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去嫖娼了。
1，
早上6点，大郑和苏巧夫妻俩打开卷闸门，把广告牌拿到门口去放着，“正在营业”的牌子挂上，一个口腔门诊新的一天，明亮地开始了。
等到上午10点，还没什么生意。苏巧坐在输液区看电视，大郑从厕所出来，对着镜子掏牙掏了半天，说：“要不然你把我智齿拔了吧。”
这颗智齿长了十几年，倒也不疼，但这几天开始卡菜叶子，挺烦。
苏巧看韩剧看得正带劲，叫他下午再拔。大郑最烦她这样，一见到电视就不挪窝。他提高嗓门：“先拔牙！”
苏巧不情不愿地叫他先刷好牙。她磨磨蹭蹭地过来，从医用消毒柜里取出托盘、钳子、麻药，一边拿东西一边伸着头看电视。
开始打麻药了，苏巧把电动躺椅踩低一点，灯光拉过来，清楚地看到他长歪的智齿。
她的耳朵还在听电视，手里的细针轻车熟路地戳下去。过了一会儿问他：“麻了吗？”
“没感觉。”
“奇怪。”
苏巧不敢再听电视，这次认真拨拨他的牙龈，他疼得叫唤。她在旁边一点的位置上又给了一针，还是不起效。
莫非是药物有问题？昨天给人拔牙还挺好的呀。
大郑还是没感到麻，说疼得厉害。
苏巧心急，给他打了第三针。几分钟后，终于他的半拉脸都失去知觉，舌头也不会动了，苏巧切开牙龈，用钳子把他智齿镐了出来。机器呼啦啦地吸着他的口水和血水，苏巧夹了几坨医用棉让他咬紧。
大郑越来越不对头，几个小时过去，舌头还是不听使唤。夫妻俩仔细检查了药品，没问题。
“可能是药下重了吧。”大郑自己说。
直到当晚睡觉时，大郑还是疼得哼哼叫，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的苏巧被他推醒了，大郑挥舞着手，话也说不清楚：“唔，哇，啊啊啊。”
苏巧发现他昨天略肿的右脸，现在消肿后，有点垮下去。肌肉，皮肤，像稀汤一样，往下流。
苏巧赶紧穿衣起床，打车把他送到中心医院。医生一看，说是麻药打到神经上了，无力回天。
两口子咣地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2，
要是在别家诊所被搞成这样，得叫人赔得倾家荡产。这是老婆给老公打的针，只能怨。怨又说不出来，大郑指着她鼻子哇哇叫，眼泪直冒。苏巧听出来他是在怪她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现在他这样了该怎么办。
苏巧也哭了，她哭她下半辈子就要对着他这么一张恐怖的脸。医馆也开不成了，谁还敢来拔牙。
大郑见她哭，又心软，上来搂她。两个人哭成一团。大郑以为他们是在哭同一件事，苏巧知道他们哭的都是自己。
苏巧把大郑送回去，商量趁着事情还没发酵赶紧转让。大郑也说不了囫囵话，只能点头。
以后的生计怎么办呢，苏巧决定去私人诊所打工，大郑就在家看孩子。
日子可能会艰难一点，一起扛吧。
只要节约一点生活，一家人的衣食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说得挺美好，苏巧还是悄悄把家里的镜子都卸了。他那张变形的脸，她看着都犯恶心，他自己怎么接受得了。孩子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苏巧说，因为爸爸不听话，半夜睡觉的时候魔鬼把他舔了一下。吓得孩子每天晚上抱着苏巧才睡得着。
3，
大郑以前是个热闹人儿，走到哪儿哪儿就能热情洋溢起来。现在只能天天在家闷着，痛得死去活来。
一天晚上苏巧下班回来，累得腰酸背疼想看一会儿电视，大郑过来“哇哇哇”了一通，她没听懂，继续看，大郑突然冲上来，把机顶盒摔到地上用脚踹。
“你疯了！”苏巧大叫起来，机顶盒还连着电线，扯得火光四溅。
大郑尖叫着：“啊！啊！”
这句她听懂了，他说她天天就知道看电视，我叫你看，我叫你看。
“那我还能干什么？饭也做了碗也洗了，我在外面累了一天，屋里屋外都是我一个人在撑，我就不能休息一会儿吗？”
大郑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鬼语。
苏巧知道他的意思是，你不陪我说说话，我有想法表达不出来，我很着急，你良心不痛吗。
“你也几十岁的人了，你想说什么你就写，至于这样？你自己不舒服也非要折腾得全家都跟着你受罪？”
大郑上前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睡衣撩起来，膝盖顶住她的两条腿内侧，不让她翻过去。苏巧拼命挣扎，但哪里是他的对手。他长时间不出门，身上有股馊味，像一桶潲水迎脸泼下来，苏巧连呼吸都要屏住。他竟然还来亲她，口腔科医生都不爱接吻，看多了烂牙影响兴致，他们从认识到结婚都没怎么接过吻。但现在他像发情的公牛一样用舌头用力撬开她紧咬的牙关，他那半张下垂的脸，皮肤晃荡着掉在她脸上，冰凉的，像尸体的皮肤。
被他生硬的占有的那一瞬间，苏巧想呕吐。像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硬是打破她最隐秘的地方，扎到心里来。接着全身都不再属于自己，属于屈辱。
4，
晚上两人分房睡了。拍孩子睡着后，苏巧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她哭她并不想这样，她一丝想伤害他的心都没有，她对他也很内疚。可事实就是变成了这样，她尖刻地伤害着他。她曾一次次警告自己去爱他、承担他，却根本有心无力。
她哭她如此努力仍然不能让他满意，是他要求太多吗？还是她的爱太枯竭？她哭这不幸的生活，哭自己的身不由己。
第二天去上班，同事小郭问：“脸怎么青了？”苏巧一摸，果然有点疼。每天早上化妆都是拿气垫粉的盒子潦草照一下，还不知道已经受伤了。
小郭问：“你老公打的？”
苏巧笑笑。
“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能干，真不知道你老公还有什么不满意。”小男生替她打抱不平的口吻里有点暧昧：“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昨天晚上哭过。”
一上午苏巧意志消沉，小郭帮了她不少忙。她看着这个小伙子坐在小圆凳上滑来滑去如同飞翔，心里有点恍惚。
中午吃盒饭，苏巧说不喜欢吃肉，小郭让都夹给他。苏巧就把盒子里的红烧肉一块一块放到他饭盒里，他把西芹一根一根放到她饭盒里。同事们开玩笑：“瞧那亲热劲儿……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啊！”
小郭说：“谁说苏姐老？苏姐刚来的时候我以为她才20出头呢。”
大家笑炸了，苏巧没搭理他们，自己低头默默吃饭。
5，
第二天晚上苏巧下班去推电瓶车，小郭问她能不能送他一截，他要去她家附近的一家书店买东西。
“……电瓶车带人被交警看到要罚款的。”
“哎呀我来骑，看到警察直接开着就跑，他追不上我们。”
苏巧见小郭已经跨上去，便乖乖地坐到他后面。他骑车有点猛。“抱紧我啊，”他说：“甩掉了不负责。”苏巧几次被他甩得趔趄出去，不由笑起来，去抱他。
“你怎么不谈恋爱呢。”
“我在准备考博，没有时间照顾小女生的情绪……女孩子，都很麻烦。”
停了好大一会儿，大概走了两条街，小郭忽然说：“再说，我喜欢成熟的。”
风很大，苏巧装没听到。
很快到了书店，小郭下车后，苏巧来接车把。小郭却把钥匙一拧，把车扎在那儿。他转过身来用力搂住她的腰，她的胸狠狠撞上他的胸，他像男子汉一样威严地说：“以后你老公再敢打你，我就去打他。”
等小郭走进书店，苏巧也没回过神来。
6，
他们还是去开了房。
苏巧的本意是想和他说明白，自己有愧于丈夫，叫他不要多管闲事，收回他的少男心。但吃饭时说完这些，小郭反而追得更厉害，他说女人不要用牺牲来换取伟大感，既然她有错，就把家产都给他得了，要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她当然不会这么做，不过这几句话说得她很舒服，让她从沉重的负罪感中挣脱出来，心理上变成了一个施舍者。
她以前太累了。
苏巧说她还是不想离婚。小郭说他读博期间不会结婚，等她三年，或许她自己会想通。
苏巧说也可能他自己先想通，找个同龄的女友。
小郭没有再像一个鲁莽的少年那样着急辩解。他停了一会儿才感慨：“世界上的事情都变化无常，我们不要想那么远吧。”
苏巧有一丁点失落，外加一丁点放心。
6，
苏巧回家后，孩子已经被大郑哄睡着了。大郑拧亮灯，回自己的卧室。两人擦肩而过时，大郑又揪住她，往自己卧室里拖。
苏巧没有再反抗。她沉默而顺从地任由他摆布。
大郑发泄完，捧着她的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由于他右半边脸皮往下掉，他的这只眼球被眼睑盖住一半，露出许多白色，底下是一层红线。
“你……”他艰难地问：“想……吐……吗……”
苏巧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大郑放开她，拿起桌上的便签开始写字：“我去嫖娼了。”
他把这一张撕下来，递给她，继续写。
“妓女吓跑了。”
再撕下来给她。
“给多少钱都没有人肯和我做。”
他写：“星期天你加班，我带孩子逛公园，我戴口罩，帽子和墨镜，小朋友问他你爸爸怎么了，他说那不是我爸爸。”
“你猜我做了什么？”他又写一张。
苏巧像收树叶一样一张一张收过来，哀伤地看着他，等他写下一张。
他诡异地笑笑：“我把口罩和墨镜摘了，所有的小孩都尖叫着跑了。”
苏巧拿着这最后一张，号啕大哭。
“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是说麻药那事，还是说今天的出轨。
“我对不起你……”她扒过他的肩膀，在他肩头实心实意地哭。大郑慢慢伸出手，拥抱她。此刻他们更像是朋友，达成一种深刻的谅解。是谅解。没有要求，没有追问，没有责难，没有无奈的妥协。他知道连妓女都不接受他，他对她的苛责实在过份；她知道他内心苦闷，却从未站在他的角度上尝试感同身受。
如果她是他，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在生死面前，嫖娼什么都算不上。
苏巧擦干眼泪，她忽然想起大郑家是祖传做膏药的，她想把公婆接过来住，这样大郑也不至于一个人在家太闷，而且还可以学着做膏药，在网上卖。
她松开他，快速把想法说了一遍。
大郑写：“你不是跟我妈合不来吗？”
她把这张抢过来撕了：“哎呀都什么时候了。”
大郑还有表情的左脸闪过狭促而短暂的开心。他在最后一张纸上写：“我给他们发微信说是我自己打的麻药，没把你扯进来。”
那一瞬间，苏巧感动得发抖。所有的语言都苍白，她把那张纸拿过来，背面用力写一句：“老公，谢谢你。”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拥抱，他们结合成了同一个人，拥有共同的悲伤，共同的目标，和共同的希望。
7，
公婆接过来后，房子显得很挤，但却暖和起来。儿子嫌弃大郑，婆婆训斥他：“再丑也是你亲爹！”孩子向苏巧求救，想让她帮着说话，苏巧说：“我给奶奶准备一根擀面杖，你再惹爷爷奶奶生气，我就让他们拿擀面杖打你。”孩子没了靠山，嘴巴瘪瘪，想哭又给憋回去了。
公婆明显对苏巧抱有感恩，大郑这个鬼样子，她还忙得陀螺一样赚钱养家，回来对男人好生伺候。苏巧更是不好意思，把自己收稳了放低了姿态特别好。
事发整一年后，大郑经历了几十次针灸治疗，面部问题稍有改善，苏巧和公婆又拿出二十多万块钱给他做整容。虽然并未恢复常态，但已不再面目狰狞。他说话还是不清楚，吃饭也不行，特别慢，但是性子比以前缓不少，活活叫生活给磨的。
小郭去读博了，苏巧去了医药公司做销售，收入比以前高。两人没有再联系，一句等她不过是空话。生活是实实在在的，除了情绪，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结伴走的夫妻，痛要忍，恩要报，责任要承担，困难要克服，路不通就要趟开荆棘，前方是瀑布就要跳下去，沉到潭底再蹬上来呼吸。彼此都要给对方时间，人没有那么快的适应力，需要时间来提升着生命容积，让他们在命运的洪流中，对个体善恶产生更宽广的理解。