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代人情结

　　很久没有回老家了，想起农村年迈的奶奶，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总感觉欠她太多太多。

　　奶奶今年80岁，身板还算硬朗，脑子思路依然清晰，讲起过去的闲杂趣事依旧谈笑有佳。她不愿给儿孙添麻烦，至今仍然坚持自己做饭、洗衣，自己照顾自己，让儿孙辈很是省心。好强的性格锤炼了她不愿求人的品德，一辈子如此。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不愿为党找累。

　　从记事起，奶奶就照顾我，整天抱着我、背着我，几乎不让我下地跑，或许是因为我调皮乱跑，奶奶小脚追不上；更主要的是奶奶对我的宠吧。

　　俗语道：“老大疼，老小娇，千万别生半中腰”。我父亲兄弟四人，我们这一代兄妹十人，兄弟六个，姐妹四个。作为老末的妹妹都没有机会享受到我的待遇。爷爷过世早，奶奶自然成了家里的慈禧太后，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爸爸当时远在二百里外的枣庄上班，每月回家一次，妈妈没有工作在家种地，整天忙得吃不上热饭。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从没看过女孩。为此，她还和伯母吵过几次架。

　　奶奶没有知识，和普通的农家妇女一样，有时甚至很迷信，逢年过节更是如此，每次都烧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爷多照顾，保佑孩子健健康康，来年多送骑马射箭的，少给穿针引线的”。骑马射箭的就是男孩，穿针引线的就是女孩。在她的潜意识里，男孩在多也不多，女孩一个就不少。男孩结婚生子属添人增香火，女人出嫁则成了别人家的丁户。

　　小时候，奶奶总喜欢有事没事的剥花生给我吃，后来干脆嚼碎了抹在我嘴里。由于成年吃花生，现在见了红皮花生我就打怵，不愿吃也不敢想。同龄的妹妹见到奶奶用花生米喂我，馋得嗷嗷的哭，奶奶则置之不理，长我一岁的姐姐后来还告了状。

　　我在家里是老小，从小娇生惯养，每次吃饭弄得满身都是菜汁，更有意思的是直接下手抓菜吃。父亲见状抓住我的胳膊要打我屁股，都被奶奶挡了回去，每次都会化险为夷。奶奶总是不认理，且理由充分的批评父亲：“饭前不许说，否则伤孩子的胃；饭中不许说，否则伤孩子的胃口；饭后不许说，否则影响孩子的睡眠。”父亲只好低头叹息。对女孩子则完全不同了，她则会忘记场合，加以训斥教育。这一点，父母都不赞同奶奶的做法。

　　八十年代，农村生活困难，偶尔吃顿面条、吃个油炸饼则属于过年了，每次我都会兴奋好几天。小时候，我是奶奶乃至整个大家庭的宝，哥哥在外读中学，唯有我有口福，闻见香味一溜烟的跑进奶奶的厨房里。看到奶奶熟练的技巧，麻利的将饼子闷在油锅里，只听嗤嗤作响，一股股浓香从锅底涌出，随后香气沁满整个不大的小屋。那时刻，幼稚的我曾经给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名出色的厨师。

　　“慢点吃，别烫着，锅里还有呢”。奶奶焦急地说。奶奶最爱看我吃饭时的样子，胖嘟嘟的小手和挤眉弄眼的形态。你将来要好好学习，不要像奶奶一样成个睁眼瞎。考上大学，奶奶有机会天天给你做油炸葱花饼吃。讲到这，奶奶笑了，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慢慢的我长大了，读了中学，每周回家一趟。和奶奶单独相处的日子少了。能帮奶奶做的只有提提水，打扫庭院。渐渐的我发现了奶奶的变化，她的性情比以前改变了许多。原来性格开朗的她变得不再夸夸而谈。只有我去她那儿，她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其他时间，她基本不再串门聊天，也不允许其他的街坊邻居在她那儿长座，说不上冷漠，但也绝对称不上热情。客人们看到奶奶抑郁的表情讪讪的走了。奶奶则会眉头紧蹙，呆呆的向着我学校的方向凝思。盼着周末快点到来，祖孙相见。奶奶后来告诉我，说我长得像逝去的爷爷，对我有种特殊的感情。

　　毕业后我分配到了煤矿工作，干过掘进工、机电修工、文字秘书、宣传干事，每一段落的进步都与奶奶的支持鼓励分不开。第一个月工资领了600元，我给奶奶买了茶叶，给父母买了衣服，最幸福的是自己大吃了一顿。爸妈没说啥，只是劝慰我下不为例，让我节俭些。奶奶则发怒了。

　　“败家子，我不喝这样好的茶叶。喝了能成神仙不成？不知道会过吗？…硬是让我把茶叶退回去。后经爸妈的劝解，才勉强留下。但她不到特殊日子不舍得喝。

　　见习期每月六百元的工资让乡人羡慕不已，每月还有八个休班，但我很快的没有了新鲜感。井下潮湿单调乏味的工作让我头疼，机械的劳作让我麻木。那段时间，我厌倦了下井。偶然的一个机会，上井后头受伤了，眉头上起了个鸡蛋般大小的包，借此机会我逃离矿井回家养伤。

　　奶奶经历坎坷，从与我谈话中读懂了我不愿下井的原因。她耐心的开导我，旁敲侧击的给我施加压力。“你爷爷下了一辈子井，直到退休没受过一丁点伤”、“你三叔下了十多年井，也没出现破皮伤”，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井下环境安全了，你到学会挑肥拣瘦了？养好伤去上班，你在家奶奶不待见。她倔强的性格报漏了出来。伤好后第二天，我便被奶奶送到了四里外的104国道上等车回矿。车子缓缓行驶，看到奶奶蹒跚的背影，我眼睛湿润了。

　　几年的世事磨练让我学会了察言观色，看菜下锅，学会了在第一时间内读懂那些不喜欢我的人的气息，然后远离她们。上井后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蹲在宿舍里看书，会自然不自然的想起奶奶。有时会埋怨奶奶的封建、自私和狭隘，甚至会埋怨奶奶的喋喋不休。细细想来，亲人总归是亲人，是任何其他人都替代不了的。奶奶守寡20多年，辛辛苦苦的主持着我们这个30多口人的大家庭很不容易，才使得我们一大家人团结和睦。

　　随着井下劳动强度的加大，下班后的我没有多余的时间上街闲逛，每天几乎形成了一个闭式循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回家的次数自然减少了，打电话报平安的频率多了起来。电话的另端传来了奶奶沙哑的声音：“实在忙就别回家了，好好休息是主要的，别亏待自己，家人都挺好的，别牵挂。”说完随即挂断了电话。我知道奶奶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也一定是想我了，希望我有空回家看看。但她更舍不得长途电话费，每次奶奶都是这样。

　　“奶奶，奶奶，庆想你了。没人的时候，我会在宿舍里流泪，想家里人，更主要的是想年迈的奶奶”。想到此，心总会很痛。

　　由奶奶这面镜子照摄着，由奶奶这个鞭子时常抽打着，由奶奶这个警钟偶尔敲打着，由奶奶训人的话语激励着，整日昏昏欲睡的我变得机灵了起来。这也许就是奶奶给我的最好的精神礼物。

　　我从来不会自大、自负、自傲，也没有资本炫耀自己，只好怀着隐忍孤独无法言语的心情快快长大，在父母的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奶奶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年幼令人担心的调皮鬼，可在我自己的眼里，我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笨小孩了。

　　以前每到节假日或者是周末，我们都会加班搞生产。新分的大学生则成了生产中的骨干，没有人愿意出力不挣钱，比安全、比生产、比奉献的氛围日益浓厚，效益节节攀升。奶奶没有埋怨我的长期不回家，没有指责我的沉默寡言，更多的是关心安慰和鼓励。最重要的是关心我的个人婚姻问题。我给奶奶许诺，一年后结婚，奶奶这才打住不再逼问。

　　一年后我结婚了，并有了儿子，奶奶乐得合不拢嘴。世事都在随着时间的推进而变化，农村也是如此。奶奶住进了城里的老年公寓，吃住都在那个偌大封闭的院子里。

　　我回家探望奶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奶奶也并未因此批评过我啥。只是说小妮子（两个妹妹）每周都去看她。感觉的到，奶奶正在为她曾经的重男轻女而后悔自责。每次去，她都会提起她们…

　　在老年公寓陪奶奶散步聊天，看得出来奶奶心情很好。每次听到别人说什麽夕阳红、老年大学等，奶奶的脸都会阴沉，一声不吭的低头走路。所幸，我会专门捡些奶奶爱听的话题说起，多和她谈谈老家儿媳妇如何如何孝顺的事情，逗她乐。听同屋的老奶奶说：“她经常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孩子们，每次都会乐很长一阵子”。

　　习惯了农村的乡土气息，奶奶住不惯城里的高楼大厦，很快又回到了阔别不久的老家。回家的感觉真好，还是自己人说话烫贴真切。奶奶慢慢如斯的说。

　　儿子的调皮是出了名的。全家没有一个人能管的住他。刚两岁爬上爬下，大人见了都头痛。奶奶对他的喜爱胜过了我。每次回家，她都会抱起小重孙子去串门，然后给他讲故事，嘴里还念念有词，说小家伙是她多年烧香求来得。抱累了才恋恋不舍的交给我们。这次回家，我发现奶奶的背又驮了很多，耳朵也聋了，可她的神志却很清晰。我真的很有口福，再次吃到了奶奶亲手做的油炸锅饼，口味一点都没变和二十年前的一样，还是那样香那样好吃。

　　“奶奶，我想天天吃你做的油炸锅饼”。

　　“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呢？”听得出来，奶奶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

　　“你会长命百岁的”。我儿子不知怎得突然冒出一句话。

　　奶奶听到重孙子的话笑了。小孩子话真，你一定会的，我附和道。

　　出了秀丽的村庄，视线豁然开朗起来。玉米穗随风摆，犹如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在起舞。少女她们是温柔的、体贴的。土地则是通过她们洁净，顺畅呼吸。国道两边的树亭亭玉立，车里的我们似乎在它们赛跑，一路前行，笔直的延伸。

　　两个小时后，我回到了新村自己的家。可心情仍然难以平静，奶奶住着拐杖送我的情景历历在目，她裹敷的小脚碘碘前行，斜大巾的后背上沁出了汗水…

　　活着是件幸福的事。生活因活着而精彩、富足。

　　祝福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