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治巷之小鬼打架。

　　1，

　　养鬼胎的瘪嘴太婆这里来了一个人。

　　一个神色恹恹的女人。

　　她说半年前在这里买过一个鬼胎，精心伺养，倒也听话。当时她的愿望是老公爱上自己。不料达成所愿，却又觉得老公黏人得她有点烦。她说她对鬼胎施的第二个愿是发财，怎么就不灵了呢。

　　瘪嘴太婆浑身市井，一门心思赚钱，常是笑脸迎客。

　　她略微奉承地跟女人说：“一个鬼胎完成一个愿望，就很了不起了。”

　　女人不满，她还要赚钱，赚很多钱。

　　瘪嘴太婆巴不得她破费更多：“要不你再养一个婴胎，专作招财童子？”

　　女客答应了。

　　2，

　　女人叫张黎，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就像世界上的你我他，希望家和万事兴，钱财满满。到底多少是个满，其实她心里也没数，源源不断、越走越旺就行。

　　张黎又随瘪嘴太婆去挑鬼胎。

　　瘪嘴太婆背诵课文一样讲：“鬼胎也有脾气有性格，人与鬼胎要心意相通，它才会帮你办事。养得好，财源滚滚，官运亨通，养得不好，自己的命搭进去，愿赌服输。”

　　张黎尝过甜头，说：“我知道。”

　　两人地窖。一排排的婴胎比以前更瘆人。太婆说：“第一眼看中的就拿走。”

　　张黎看中了个胖的，小男胎，已经生出生殖器，她觉得这男胎茁壮，气力应该也足。

　　于是花了几万块钱，让太婆给配了个龛，拿回去养了。

　　这相当于张黎的“二胎”，对她来说有过经验，所以养起来也就那么回事，给新鲜羊奶喝，给零食吃，心里虔诚，对鬼胎诉求，剩下的就是等着。

　　不料一日做梦，前面那个鬼胎跟才拿回来的鬼胎打架。俩小孩，一个说：“妈妈最爱我。”另一个说：“最爱你就不会有我。”

　　张黎的魂魄在梦里去解围：“各司其职嘛，吵什么吵。”

　　前面那个鬼胎说：“妈妈你不爱我了。”

　　张黎说：“我都爱。功名利禄，你能说哪个我不爱呢。”

　　3，

　　两个鬼胎开始天天打架，争宠，告状。哪个把哪个的羊奶喝了，哪个放得靠里哪个靠外，都要争一争。这种时候张黎总是似梦似醒，她得从中劝和：“光有一个愿望是不够的，我还有其它的愿望，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得一样爱，啊？”

　　男胎为争宠，很是卖力。张黎开连锁服装店，步行街那一家连连亏损，男胎来了之后，有扭转之势。

　　感受甚妙。

　　她想，女人嘛不都这样，不光要有爱，还得有钱，再然后，还得一直漂亮、不老。

　　于是又去找瘪嘴太婆。

　　瘪嘴太婆说：“那你再买一个？”

　　张黎就又买了一个，是个女胎，十分漂亮。

　　家里一下子养了仨鬼胎，有点应接不暇。男鬼胎的气场最大，欺负“姐妹”，经常三更半夜在家里弄出响声，抢夺她们的食物不说，还不允许它们到阳台上看景儿。

　　张黎天天做梦都是三个孩子在打架。

　　她白天过得顺水顺风，一到夜里就脑壳痛。还好只是做梦，醒来就好。

　　但是三个月后，她脑壳痛成了习惯，醒来也痛，跳着痛。

　　去医院检查不出所以然来。

　　张黎只得又去向瘪嘴太婆求救。

　　太婆说：“亲生小孩之间还会争宠呢，别说孕育这么久的鬼胎了。”

　　张黎只好受着。

　　4，

　　一天张黎去收账，脑子痛得炸裂一般。她实在受不住，感觉是鬼胎反噬。那能怎么办？难道丢掉两个？她不能。首先她不知道应该丢谁，再次她怕扔了鬼胎反噬更猛，因为那就彻底地证明她对它们没有爱，只有利用。

　　这天张黎头痛得动弹不得，只能再去找瘪嘴太婆。

　　太婆叫她再买。

　　张黎生气地问：“开幼儿园啊？！这三个我都已经受不了了！”

　　太婆不紧不慢地说：“逆天改命嘛，都是这样，念力会传到改命的人身上，打破了因果，多少要承担点孽力。”

　　“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过，赔了命都有可能，只是你当时没有恐惧，把我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那我现在怎么办？”

　　“要不你再买一个能助你健康长寿的鬼胎？”

　　“你做生意应该年头不短了吧，有没有见过谁家养4个鬼胎的？”

　　“没有。”

　　张黎犹豫，买还是不买？

　　只怕到时候自己落得非死即疯。

　　张黎说：“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太婆说：“……尽量平衡它们的关系。”

　　怎么平衡，实在是难题。张黎对这三个鬼胎，有害怕、有感激，就是没有爱。她爱不起来它们，毕竟是鬼。只要是鬼，就有可怕的地方。

　　她暂时不敢再买，想着回家再慢慢想解决办法。

　　5，

　　第二天夜里做梦，三个鬼胎打架，她拉都拉不住。特别是那个男胎，力气十足。张黎在梦中挨了它们的拳脚，痛醒了。

　　醒后不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也更疼。以前头疼是点疼，现在是片疼。不得以，她只好叫老公把她送去医院检查。

　　做了个CT，医生说，有胶质瘤，得住院。

　　胶质瘤多半为恶性。

　　张黎如遭雷击。

　　她哭着向老公坦诚：你知道吗，我请回来的那几个“东西”，是鬼……本来我是为了求爱求禄，最初没求健康，又没平衡好鬼胎的关系，现在，这可能是报应……

　　老公瞠目结舌。

　　张黎痛得气息奄奄：“你到布治巷，找找她，看能不能解，无论多少钱咱都花……”

　　6，

　　男人去找瘪嘴太婆，太婆说解不了。

　　男人顺着打听，打听到老牛这儿，把前因后果都说了，求老牛救他老婆一命。

　　老牛叹了一声：“又是以贪养贪。”

　　男人不解，老牛说，人受七苦，逃不脱，有些人想避开这个些东西，就向外求，想通过外力来改变，改变之后，妄念又加一成，其实永远是不满的，就永远是“苦”的。

　　男人还是不解。

　　老牛叫他超度婴灵，男人问：“超度了她是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落得绝症？”

　　老牛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超度这一法。

　　——逆天改命，念力会传到改命的人身上，谁打破了因果，就可能承担孽力。改命的正确方式，是正施善念。

　　——张黎为什么觉得有钱才幸福、被爱才幸福、漂亮才幸福？她被困在所知障里。

　　老牛随男人回去，替他超度婴灵。路上看到一个人只有一条腿，却跟别人有说有笑。男人唏嘘了一声，那声唏嘘里有类似对“坚强”的崇拜。老牛借此劝说他：“世间多少人困在所知障里却不自知。就像有些人可能看到这个残疾人，第一个念头是残疾人怎么会幸福？还有——某某那么穷怎么会幸福？某某离婚了怎么会幸福？人困在自己的定义里，就会受痛于定义。打破这些定义的障碍，向内求才能求得圆融。这不是不得己，这是有能力选择另一种活法。”

　　7，

　　男人略有所悟。

　　老牛超度了三个婴灵后便走了。

　　婴灵离开鬼龛，第一个收回了“被爱”的法力，男人忽然之间对张黎生不出什么焦灼感，对医院有点排斥；第二个鬼胎收回了“财力”，张黎的店子门可罗雀，一整天的营收只勉强够支出；第三个收回“美貌”，住院的张黎感觉脸上的皮肤像稀泥一样往下淌，她去卫生间照了一下镜子，自己到底敌不过时光，这一生病，立刻皮肉垮塌，丑态毕现。

　　第二天男人到医院来，把事情一汇报，然后坐在病房里玩手机。

　　张黎听到他嘀咕抱怨：“我说我前段时间怎么跟中了邪一样……原来是你搞的鬼打墙……”

　　张黎生气，正要反驳，医生拿了单子进来，说：“结果出来了啊，是良性的，不过还是得做手术，割了就行。”

　　张黎几乎喜极而泣。

　　手术定在三天后，十分顺利。对张黎来说，只是少了半脑袋头发。头发剃了还能再长，命丢了可就没了。张黎在心里叩谢天恩，想想老公传达回来那些话，确实是瘪嘴老太用贪养贪，养得她以为哪儿哪儿都有捷径。

　　出院后张黎想和老公好好谈谈，是和是离讲清楚。老公觉得还没到要离婚那份儿上，张黎觉得也是，这婚姻里自己也做得不怎么样，有很多毛病得改。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一趟西藏，他们旅游时相识的地方。

　　一路上张黎积极主动温柔体贴，两人找回了点旧感觉。一天团里一个年轻人给藏羚羊喂水喝，被当地警察一把将水打翻。警察不让游客喂东西给野生动物，说这样是在害它们，会让它误以为人类是可亲的，容易被别人打死。导游赶紧拿着麦喊：“警察说的都注意听啊，大家要记住啊，善良不是它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而是让它们要什么就自己创造、自己寻找啊。”

　　张黎与老公对视一眼，默默觉得红尘之中哪儿都是大道至简。

　　张黎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挣钱太难、爱有懈怠、容颜衰老。但又不复从前，她愿意创造、愿意寻找，愿意向内纠因。一颗心变得单纯起来，因为明白了不管何种境遇，不贪即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