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一种陌生的生活

　　刚开始听到甘肃白银山地马拉松比赛中有21名选手遇难的消息时，觉得这件事情和自己的生活极为遥远。我不跑步，最近十年来跑步超过一公里还是为了赶飞机。对马拉松没兴趣，虽然我有朋友是马拉松爱好者，虽然全国各地都在举办马拉松比赛，马拉松也变成了一种新兴的城市人口生活方式。当然，更不会去了解超级马拉松，我把它归入极限运动，无论是参与的人还是赛事，和我生活的交集是零。

　　但是看完报道之后，我却有所触动。我第一次知道绵阳人黄关军的生平，了解到他为什么要跑步，于是可以尝试着去做一些理解。灾难发生之后，有网友说去参加比赛的人很多都是奔着奖金而去，因为只要完赛，拿到的完赛奖金比报名费高，算下来差额有600块。这个说法很快就遭到了许多愤怒的驳斥，因为600块钱的差额根本不足以支付去银川一趟的差旅费。这种驳斥下面有一句没有道出的潜台词：参加马拉松比赛怎么能是为了钱？

　　但黄关军是那种拿名次的马拉松选手，他参加比赛并非仅只是为了完赛，而是为了拿名次。拿到名次能获得一笔奖金，这笔奖金要比他每月2000多块的工资高，可以拿去以赛养练，支撑他的日常训练更久一点。在此之前，我还以为马拉松是一项专业赛事，专业选手都是专业人士，应该有完备的训练计划和膳食营养，所以默认这是一项极为烧钱的运动。没有想到，像黄关军这样的好手居然只有2000多块的月收入，还要支撑每天30公里的训练量。起码在他这里，马拉松不像是比赛，更像是一种苦行。因此，为了拿名次领奖金而跑，我不觉得是玷污了这项比赛，那就是一种现实选择。只有填饱肚子，才可能谈为了荣誉和体育精神而跑。

　　在了解到黄关军生平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参加马拉松原来也是一种社交行为。黄关军是一名聋哑人，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像是生活在一个寂静的透明水泡之中。马拉松让他找到了一群同好，马拉松让他们在工作之外找到共同话题，马拉松成绩让黄关军在这一群人中获得了肯定和尊敬，我想这一切可能都是他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的。跑步对于他而言，带来的并非只是驱除孤独而已，身处跑友之中，我想他还能因此感觉到充实和幸福。否则，他也不会在手机上写字，去教身边的跑友如何调整姿势，因为在跑步的时候，他处于群体之中，在自己人当中。

　　这种幸福感要远比体育精神复杂，体育精神并不解决一个人的精神归属问题，体育精神也不解决一个人的社会身份问题，体育精神带来某种庄严的、光荣的情感，但这都无法替代身处同类之中，彼此需要所带来的幸福感。的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黄关军为了奖金而参加马拉松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陈述，他是为了能继续待在这个圈子，继续获得认可和尊重，继续获得理解和沟通，才要去拿名词拿奖金。参加马拉松比赛，保持马拉松好手的身份，是他存在的意义。作为一名聋哑人，在马拉松群体里他才有自己的声音。

　　所以看到他在白银山地马拉松比赛中遇难的结果，这就让我感到分外遗憾。他非常努力地找寻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找寻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但是一切却戛然而止。21人遇难，即便是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所有登山山难中，也可以排入最惨烈的前五，但那是攀登雪峰，而他们仅仅是参加一次山地马拉松。以前我不大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去跑马拉松，也无法想象每天进行训练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最主要的是，我想不明白这一切有什么意义。这种生活被我很安全地放在别处，贴上“陌生”两个字的标签，就可以不用把目光转过去，因为在我心底又隐隐地怀疑，他们如此坚持也许有些我不知道的原因，那些原因可以让生命变得更为充盈，但马拉松又是我的确做不到的事情。

　　现在通过黄关军的生平，我开始对马拉松有了一点理解。人总是要成为自己，而人也总要身处人群之中。为了做到这一点，人可以付出极大的努力，承担极大的风险，只是为了感受生命的重量。马拉松和别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从一个人活在透明的水泡里，变成一群活在透明的水泡里。黄关军的离世，让我听到了那个水泡里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我才意识到，所有的透明水泡里都有这样的呐喊，只是我们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