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街
旧街
九七年的十一月，下雪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一五年的十一月，家乡的雪还下着，我在南方看雨。
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我想和自己待一会儿。
我到楼下的咖啡店点了一份松饼和一杯热可可，来回翻动着书页，每一个字都认识，都泛着困意。从窗户缝隙窜进来的冷风时不时地蹭一蹭我的鼻尖，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其实，那天的风有点甜，卷裹着泥土的香。我的鼻子也好像不顾寒意了，深深地吸着呼着。
“同学，可不可以把窗子关紧？”耳朵里的音乐太大声，我读懂了她的唇语。
关上了。想起来小时候一下雨，妈妈就不让我出门了，我就这样盯着窗外的雨，只能听着雨声闷在鼓里，只能听着妈妈的话。玻璃外的天空是紫黑色的，今天是农历十四，密云紧裹着应比昨夜还圆的月亮。
盘光杯空。
我还是走到旧街了。这条街原本就很少人走，今天还下雨了，空空的街道就这样任雨淋着，任故障的灯光收回又铺展。两旁都是老房子，居住的大多是租客，也有房东。大家在破屋烂瓦里，倒数着租期，等望着雨停。招租的牌子在雨的浇淋下显得落寞而执着。
雨越下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我越走越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止步。我的眼前是空荡荡的，时不时也有车灯的强光飞进我身后的黑暗里，陨落般消失在尽头。我的身后依然是空荡荡的。夜雨，无人的街或许是危险的，但是我不想让自己害怕，因为害怕就走不下去了。
一路走，一路旧。路灯的盲区，学校的老校部，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被老旧在那里。白天，常有白纱和西服背靠老楼，站在铺满枯枝落叶的石阶上，为爱情点缀几分沧桑和古意。然而这喜气大多与老楼没什么情分。夜晚，这两座老楼挺阴森的。
老楼虽然阴森，但是从不寂寞。如果单单是一座漆黑无人的建筑，是不足以感受到阴森的，顶多是冷清。它们可是有着人气儿的建筑，故人的情感寄留在这里，自然是有灵魂的。入眠的时候是需要关灯的，不便人惊扰的，老楼也是如此。老楼正和多少人共享着同一个梦呢？正如和那些人共享的青春吧。青春是不朽的，梦是自由的。恰如老楼守候他们的青春时光一样，今日又有多少他们的梦魂依偎在这里。一代一代的青春过往，多少梦魂迢迢而来，多少年的旧事醉倒寂寞。只是有时深情的魂梦流连忘返，偶被行人觉察，以为诡异难测，便不敢多加逗留。这也正是老楼的可爱之处。我仔细巴望，也仿佛看见了一只愉快的魂儿正在向我点头。
一路都是老建筑。破瓦片在矮墙上一个叠一个的趴着，乖乖的泛着油光。雨水也是顺着前辈的路径滑过青苔坠下房檐的。门前大木盆老老实实的接着屋顶的流水，几竖的水帘一滴也不落到外面。热热的油烟穿过雨线弥散出来，原来是火锅店的地方，现在住着一家人。一家人坐得挤挤的，聊着闲话，话语断断续续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仿佛这话马上就聊完，也永远聊不完。我这样一个人微笑的在雨里呆望着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奇怪，便转身继续走我的路。
夜雨下遍所有角落，想把整个城市都淋个透。光亮被雨水裹挟着冲进嘈杂的地下水道，杂乱的霓虹泼洒在泥色的大天上，匆匆的形影被支离又重组，整个城市这样模糊混沌，让人怀疑是否是双眼被泪水噙满。
雨滴沾到了我干干的嘴唇上，我下意识的抿了抿。小时候，我对偶然飘落在我唇边的雪片总是来者不拒。我盯着路灯呆住了，故意把雨线错觉成雪片。顺势忍住不看黑色地面，想让幻想把它纠正成白色。我当然失败了，谁能骗的过出生在大雪里的孩子？雪会飘散，把光也切割成花碎，总是骑着风而来，软软的跳到我的面颊便即刻不见了，留下我一脸通红。这时候我看见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挣脱大人的手臂，冲到雪地里，在白雪世界里心跳……
管它是雨是雪。伞合了，我站在前后空荡荡的大街上，任由雨点打在我的肩膀上，我的额头上，我的睫毛上。我想转圈，我转了一圈，发现后面有一把伞在偷看我，虽一时害羞，却闭上眼睛又转了一圈。我认为那是一种勇敢。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雨里，竟也和自己玩儿得笑出声来！我的影子检阅着一杆杆路灯，我和她就这样大步走在雨夜里，就像这个雨夜里没有我们一样。我转身看见那个水洼里游动着的闪亮轮廓，觉得她很漂亮。(人生哲理 www.wenzhangba.com)
雨越下越小，我踮着湿了鞋的脚原路回程。慢慢的，雨停了，云薄了。今夜的月亮很白，白得像雪一样。天桥上，雨衣们和雨伞们和刚刚走过的那一批没什么两样。被雨淋过了，高楼撑起的天空轮廓仍然坚硬如同钢笔的杰作。这个城市秩序井然，这个城市的人善于度过每一场夜雨。这个城市什么都可以控制，却对下雨无可奈何。“城市是被刻意修饰的荒野。”于是人也忘记了淋雨的快乐，自觉地举起伞拒绝着雨，甚至痛恨着雨。人们以为躲避风雨才是自在的。我深吸一口气，感觉热可可的黏腻充斥着喉咙，无法让我感受空气的清凉。我想无奈的笑笑，嘴角也被热可可的甜蜜拔干而扯动艰难。这个城市制造着麻烦，也用麻烦的方式教人享受。也许，咖啡馆和伞一样都是多余的，只要一场雨就足够。
一路向老建筑道别。又经过学校的老楼，才发现阴森的楼前还歪歪扭扭的立着一块牌子“危楼危险，请勿靠近”，突然感到不安，难道老楼和所有的危楼一样的命运吗？风起了，老楼身边的几棵高大的树，在楼顶上用枝与叶拥抱着，推抚着彼此。
老建筑注定是要被拆除的，就像伴随自己的旧物一样。然而，任何旧物丢得了却是永远忘不了的。从小到大，从未把一件东西喜欢到底，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悄么声儿地在你的身边陪着你。它不是你看上的最好的一件，也许只是在仅有的一堆货品里还算的上是看的过去的一件，也许只是你着急需要便随意揽在手里的一件。总之，你拥有它，却没想过你能拥有它如此久，且越久越离不开它。旧物总是有着它难以取代的魅力的。它或许从不华丽，或许只是廉价而常见的俗物，但是时间久了，它会变得越来越美丽，就像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的就染上了成熟的气息，旧物拥有的不只是它原有的形貌，还有你的温度，和你的依赖。它是你独一无二的东西，你是它无可复制的主人。我虽不是旧街的主人，却也为主人们悲伤。但是，如果老建筑们注定是要被拆除，难道就永远消失了吗？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吗？我们像恨风恨雨一样痛恨着时间，可是风雨有什么错，时间何罪之有？青春，旧物，老房子终将成为过去，然而如今自己的一切都是过去给予的。我们对过去的怀想，其实不过是对自己的怀念。这些老旧的事物就像是生命的烙印，烙印在自己的记忆里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对它们的爱超越欣赏本身。只懂得颠覆而不懂得珍惜的人是疯狂而无耻的。当一个人极力的想把自己从过去抽离，以为蜕变重生，却发现丢下的废物其实就是自己。无论再如何努力，我们永远也逃不开原来的自己。未来的时光并没有将过去吞噬，而是将过去变成了我们自己。当我们反首过去，其实也是在拷问自己。老楼不会消失，旧街也不会失踪，至少我们还活着。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告别，那么情怀也不会死去。阴云还未全部消散，月亮远处，只有一颗星星躲在老楼的房顶一边，浅浅的闪亮着。
十四的月亮望着十七岁的我，白亮亮的笑着。十七岁的最后一晚，回程时我走得很慢。曾经也向月亮她许了不少放肆的愿望，算是老相识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她说，然而，月亮只会自己玩儿，一会儿钻进树叶丛中，把自己撕碎成一团亮片，一会儿冲进云层，冲出一条道儿来，一会儿又独立于深蓝的大天中央，做出遗世独立的样子。我看着它一步步走，它看着我一步步走……
后来，我十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