥图向厉王——现在应该称他为新皇——请旨,请求正式迎娶我。举朝哗然。一个亡国公主,一个战俘,一个女奴,哪里值得他这样?
哥图把允婚的圣旨扔到我怀里的时候,我正在绣一幅仕女望月图,站起身来向他行礼:“恭喜将军,断尾求生。”
我毫不怀疑哥图是爱我的,爱我的容貌,爱我的身体,像爱其他任何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样。
只是我还多了一个曾经骄矜的身份,一点求生立命的懂事和聪明,因此让他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微妙情愫来。只是他请旨赐婚,并不单单因为这一点情和爱。
他是当今皇帝幼弟,厉族老王最疼爱的小儿子,风华正茂战功赫赫,是新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臣道太盛,坤维不宁。
那日皇帝邀他进宫,说是请教汉人典故,第一个问的却是“烛影斧声”——弟篡兄位。他如今自请娶一个前朝公主为正妻,则后嗣皆有前朝血统,等于自降身份,绝了自己在皇位上的路,也安了当今皇帝的心。
他拿我做挡风墙,我拿他做攀藤树,彼此都心知肚明你情我愿。再加上一些闺阁情爱、夫妻恩义,足以我们平平顺顺地过下去这辈子了。
哥图神色中也显现出罕见的柔情和深思来,他唤我:“李郁白……”他很难得的笑起来不带戏谑和玩笑的神情,微微勾着唇,问我:“李郁白,我还没有问过你,你的闺阁小名是什么?”
闺阁小名么?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迟疑了一下答他:“明月奴,将军,你可以唤我,月奴。”
04
这声月奴又将我带回了过去。
哦,我原只是个奴婢。
叛兵破宫那一日,皇上遣散了身边所有的宫女太监,赐皇后白绫,贵妃毒酒,亲手持剑斩杀了年仅九岁的太子。他在勤政殿中,且饮且歌,且歌且泣,终于放声悲号。最受宠的嫡出大公主李郁白站在殿前看着她的父皇,身前是寂寂大殿,身后是杀声连天血光弥漫。
她就站在那里,脊背笔直,仪态衣裙一丝不乱,吩咐我:“月奴,再取酒来。”这种时候,我去哪里再取酒?然而我只是应了声“是”,悄然退了下去。
我端着从棠蕊宫的梨树下挖出来的一小坛梨花白回来的时候,勤政殿已经陷入一片烈烈火海中。富丽的廊柱还未被完全烧塌,我看到公主一身严妆丽服,站在皇上身前,站在火焰和浓烟中,对我缓缓地一摆手。
我跪在阶下,冲着皇上和公主,磕下三个头,然后把那坛梨花白,扔进了火海。
后宫的人,从上至下,或死或逃——逃?
这天下兵祸四起,我一介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我烧掉了所有的皇室谱牒、画像,回到公主寝殿,紧闭宫门。待到厉族人黄雀在后斩杀朝中叛臣,蛮兵们闯入棠梨宫的时候,我身着嫡公主朝服,端坐榻上,厉声呵斥道:“大胆!”
烟雨濛濛的江南水乡,偏偏养出李郁白这样天底下最骄烈的女子,我永远成为不了她——我也并不想成为她,苟全性命,才是我的本分。
时光荏苒,我只是在树下笑盈盈地转过身,折下一支紫蕊梨花,问哥图:“花好奴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