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与制度的思考
前段时间，在阅读著名传记文学家朱东润老先生的大作《张居正大传》时，想起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的史评著作《万历十五年》。想起了它们之间的关联。于是从书柜中将其翻出来，重新再读了一遍。
重读的结果，是加深了对明朝历史的一些印象，是在思想意识里增添了一些新的感悟。在几年前初读《万历十五年》时，由于读得粗糙，依稀进入头脑中的只是明代社会落后的农业经济、不愿发展的商业和金融、低能的政府、以道德代替法律等方面的些许模糊的概念和意识，只是粗略地见识了与以往有关明朝时期资本主义萌芽的认识不同的一些新观点。而这次与《张居正大传》一起再重读它，除了对上述方面有了稍微深入些的领悟和了解之外，一个新的认知也油然而生，那就是：皇权并不万能，皇帝也很无奈。
万历皇帝朱翊钧1572年登基，年仅十岁。在老师张居正的教导下，可谓是品学兼优，聪明能干，本是一棵帝王的好苗子。万历一朝，历时四十八载，万历帝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皇帝。万历朝的前期，在首辅张居正的辅佐下，皇帝纳贤用能、励精图治，开创了明朝后期一段社会改革与经济发展的较好局面。然而，由于张居正的被参下台和逝世，更由于在许多问题上以道德和制度的名义，整个文官集团给皇帝的掣肘，弄得皇帝向臣僚作长期的消极怠工，罢朝近三十年，进而使明王朝一步步走向衰落。
万历皇帝的怨气和无奈有几个方面的典型例子。
一是情感的打击。在万历的九嫔之中，有一位后来被封为皇贵妃，当初称为淑嫔的郑氏。郑氏聪明机智，意志坚决，善解人意，且和万历有着同样的读书兴趣。别的妃嫔表面上对皇帝百依百顺，但内心深处却保持着距离和警惕，惟独她毫无顾忌，能用心地给万历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还敢于挑逗和嘲笑皇帝，同时又能倾听皇帝的诉苦，鼓励皇帝的信心，让万历帝在深宫中得一知己，更让万历帝真正感受到了精神交流的力量和温暖。十八岁的万历和十四岁的郑氏，从相遇时起就一往情深，他们的热恋不同寻常，竟终生不渝。然而，万历穷尽千方百计，想立他和郑氏所生的三皇子为太子，终因文官们不许他废长立幼而不得成。他想在为自己修筑的定陵中，在那个石床上为一生形影不离的心爱女人留下一个位置，想个生死同心、生死相伴，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同不爱的皇后和生母共葬一室。他视察还在修建中的陵寝时，目睹之余，想着提前为自己修陵的初衷和小算盘，想着宿愿的不能实现，想着唯一把他当成一个"人"的女人，百年之后并不能长眠在他的身旁，不禁万分感慨而心灰意冷。
二是立储的无奈。前面已有所提及，万历皇帝对立储一事抱有对郑氏情感的私心。立储的过程可能是万历皇帝一生所感到的最无奈的事情，用现代汉语来讲，他心中肯定有被"强奸"的屈辱。由于万历一生钟爱郑氏，爱屋及乌，也就非常喜欢他和郑氏所生的三皇子常洵，私心里就特别地想立常洵为太子，也好让郑氏母以子贵。因为皇后无子，他想，只要他努力坚持就会有结果。大臣们也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也向有些大臣暗示过自己的这个心迹，但臣僚们总以长幼有序的这种成宪、这种制度性的框框反对他，坚持劝说皇帝立皇长子为储君。万历坚持着，你们不许立三皇子，我也不立皇长子。皇帝决心以顽强的意志和文官们作持久的抗争，这样双方的坚持长达十年之久。最后，迫于强大的舆论和制度压力，万历不得不屈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打算，皇长子常洛被立为太子，皇三子被封为福王离京去河南。
三是行动的限制。自1585年以后，青年的万历帝除了仅仅于1588年对为自己预筑的陵墓再度视察过一次以外，三十多年中，他没有走出过紫禁城一步。其实，在1589年，万历曾表示还想出巡一次，监察官听到后立刻上书诤谏，他们说，皇上已经感到自己火气过旺，必须放弃早朝以事休养，那就更不能出城游玩而使火气增加。皇帝读罢这些奏章，从此就没有再提出巡一事了。多么荒谬的理由，但它就是能让二十多岁的青年皇帝禁足宫中。皇帝大好的江山，他自己是不敢奢望欣赏和游览的了。
皇帝憋屈不？像万历这样做皇帝还真是憋屈。万历或许在帝王中有些特别，但历史告诉我们，历朝历代像秦始皇和明正德帝那样无所顾忌的帝王还真不多。正如上世纪三四年代明史学家中的翘楚吴晗先生在《历史上的君权限制》中就曾指出的：就政体来说，除开少数非常态的君主个人行为，大体上说，一千四百年的君主政体，君权是有限制的。吴晗先生还在该文中陈述了君权在制度上的五点限制，即议的制度、封驳制度、守法的传统、台谏制度、敬天法祖的信仰。我常想，现今社会中，依然有那么一些作威作福的，又哪里有这些羁绊能让他难受和无奈。制度他不怕，制度于他就是摆设，只是他制约别人的工具；法律他不怕，在他眼中，法没有他的权和钱大；道德他不怕，在他心里，道德就是在嘴里说说、不是拿来当真的东西。这样的状况会是常态吗？我想是不会的。许多时候连皇帝都无可奈何的制度与道德，终究不只是个软弱的存在，当它真正加在谁身上时，谁就该知道它的力量了。我再想，另一种状况，是芸芸众生的一些人，当理想不能实现、梦想不能成真时，总会把自己弄得很苦闷、很苦恼、很苦痛。于是，呈现给世界的是一副怨天尤人的嘴脸和一股消沉的堕落之气象，这既苦了自己，也影响了家人，还有损整个社会的和谐。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情，对于道德、制度和法律的限制，对于受客观条件的约束不能实现的人生愿景，任何的自怨和怨他都于事无补。其实，道理谁都懂，但可悲就可悲在：在明白的道理面前我们常常依然不能说服自己。皇帝都有许多的无奈，更何况我们这些普通的人。放下了该放下的,释然了不该纠结的，正视并遵重道德与制度的规范，就是文明和进步，幸福和快乐也就会如影随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